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假山后的女童
榮陽公主大婚的喜色染紅了半邊天色。
許是今日的晚霞太過艷麗,不少人都被吸引得出來看天。
連剛從茶館里出來的說書先生都在路上駐足。
有人問嬉笑問:“看這天象,這莫非是哪位得道升天?回頭給我們講一段。”
說書先生鼻子里嗤一聲:“什么升天,妖孽重生倒是可以講一回。”
“重生,講講?我付茶錢。”
“明日吧,要回家抱婆娘了。”
霞光之下,整個京城都溢滿了瑰麗之色。
唯獨謝府里的一方小院,死寂沉沉。
昏暗的屋內,門窗緊閉。
伺候的下人在床邊沉默地守著。
謝楠竹躺在床上,面無血色,嘴唇慘白。
他已經昏睡了半個多月了。
招待北羌使臣的宮宴上,他被云朝容踹得去皇上面前擋了一刀。
他的運氣也是絕了。
海棠刺中的那一刀,不偏不倚就扎在他心口。
當時宮中情形又混亂,御醫也耽擱了點時間才趕到。
謝楠竹被人臨時安置在附近的偏殿內,等了快三刻,禁衛軍才護著御醫穿過打斗趕來。
匆匆忙忙趕到的王御醫看到他心口上的血窟窿,下意識想的是:
這傷成這樣都還沒死?
王御醫再一檢查,發現不只是傷及心脈,而且那刀上還有毒。
刺客就是奔著一刀斃命的目的。
王御醫動作麻利地給謝楠竹清理傷口后包扎,而后還讓人捏開他嘴,給他灌下了湯藥。
做完這些時候,王御醫第一件事就是去稟報云滄瀾:
“瑞王殿下,臣盡力了,謝將軍兇多吉少,恐怕要盡早通知謝府。”
王御醫講得很明白了。
人是救不回來了,早點通知家里人準備后事吧。
謝楠竹第二日早上被送回了謝府。
和人一起被送回去的還有幾箱拿命換來的賞賜。
謝家人一聽是為皇上擋刀,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讓人將謝楠竹抬進院子里好生照料。
畢竟人還有口氣。
半個多月過去,一次都沒醒來。
每日就是藥和米湯這么灌進口里,吊著一絲生氣。
王御醫由于好奇謝楠竹為什么還沒有死,主動去謝家好幾次。
最近一次來的時候,認為他真的要死了,鄭重囑咐謝家準備后事。
謝大夫人黑白布料都買了幾箱。
長煙是跟了謝楠竹多年的下人,忠心耿耿地守著主子。
看著主子幾乎沒了氣息的樣子,長煙眼中流露出痛苦。
而床上的謝楠竹,也在痛苦中沉浮。
自中刀那日起,他游走生與死的邊緣。
不在地府,亦不在人間。
而是陷入一個冗長混亂的夢境里。
無數陌生的畫面如厲鬼般嘶叫著涌進他的腦海。
曾經那些碎片幻象像是拼湊在了一起,仿佛要重塑他的記憶。
…………
謝楠竹第一次進宮,是謝老將軍在邊疆立功的那年。
也是他姨娘死的那一年。
他七歲。
謝府后宅人少,他被放在主母手下撫養。
他向來冷心冷情的性子,不討長輩喜歡。
姨娘去世時,他也一滴眼淚未流,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塊冷硬的石頭。
他聽見嬤嬤對母親道:
“二公子這般性子,怕是養不熟的。”
“一個庶子罷了,也不指望養成什么,別給謝家丟人就行了。”
因謝老將軍立了功,宮里的中秋宴,謝家也被請去。
謝家對此鄭重對待,帶上了十歲的謝楠松和七歲的謝楠竹。
謝楠柏才兩歲,怕擾了貴人,留在家中。
宮中富貴雍容,連引路的宮女都美如仙娥。
母親只顧著向人介紹謝楠松,與別家夫人喜笑顏開地交談。
謝楠竹跟在人群中,看得眼花繚亂,一時不慎,跟錯宮女,走岔了路。
待他回神時,自己獨自一人,站在不知何處的小院中。
沒有宮燈燭火,月亮隱沒在云后,四周漆黑一片。
陌生的紅墻碧瓦在夜里化成巨大牢籠。
饒是他膽大,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他害怕地后退兩步,想找到出路。
越急,就越找不到。
他蹲在地上,眼前浮現姨娘的臉。
姨娘在世時,對他忽冷忽熱。
心情好時,對他極其溫柔親昵;不高興時,對他冷言冷語。
可就算如此,年年中秋,姨娘都會親自下廚做月餅給他吃。
母親那邊分下來的月餅多是五仁餡的。
謝楠竹不吃果仁,因此姨娘都會特意給他做豆沙蓮蓉餡的月餅。
從今年中秋往后,再無人為他做月餅。
清亮的月亮從云朵間滑出。
他眼睛一點點紅了。
他不善表露情緒,但不代表他不會心痛。
啪。
一滴淚水落下。
角落里傳來細微的哭聲。
謝楠竹抹眼淚的動作緩了一下,尋著哭聲找去,在一座假山面前停下。
哭聲更明顯了,聲音細軟童稚,應當是個女童。
“別過來。”假山背后的人聽到了腳步聲,哭著命令。
謝楠竹看著嶙峋的怪石,眼里的淚水還沒干,只問對方:
“你哭什么?”
嬌嬌的娃娃音頓了一下,然后透過假山傳出:
“你……你不是宮里的人。你是來參加中秋宴的?”
“嗯,你不是?”
“我不去,去了也沒意思。可你怎么在這里?”
“我迷路了。”
“……定是你亂走,沒跟緊你娘親。”小女娃說起話,一點不客氣。
但說完之后,又自顧自地哭起來。
聲音細細碎碎的,又嬌又軟,讓人生不起氣來。
謝楠竹背靠假山坐下,任由月光從他頭上流瀉。
他從地上抓起一個石子:“我沒有娘親了。”
像是因為驚訝,假山背后的哭聲小了,慢慢道:
“我也沒有。”
兩個孩子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女童先開口,語氣都軟了許多:
“你娘親什么時候離世的?”
“今年。”
“噢……我真羨慕你。”
謝楠竹意外地睜圓眼:“嗯?”
“我母……娘親走時,我還太小,我根本不記得她的樣子。
要是她能陪我到今年……我就肯定能記住她的模樣了。”
啪嗒。
淚水滴落的聲音清晰可聞。
即使隔著假山,謝楠竹也知道身后的女童還在流淚。
月色飄飄蕩蕩。
他心里涌起一點奇異的感覺。
向來只有人憐憫他、嫌惡他,只有她說,羨慕他。
而且,他還覺得很有道理。
咕嘰咕嘰——
謝楠竹的肚子這時候叫了。
比初夏的蛙聲還響亮。
他尷尬地捂住肚子,這才想起來還沒吃東西。
“噗嗤!”女童哭到一半被逗笑了。
“這個給你吃。”
謝楠竹回頭,見背后的假山縫隙里,推出來一塊小手帕。
手帕上放著兩塊月餅。
上面印了玉兔的樣式,精致可愛。
謝楠竹實在餓了,接過手帕,把月餅放入口中。
一口就瞇了眼。
蓮蓉豆沙餡,甜甜的。
他吃完后,見帕子背面都在假山縫隙中沾了土,就將帕子折好放起來。
“多謝你的月餅,這帕子臟了,我洗好了還你。”
“無事,你答應我,別告訴別人我在這哭就行了。時辰晚了,我也該走了。”
“你認識路?”
“當然了,你跟著我走。”
假山背后傳來窸窣聲,而后女童懊惱地“啊”了一聲。
謝楠竹:“怎么了?”
“我、我蹲太久了,腿麻了起不來……”
謝楠竹繞過了假山,見一個比自己小的姑娘蹲在地上。
因為尷尬,還把臉埋進環抱的胳膊里。
“上來,我背你走。”
謝楠竹小小的身板轉過身,背對著蹲下。
身后的人猶豫了一下,然后就往謝楠竹的背上蹦。
差點沒把謝楠竹壓個大馬趴。
“很沉嗎?”女童撅著嘴。
“還好。”謝楠竹憋著一口氣,背起她走出假山。
月光下,一個小人,背著另一個更小的人。
女童指揮著方向:
“要往那邊走……繞過那個小池塘……對……這轉彎……”
謝楠竹看不見她的臉,只見一只圓潤的小手在前面揮呀揮。
很是可愛。
比家里的三弟還可愛。
等到走出院子,女童叫謝楠竹把他放下。
“我腿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院子外的幾棵樹影籠罩在孩童身上。
精致的小臉被黑夜模糊了輪廓。
“你往那邊走就是去宮宴的地方了,我要往這邊走,不和你一起了。”
說話的女童比謝楠竹矮了一個頭。
謝楠竹看見她頭頂的發髻圓得像個果子,點來點去的。
他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
笑意爬上嘴角。
手里癢癢的。
女童捂著頭發抱怨:“你怎么抓我頭發呀?”
謝楠竹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
“你的發髻好看。”
她一下就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楠竹。謝楠竹。”謝楠竹板板正正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又問她,“你呢?”
此時,星星點點的燈光從一側靠近。
幾位宮妃相攜而來,有說有笑。
“楠竹哥哥,謝謝你背我,我走了。”
女童一見那些人,捂著自己紅腫的眼睛,貓著身子就跑了。
謝楠竹按著女童指的方向,果然走到了宮宴處。
母親見到他,責怪他不懂事亂走。
謝楠竹低頭沒說話。
他摸到袖子的小手帕。
軟軟的,很舒服。
回府后。
謝楠竹第一件事就是端了盆水,親手洗那塊手帕。
手帕很小,像是專門定制給孩子用的,只有成人手帕一半大。
他小心地搓洗,然后晾起來。
手帕雖小卻精致,角落上繡了一只金孔雀。
帕子在繩子上被風吹來吹去。
小小金孔雀時而開屏時而收攏。
就像那個時哭時笑的女童……
五年后。
謝楠竹再次入宮。
當他意外碰見一個插著孔雀簪的少女,他就猜是她。
那少女年方十歲,眉目秀麗。
她身上掛了條帕子,邊角隱隱露出孔雀的繡樣。
謝楠竹清冷的眼難得帶了笑意:
“孔雀姑娘,在下謝楠竹。”
彼時的謝楠竹已經長得日益清俊。
那少女朝他盈盈一笑,用帕子掩唇:
“我不叫孔雀。
我乃郡主云靜珊,楠竹哥哥喚我珊兒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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