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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司集


“我出我車,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召彼仆夫,謂之載矣。
  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布置素雅的書房內,沈雅芝坐在桌前寫字。狼毫在宣紙上落下流暢的痕跡。
  海棠樹搖出婆娑樹影,在她的筆尖下晃亂。
  一室寂靜,她寫著寫著,忽地落下兩滴淚來。
  …………
  京郊。
  兵馬集結。
  凜冽刀槍,驅散六月燥熱。
  皇上率眾臣送瑞王領兵出征。
  云滄瀾一身戰袍,從容不迫地領著大軍:
  “父皇放心,兒臣誓死守我大瑜疆土,定將北羌驅除!
  皇上眼皮子一跳,做皇帝很業余的毛病又犯了,他很想說:
  兒子你別太傻,情況不對就趕緊跑,留著命回來,咱一家人一起逃。
  礙于滿朝文武皆在身后,皇上只能強忍情緒說一句:
  “朕等你們得勝歸來!”
  云朝容也來了。帷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傳出她溫和的聲音:
  “皇兄此去保重,不必牽掛我們!
  云滄瀾再次向皇上拜別。
  皇上紅著眼擺擺手。
  云滄瀾翻身上馬,手舉長劍:
  “眾將士聽令,即刻啟程。斬殺北羌,護我大瑜!”
  “斬殺北羌,護我大瑜!”
  “斬殺北羌,護我大瑜!”
  ………
  浩浩蕩蕩的人群出發。
  待到云滄瀾的身影小成一個點,皇上才帶著眾臣回宮。
  今日來送行的,除了臣子,亦有百姓平民。
  皇上下了旨,大瑜子民皆可來送行,以壯士氣。
  城門附近,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馬車內的男子側著頭,鼻梁高挺,下頜線清晰鋒利。明明是具有侵略性的長相,卻因蒼白的臉色顯得柔和許多。
  蘇靖遠掀起車簾朝著送行的人望去,一眼,目光就擒住了云朝容。
  她穿著淺黃色的衣裙,帷帽也配了同色系,腰間一抹亮色的絲帶,垂下的部分被風吹得飄飄揚揚。帷帽遮住了面容,卻難掩其風姿秀麗。
  “榮陽公主。”
  他看著那個身影,四個字在他的唇齒間反復揉捻,生出一種難以道明的滋味。
  前段時間,李御醫給他帶了兩棵百年靈芝磨粉入藥,只說是宮中貴人相贈。
  而昨日,瑞王府的下人竟給他送來了一塊暖玉和一套象牙白綾緞圓領袍。
  那塊暖玉雕琢成鹿的花樣,細膩油潤,觸手生溫,是難得一見的佳品。
  瑞王心懷壯志,忙于遠征之事,哪怕是為了收攏人心,也不會送人衣袍小玉這些物件。
  這些更像是女子會送出的東西。
  雖未指明身份,但他心中已有了猜測。
  但他依舊不明白,她為何會對他上心?
  他如此病弱之姿,總不可能因為公主隨口贊他一句“好看”,就以為公主會看上他。
  遠處,云朝容鉆進了馬車,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視線中。
  蘇靖遠放下簾子,吩咐道:“司書,回府。”
  “是,公子。”名叫司書的少年調轉馬頭。
  司書牽著馬,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閃失。
  上回馬匹不受控制,害得公子差點出事,國公爺直接打殺了之前的馬夫,說這點事都辦不好。
  他是公子換上來當差的,可要吸取教訓,好生照料。
  蘇靖遠剛回到譽國公府,就見管家等在門口。
  “二公子,老夫人和國公爺要見您,請您去老夫人院里走一趟!
  老譽國公已經去世,如今襲爵的是蘇靖遠的大哥蘇銘遠。
  國公爺蘇銘遠只訂親還未成親,后宅掌家的一直是老國公的遺孀,蘇老夫人。
  蘇靖遠也不問何事,抬腿便轉了方向去老夫人那。
  他目光凜冽。
  想必是母親和大哥按捺不住了。
  之前他一直稱病不見人,今日出了院子,這兩人就迫不及待了。
  果然,當蘇靖遠一進前廳,就見蘇銘遠和老夫人端坐在上,一副要審問的架勢。
  “靖遠,今日去哪了?”老夫人緩緩開口。
  蘇靖遠咳了兩聲:“孩兒去京郊為大軍送行了!
  老夫人皺眉:“你身子本就弱,還去外面吹風做什么。莫要又折騰得臥床了!
  蘇靖遠也不反駁:“母親說的是!
  “靖遠,你與瑞王是什么交情?”蘇銘遠審視著蘇靖遠的表情。
  “并無交情!
  “好好說話!”
  蘇靖遠似是疑惑,抬頭看蘇銘遠那張國字臉:“大哥想我如何說?”
  蘇銘遠忍不住了:“若是沒交情,為何送你到他府上養傷?休息了幾日,還請御醫這般照料?”
  他們譽國公府輝煌已逝,日趨沒落,在瑞王面前根本露不上臉。
  可蘇靖遠受傷卻得到瑞王的照看,甚至他回了譽國公府后,李御醫都還來給他診脈。
  李御醫!那是宮內多年的老御醫了。之前老夫人病了想請他來,都沒請到,眼下卻時不時地出現在府中給這個病秧子診脈。
  “大哥,這就要去問瑞王了。興許瑞王看我有眼緣,略加照顧!

  “你——”
  蘇銘遠氣不順了。他有資格跟瑞王說話嗎?更何況瑞王還帶兵出征了。
  老夫人抿下一口茶:“靖遠,你最近身子如何了?”
  “多虧御醫照料,好了些許。”
  “之前給你配的藥,可還有在喝?”
  “李御醫說,為免藥性相沖,只喝他開的藥便好。”
  老夫人瞇起眼,笑意卻不達眼底:“好,那便聽御醫的,近來少出門,早日調養好身子骨才是道理!
  “母親,孩兒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下了!碧K靖遠的臉色又蒼白了些。
  “去吧!
  待蘇靖遠走出了院子,老夫人眼中虛浮的笑意才徹底散去。
  “母親,二弟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蘇銘遠琢磨著蘇靖遠方才的語氣。
  老夫人鼻腔輕斥:“這個小雜種,心思還多了,你莫要被他糊弄著。
  真的假的又有何妨?
  現在瑞王走了,沒人能護他。本就是一個病秧子罷了,等瑞王回來,還真會追究什么不成?”
  蘇銘遠:“母親的意思是?”
  老夫人面上閃過一瞬的惡毒:“本欲留他多活兩年,誰知他竟想攀上瑞王。哼,也得看他活不活的到那時候!”
  另一邊,蘇靖遠回了自己的院子。
  相比于老夫人的院子,他的居所冷冷清清。
  院內沒有人打理花草,墻角還有未去除的雜草,在春夏瘋長。
  粗使丫頭懶懶散散地在門口掃地,一見蘇靖遠回來,眼神就緊緊地跟著。
  不只是她,院中其他奴才也是留心觀察著蘇靖遠的一舉一動。
  蘇靖遠恍若未覺,徑直走向房間。
  到房中,面色依舊鎮靜,沒有多看一眼外面的奴才。
  “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些把戲。”
  母親和大哥的反應如預料中一般。
  因怕他搭上和瑞王的關系,定然會急著下手。
  蘇靖遠冷冷嗤笑。
  自小,母親便不喜他,父親臥病在床,府中無人關心他,甚至有些下人都不將他放在眼中。
  他曾一心努力,想為父母和大哥分憂。
  母親看中錦繡文采。
  他便勤學刻苦,日日苦讀。
  大哥喜歡舞刀弄棒。
  他就也跟著習武練劍。
  嚴寒酷暑,他一日不曾懈怠。
  他相信,只要自己長大,優秀,他們的眼里就會有他。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中了秀才,以為母親終于會多看他一眼。
  他欣喜地把消息報給母親,卻清楚地看見,母親眼中的不屑變成了更強烈的厭惡。
  父親還未來得及為他慶賀,便因病故去。
  父親的遺體未寒,母親和大哥在病床前,怒斥他:
  “你就是個喪門星!你若有好事,便沖撞了國公府的氣運。你父親就是被你克死的!”
  大哥使了十足的勁,抽了他二十鞭子。
  衣衫破損,皮開肉綻。
  他穿著血衣,被拖去跪祠堂,向列祖列宗告罪。
  天大寒。
  他獨自跪倒在冰冷的祠堂,在微弱的燭火包圍中,從天亮到天黑,從日落至日出。
  列祖列宗的靈牌高高置于臺上。
  他在無望中問那些了無生氣的牌位,他到底是不是蘇家子孫。
  寂寂寒夜,無人亦無鬼能回應他。
  至今,他都記得那種透徹入骨的寒意。
  從皮膚,到骨髓,再到心口。
  三日后,他被準許從祠堂出來,直接大病一場。
  從此日日服用湯藥,但身子再未好全過。
  臨近科舉之時,甚至病得連床都下不了。
  有一日,他病入膏肓,在生死邊緣徘徊,大夫已經提醒他們要準備后事。
  他聽見那母子倆的低聲交談:
  蘇銘遠:“這藥他才喝一年不到,這么快死了,會不會引人懷疑?”
  母親的聲音從門口冷冷傳來:
  “這么個雜種,早點死,我們娘倆早清凈。”
  他本來昏沉的腦子忽然被這句話刺得清醒過來,心口如有千針在刺。
  那些他曾經不愿意相信的事實,終究是血淋淋地展露在他面前。
  所幸,他挺了過來。
  大病之后,他才終于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他曾想要母親的關愛,想要追趕大哥的腳步。
  而母親和大哥要的,是他的命。
  從此往后,他的每一步,都是踩著自己的血走出的。
  母親和大哥的做法太粗劣,他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好,更隱蔽。
  按照他的計劃,明年開春前,一切就該有個了斷了……
  “公子,該喝藥了。”小廝司集端著一碗湯藥進來。
  湯藥色澤黑紅,聞起來倒不苦,略帶酸甜。
  蘇靖遠這段時間喝了湯藥,又得了些休息,的確身子好了些。
  只可惜,從明日起,這湯藥便不能喝了。
  湯面上模糊地映出他的輪廓,他腦中劃過一個不想干的想法:
  如果她知道自己又病了,她會作何反應?
  蘇靖遠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而后道:“我要出門一趟!
  “是,公子。”
  司集說完,但并不退下準備,反而在懷中摸索什么,接著,竟掏出一張臉皮——
  和蘇靖遠一模一樣的臉皮!
  司集熟練地貼上了臉皮,化身“蘇靖遠”,然后脫下了衣服,只留下白色的中衣,走到床邊,掀被躺下。
  與此同時,蘇靖遠也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張司集容貌的臉皮,貼在臉上。
  他換上司集脫下的衣服,將原本緊閉的窗戶推開一條縫,再有條不紊地端起空藥碗,往門外走去。
  院中值守的奴才探頭,從窗戶縫外往房內瞄,見“蘇靖遠”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真是個病秧子。”他小聲嘀咕,“出去吹個風就能倒,也不知道能活幾日!
  而“司集”端著藥碗,已經遠遠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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