在站上待了滿一個月，林原拿到了他的第一份工資。

        幾張鈔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成就感，林原把那120塊翻來覆去數了四五遍，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他準備趁著周日休假的空當，去市里的郵局把錢給老家那邊寄過去。

        他能想象到小海領著小雪，捏著那張薄紙片滿懷期待走進郵局的大門。小雪嘴饞，拿到錢之后肯定會讓她二哥給她買吃的，對了，還得寫封信過去，讓兩個崽子省著點花別到手就沒了…

        “平生！”林原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帶著喊人的音量都高了三分，“后天跟我一塊去市里，正好把你那被褥買了。”

        宋平生正對著床上嶄新的票子發愣，被林原這么一叫猛地回過神來。

        “啊，好。”

        說起來也是丟人，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這么多錢，上學那會兒有助學金，加上周末會去小飯店打點零工，能攢下來十幾塊夠生活用的，雖然到手的錢都是零碎的一塊兩塊，超過十塊的都不多，但就是這些數不清多少張帶著油花的鈔票支撐他掙扎著讀完了高中。

        宋平生把錢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一股特有的油墨味道，古代的文人都試金錢為糞土，說有錢人是一身的銅臭味，生怕靠的近了污了他們的清白，他這個大俗人卻聞著這錢都是香的。

        行，為了這錢，跑了三千多里地，值了。

        辛村站離市區一百多里地，他們得先走兩里地去這片唯一的公交車站，然后坐一個小時的車，再倒兩趟才能到目的地。

        之前老賈說要修的那條路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修好，公交車在路上晃的跟過山車不相上下。林原和宋平生先后把座位讓給了孕婦和一個背快駝成九十度的老頭，一路顛簸著到了市里。

        市區還是挺熱鬧的，這是他們這一個多月來第一次感受到人氣——在井區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有大片荒無人煙的鹽堿地。

        郵局和百貨商店離得不遠，到站之后林原拍拍衣服，把身上沾的雞毛拍掉，指著郵局說，“我去寄錢你去買東西，完事在這碰頭，咱倆吃飯去。”

        宋平生應了一聲，兩個人分頭行動。

        林原美滋滋地填完匯款單，在大廳里等了半天都不見宋平生過來找他，眼瞅著表盤上的時針繞了一圈——這么長時間就是現織棉花也夠了，他終于等不住了準備去商店看看那小子在搞什么幺蛾子。

        這是益城最大的國營商店，有兩層樓高，休息日店里人很多，一眼望去一水兒的黑灰藍。林原先找到賣棉貨的柜臺，里頭坐著個四十多歲的大姐，“剛才有沒有人上您這買東西，”林原比了下宋平生的個頭，“跟我差不多大個比我高，長得挺帶勁的。”

        “有的有的，”大姐操著一嘴濃重的益城方言，“他從我這買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子，小伙兒長可俊了…你找他啊？”

        “是啊，”林原笑笑，“您知道他去哪了？”

        “他朝那邊走了，”大姐往里指了指，“好像說還要買褂子，你去找找吧。”

        林原順著大姐指的方向又往里走了六七家，在一個拐角的柜臺一眼就鎖定住了扛著一大包棉被的宋平生，和周圍的人比起來，無論是身高還是長相他都完美詮釋了鶴立雞群這四個字。

        嘖，這要是還在打仗，這樣的指定不能去當間諜，太出挑了。

        林原無聲地站到他旁邊，拿胳膊撞了他一下。

        “原哥，”宋平生吃驚地看著旁邊的人，“你怎么過來了…你辦完了？”

        “早辦完了，等你老半天了，”林原瞅了瞅柜臺里面，“你還要買什么？”

        宋平生抿抿嘴，他想買件貼身穿的棉衣，馬上就入冬了，雖然站上有發工服，但也不能天天穿那兩件。只是他手頭就四斤棉票，幾乎全用來買棉被了，剩下的估計就夠買倆袖子…

        宋平生不說話，但林原能猜到他心里想的啥。林原從小和弟妹斗智斗勇，小崽子們撅個屁股他就知道放的啥屁，宋平生雖說比他小不了多少，但他那點心思也逃不過林原的法眼。

        林原從懷里掏出自己的棉票，塞到宋平生手里，“這些夠扯件衣裳了。”

        “不是，我…”宋平生這才如夢初醒地推拒起來，“我不要…”

        他一只手抵不過林原兩只手，林原強行把票塞進他兜里，“拿著，”林原的語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你要是沒衣服穿，凍病了感冒了還得連累我們幾個。”

        話說到這份上，宋平生想不收下都不行了，他低著頭，“那我下個月還你。”

        林原跟他打哈哈，“再說吧啊，再說。”

        林原說不上來他是出于什么心理，除去樂于助人的天性，要是別人碰上這種沒衣服穿的情況，他真不一定把棉票借出去，但是到了宋平生這…哎就是不忍心把他當自家小輩來疼著。

        買完棉被和棉衣，兩人找了家小飯館，要了益城當地特色的驢肉火燒，就著兩碗熱乎乎的羊湯下了肚，從內到外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痛快，”林原把湯喝得見了底，抹抹嘴巴，“要是每天能來一碗就好了。”

        快到冬天了，食堂的伙食明顯單薄起來，幾乎頓頓都是白菜蘿卜土豆，肥肉都難見到幾塊，成心要給他們刮油，把人吃的臉色都快跟大白菜一個樣了。

        林原吃的快，等他吃完了宋平生還在舉著火燒慢慢啃著，小時候的經歷讓他養成了好東西一定要細嚼慢咽的習慣，因為這頓吃完下一頓再吃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宋平生如此秀氣的吃相和長相不太符合，林原看著宋平生跟貓一樣小口小口咽著，喉結上下地動，他忍不住笑了。

        宋平生抬起頭，“怎么了原哥？”

        “沒事，”林原擺擺手，“就是…看你吃飯想起小雪，就我妹妹了。”

        宋平生眨眨眼，沒聽懂他的話。

        林原把空碗撥到一邊，像是回憶一般說起來，“小雪小時候不愛吃飯，得家里大人追著屁股后面喂她吃，吃上了也就跟你似的，叨兩口就飽了。”

        宋平生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

        林原沒注意到他的異常，繼續說，“后來我爹媽不是走了嗎，她那會兒也不大，小不點兒一只，天天纏著我要糖，我哪有糖給她吃啊，正好我家有親戚是倒騰蜂蜜的，給我們拿了幾罐，我就一天喂她一勺。之后長大了愛美了，不光要吃還要穿，也不能老撿別人衣服啊，我就買布料求鄰居嬸子給她縫，這次來這邊，她還不想讓我來，抱著我哭，我說我不出去干活，誰給你掙錢買好吃的買衣服…”

        林原說到這突然停住了。

        宋平生的臉色和之前沒什么變化，但是林原分明從他眼神之中看出了壓抑的，濃重到化不開的悲涼。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絮叨的這些普通家庭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對于宋平生來說卻是從未經歷過，可望不可及的一切。

        對于宋平生來說，他沒有大哥，沒有父母，沒有糖沒有蜂蜜，更沒有被人當成過掌上明珠追著喂飯吃，他有那樣的吃飯習慣，肯定和小雪不同，應該是另一種說出來讓人辛酸的理由。

        他把宋平生當成弟弟，卻全然忘了他和小海小雪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對不住啊平生，”林原試探著拍拍他的肩膀，緊接著又像是怕他生氣似的趕緊放下來，搓了搓手，“我不是故意跟你說這些，我…”

        “原哥我沒事，”宋平生沖他笑笑，眼睛垂了下去，半晌又抬起來，“其實現在這樣我挺知足了，真的，比之前強太多了。”

        林原無暇去想他之前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在家的時候，他一方面是可親可敬的大家長，一方面又是說一不二的□□者，和弟弟妹妹鬧了別扭，向來只有他們來求和的份，他從沒有主動低過頭，所以當下他也只會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歉意。

        “要不哥再給你點一份吧，吃飽沒，”林原抬手就要喊人，“老板…”

        “不用了原哥，”宋平生及時攔住他，“我挺飽的了。”

        這頓飯是宋平生結的賬，林原沒攔著他，他知道小孩兒心思重，怕自己一次性施舍的好意太多，反而傷了他的心。

        吃完飯宋平生去買書，林原又去百貨商店挑了幾團毛線，有天藍色還有墨綠色。在家小雪和小海的毛衣毛褲都是他織的，反正晚上閑著也是閑，正好可以織點圍巾帽子手套啥的。

        林原從商店出來，看見宋平生在門口等他，懷里多了三本書。

        他一下樂了，“喲，買這么多，你進貨呢？”

        林原看書看得慢，一本能看上小半年，三本足夠他看一整年的了。

        宋平生點點頭笑了笑，“瞎看唄。”

        往回走的時候，他往宋平生懷里瞟了一眼，最上面那本書名沒看全，就看見頭兩個字，悲慘啥啥的…嘖，這是嫌日子過得太好要憶苦思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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