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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番外·若得來世


云滄竣十五歲這一年,遇到了一個關乎人生的難題。
  這個難題的根由,要從四年前說起。
  自容家四年前來京城后,因容鳶與云朝容走得近,而云滄竣又總喜歡拜訪大皇姐,兩人多次碰面。
  一來二去,玩得多了,關系也就日益熟絡。
  云滄竣在宮外的另一好友則是謝楠柏,也常聚在一起玩。
  如今謝楠柏已滿十八,雖說以前比同齡人晚熟,但長大好似就是一瞬的事情。
  這兩年忽地褪去了稚氣,身量拔高不少。
  神情氣質更加沉穩,再加上清秀的面龐,往那一站,便如松如柏。
  容鳶也長成了十七歲的大姑娘,靜若處子,笑時眉眼婉約。
  而年紀最小的云滄竣作為皇子,年至十五,該選皇子妃了。
  因年齡大了,容鳶不便再常出來和云滄竣玩。
  至于謝楠柏,也不知在忙什么,云滄竣找他,他總說有事脫不開身。
  故而云滄竣在宮里待的時間就多了,時不時就被母妃叫過去談心。
  “竣兒,我已經給你父皇說過選皇子妃的事情,你可有心儀的姑娘?”
  當柔妃拉著兒子,試探他心意時,云滄竣心里下意識就想到容鳶那張笑若春風的面龐。
  “母妃,容兒臣想想。”
  容鳶自及笄之年,就有不少人趕著上容府做媒,但容家父母疼女兒,在前來說親的一圈對象中挑來挑去,最后只說似是沒找到和女兒有緣分的。
  那時候云滄竣就想:莫非容鳶是在等他?
  這個想法如春日里最甜的花蜜,馨香又隱秘,被他藏在心里,連在好友謝楠柏面前都沒提過。
  眼下時機已到,他可以挑開那層紗了。
  兩日后,容家進宮赴宴,容鳶也其中。
  宴會散去時,云滄竣單獨尋了容鳶。
  “四殿下,近來安好?”容鳶笑盈盈地行禮,身姿婀娜。
  一段時日不見,她似乎出落得更美了,微微一笑,就牽人心弦。
  云滄竣眼神局促地不知往哪看,只能落在她發間的珠釵上。
  本來他想繞個圈子再問,可是她的朱釵太晃眼,他一下忘了準備好的說辭,張口就是:
  “我聽大皇姐說,容夫人在催你的親事,你……你可是在等什么?”
  說完這么一句,他扭過頭,脖子都紅了,雙手在背后緊攥成拳。
  容鳶聽了他這般突然直白的問話,淡定的眼眸中也掀起了一絲波瀾與忐忑:
  “四殿下這番問,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確實是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晚熟的傻瓜開竅,上門提親。
  她抬頭看了眼已經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云滄竣,心中有些猜測:
  “我的確是在等……只是四殿下如何看出來的,莫非……”
  云滄竣脖子上的羞意已經蔓延到了臉上,心里藏著花蜜也順著血液流淌過身體每一處:
  “我們認識這般久了,我怎會看不出你心意?放心,興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喜訊了。”
  容鳶嬌羞地低下頭,欣喜的同時又帶了一絲疑惑:
  “他可是親口和四殿下說過?何時說的?”
  “他?”云滄竣臉上的笑容淡了。
  “我聽說他月初隨謝老夫人去了菩提山禮佛,可是他走之前告知四殿下的?”
  柔光里,容鳶的臉上依舊帶著云霞,眼中暖如春江。
  云滄竣沸騰的血液卻一點點地冷下來,冷到近乎凝固。
  連著臉上的笑都凍僵在唇邊。
  他?
  原來是謝三!
  這幾年,她竟是在等那棵木頭!
  好,好好好,合著自己還做了個牽線月老。
  怪不得這兩年他們都不和他出來玩了,說不定都是瞞著他私下會面你儂我儂了!
  “等他回來就知道了。”云滄竣拂袖,面若寒霜地離開了。
  五日后。
  謝楠柏隨謝老夫人歸府。
  云滄竣前腳聽到消息,后腳就跨出了宮門,急著去謝府。
  謝府的下人對云滄竣很是熟悉,看見他就笑著往里迎:
  “奴才恭迎四皇子大駕,四皇子請。”
  連謝府的看門口狗旺財,對云滄竣都熱切得很。
  云滄竣快步往謝楠柏院子里走,心中冷笑。
  連謝府的狗都知道對他搖尾巴,謝楠柏居然背刺他,跟他搶心上人!
  他要問個清楚,這事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云滄竣氣勢洶洶地沖進了院子,見院內都是大包小包的東西。
  忙活的下人們不僅沒拆行李包袱,反而在忙著打包東西。
  謝楠柏也沒閑著,從書架上取下厚厚一摞的佛經,小心地擦拭著上面的灰塵。
  “謝三!”云滄竣跨進門大喝一聲,然后被灰塵嗆得咳嗽,“咳咳咳……你在做什么?”
  謝楠柏聞身回頭,放下手中的陳年書籍:
  “四殿下來了。”
  他不似以前那般童稚,卻依舊溫和,連著笑容也如一塊羊脂白玉。
  干凈無瑕,目光一觸及,便生出暖意。
  云滄竣見他這棉花般的樣子,攢了幾天的火氣,這時一點也發不出來。

  也不知道容鳶怎么就喜歡他這棉花包子的性子?
  “我本是打算明日去見四殿下的,此時來了也好,有些話要告知四殿下。”
  謝楠柏帶云滄竣去了主屋,親自泡了一壺茶,請后者坐下。
  云滄竣沒好臉色地端起茶盞,敷衍地喝了一口,舌尖的香味讓他一頓:
  “這是青柑?”
  “是,你去年說很喜歡,我今年便讓茶園那邊多做了些。”
  謝老夫人手里有座茶園,因謝楠柏喜歡喝茶,就給了他手中管著。
  謝楠柏拿出一盒茶葉,推到云滄竣面前。
  云滄竣收了茶葉,別扭地喝了半盞茶,臉上陰晴不定:
  “說吧,你有什么話?”
  謝楠柏慢條斯理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茶香在空氣中蔓延,將他的聲音都浸染了清雅的香氣。
  “我已決定去菩提山修行了。”
  一句話,如重錘砸下。
  “菩提山?修行!”云滄竣差點滑了手里的茶盞,“你要去做和尚?!”
  “只是先作為俗家弟子去修行,慧空大師說待到時機成熟,再正式收我為佛家弟子。”
  謝楠柏輕描淡寫的樣子,仿佛只是在說一場春游。
  云滄竣擲了茶盞,雙手抓住謝楠柏的肩膀拼命搖:
  “謝三你瘋了,好好的謝府公子不做,去做和尚?謝老夫人同意了?”
  他五官被時光雕刻得更加俊美,喉結鋒利,那雙遺傳了柔妃的杏眼還有未褪去的青澀。
  “四殿下我沒瘋。”謝楠柏只看了他一眼,便挪開視線,同時拂開了肩頭的手。
  “能一心向佛是我的福氣,在菩提山吃齋念佛的日子很是平靜,正是我想要的。
  我父親和二哥征戰沙場,雖是為國盡忠,但手上沾染血腥甚多。
  我于文韜武略之上并無大才,若能皈依佛門,替謝家與大瑜祈福,不失為一件幸事。
  母親已經同意我先去作為俗家弟子修行,給父親的家書也已經寄出了。
  此番回來一是送母親,二是與親友告別,兩日后我便啟程。”
  云滄竣見謝楠柏說到這份上,就明白事情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
  半盞茶涼,云滄竣沉吟許久,只問一句:
  “那你在菩提山,以后要是是想吃梅花糕了怎么辦?”
  從他們認識起,云滄竣每年都會給謝府送宮里御廚做的梅花糕。
  謝楠柏眸光微動,捏著茶盞的指尖顫了一瞬,他看向窗外,輕道:
  “再喜歡的東西,見不到,也就放下了。”
  …………
  云滄竣從謝府出來后,腳步沉重。
  他心緒很亂。
  一會兒想到容鳶嬌羞地在他面前低頭淺笑;
  一會兒看見謝楠柏從容淡泊地說要去修佛。
  謝楠柏要去菩提山應該算件好事,這樣就沒人攔在他和容鳶之間了。
  可是謝楠柏是他這些年最好的朋友。
  眼見這人要遁入空門,他勸不了,還從中獲益,這讓他有種背叛兄弟的感覺。
  云滄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
  他要是告訴容鳶這件事,說不定容鳶去找謝楠柏,能把后者勸回來。
  但那樣的話,他就真成那孤苦伶仃的月老了。
  云滄竣愁眉苦臉地去拜訪了公主府,找心中形象光輝的大皇姐解惑。
  “四皇舅!”
  云滄竣跟著婢女剛進花園,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過來。
  他撈起身前的小團子:“哎,小月月呀!讓舅舅看看你長高沒。”
  云曦月笑瞇瞇地被抱起來掂了幾下,手里還拿著撲蝶的小網兜。
  “月月沉了些,又長大了。”云滄竣看著外甥女燦若驕陽的小臉,煩躁的心思暫時散去。
  玉嬤嬤在旁邊道:“四皇子,公主在前邊的蘭馨閣等您。”
  云滄竣從袖子里拿出個渾圓晶亮的琉璃珠塞進云曦月手里:
  “拿去玩,這是舅舅給你的彈珠。”
  “謝謝四皇舅!”
  云曦月一手拿著琉璃珠,一手拿蝴蝶網兜,被玉嬤嬤接過抱走了。
  云滄竣看著那抹小身影,有些羨慕。
  大皇姐和駙馬感情真好,生了的女兒,不但跟大皇姐姓,還取了個這么寶貝的名字。
  曦月,如日如月。
  可見駙馬對大皇姐和孩子看得有多寶貝。
  當然,大皇姐對駙馬也好,兩人琴瑟和鳴,感情美滿。
  只有他,情路這么坎坷,還要在兄弟情和愛情之間糾結、苦悶、掙扎……
  云滄竣耷拉著眉眼進了蘭馨閣。
  云朝容正要用飯,朝他招手:
  “今兒怎么這個時候來?是不是還沒吃飯?”
  云滄竣搖頭。
  “覓春再拿副碗筷來。”
  “是,公主。”
  云朝容看看云滄竣那沮喪樣,又加了一句,“再拿壺桃花釀來。”
  覓春添了碗筷和杯子,映夏取來了桃花釀。
  姐弟倆吃了幾口飯菜,肚子半飽。
  云朝容倒了兩杯酒,慵懶地撐著腦袋靠在桌上:
  “遇著什么天大的事兒了?跟大皇姐說說吧。”

  云滄竣不客氣地把酒往嘴里灌,甜膩的桃花釀在嘴里苦得像黃連汁。
  喝了幾杯,他就揉著發紅的眼睛,大倒苦水。
  從容鳶的笑說到謝楠柏的茶,再說到謝楠柏要去修佛,不知容鳶會多傷心……
  原本高懸的日頭不知不覺就落得偏西。
  桃花釀喝空了三壺。
  云朝容抱著空酒壺,打了個酒嗝。
  云滄竣還在嗚哩哇啦地說:“太難了,大皇姐我太難了……”
  “這沒什么好糾結的,聽我說!”云朝容紅著面頰,甩了手里的酒壺。
  她用筷子從盤子里夾了朵菜花,晃晃悠悠地夾到云滄竣面前:
  “愛情這種東西啊,就像菜花。菜就是菜,你非要等它開出花來,好看是好看,一吃卻是苦的。
  你就告訴容鳶吧,讓她去勸謝楠柏,讓他倆去吃苦菜花。”
  云滄竣被這話震得一愣,還沒來得及細想呢,就聽腳步聲從背后傳來。
  冷颼颼的聲音響起:“看來,容兒跟著為夫吃苦頭了。”
  云朝容松開了手里的筷子,尬笑:“阿靖,你下值回來了。”
  一身石青緙絲翠竹袍的蘇靖遠走到云朝容身邊,側臉被夕陽余暉照得更加深邃。
  他轉頭看向云滄竣:“四殿下,時辰不早,宮門要落鎖了。”
  云滄竣再傻也聽出來逐客之意了,見天色確實晚了,也不好意思再打擾人家夫妻。
  他起身告辭:“大皇姐、姐夫,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敘。”
  “四殿下慢走。”
  蘇靖遠彎身將喝得半醉的云朝容打橫抱起來,往榻上走去,手臂箍得很緊,顯然有些不高興:
  “容兒吃了苦菜花,喝酒解愁?”
  云朝容心虛地在他懷里蹬腿:“不是不是,阿靖,我還沒說完呢。”
  蘇靖遠挑眉,把人放在榻上,圈在自己身下,一點點拉近距離。
  云朝容伸手捏他的俊臉,舌頭舔舔嘴唇:
  “我們倆的菜花是韭菜花,又香又補腎,可好吃了。”
  她唇齒間還有桃花釀甜膩的香氣,舌尖粉嫩,惹得蘇靖遠眸色沉沉,嘴角卻勾起來。
  大掌在她軟腰間掐了一下,低聲輕笑:
  “小沒良心的,喝醉了還敢勾我。”
  …………
  云滄竣在蘭馨閣外邊聽到云朝容那句“韭菜花”,腳底抹油,逃也似的離開了公主府。
  他回到宮中時已經天黑了。
  心情郁結,他根本不想洗漱睡下。
  但下午喝了不少酒,腦子又很昏沉。
  于是獨自在花園散步,仰頭望月色凄凄。
  此時無酒以邀月,對影也成不了三人。
  “唉。”云滄竣悠悠地嘆口氣。
  兀地,側邊出現一道被拉長得變形的影子,正緩緩與自己的影子交匯。
  云滄竣嚇了一跳。
  接著又笑自己一驚一乍,不過是有別人來了。
  他扭頭看過去,見一個頎長身影走來。
  看清來人時,云滄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神情比見鬼還驚訝:
  “啊,二皇兄!”
  “你怎么有空來這?”
  二皇兄這時候不應該在睡覺嗎?
  每日除了上午和下午各一個清醒的時辰,其他時間二皇兄都是忙著睡覺的啊。
  云滄月踏著一地月光走來,淡淡地解釋:
  “今日下午沒醒,方才醒來,便隨處走走。”
  云滄竣:……哦,原來你下午睡過頭了。
  “四皇弟神色不佳,可是有心事?”云滄月難得主動問起這個弟弟的事。
  皇上容貌不俗,后宮妃嬪都如花似玉,這一屆皇子公主,就沒有不好看的。
  月白風清,云滄月眉眼溫潤,這一刻還真像個貼心的兄長。
  云滄竣借著酒意,拿手指向角落里的桃樹:
  “二皇兄,你看,那棵桃樹喜歡上了旁邊的杏樹,杏樹又喜歡對角的這棵柏樹。桃樹和柏樹是摯友。
  現在問題來了,桃樹要不要幫杏樹移植到柏樹旁邊?”
  云滄月眼里帶著玩味:“那柏樹怎么想?”
  云滄竣:“……柏樹想被砍。”
  云滄月:……
  就在云滄竣以為二皇兄會沉默地離開時,對方開口了:
  “世事有時,不如順其自然,各按著自己想法行事。
  桃李松柏,生死枯榮,各有機緣,桃樹不必前瞻后顧,坦蕩行事即可。”
  月光清極。
  桃樹杏樹柏樹都唰啦啦地舞動。
  密密匝匝的葉子,在風中似欲起飛。
  云滄竣心頭的烏云像是被風吹散了大半,他的目光觸及二皇兄被月光照得清晰的側臉,想起一個曾困惑許久的問題:
  “二皇兄,你可想過去世外尋醫問藥,治好嗜睡之癥?御醫的方子治不好,說不定民間有隱居的高人能治。
  我聽說,你小時候很聰明的,只是被嗜睡之癥耽誤了。”
  云滄月擺手,袖口的銀線光亮:
  “為人一世不能貪心,富貴榮華、親人康健,足矣。
  多余的,不必奢求。”
  說完,他露出有些困倦的面容,打了哈欠:

  “回去歇著吧。”
  云滄竣向兄長行禮告退,兩人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宮。
  云滄月的袍角拂過花草,走至陰影處時,臉色晦暗不明。
  他望向太和宮的方向,見琉璃屋檐高聳,燈影幢幢。
  那里有玉磚龍柱,有碧瓦金漆,以及——
  高不可及的位置。
  他是大瑜的二皇子,母族乃是莊氏,外祖掌東南水師,母舅居吏部尚書之位。
  若非嗜睡之癥,他與母族大概早就受到父皇與大皇兄的猜忌。
  父皇早已明確屬意于大皇兄。
  若自己真生出什么心思,莊氏一族只能走上險路。
  啪嗒,啪嗒。
  雨滴落下。
  云滄月擦去額頭上的雨水,唇角掀起。
  不想了,福禍相成,現在也挺好。
  母妃主持六宮大局,外祖不受猜忌,舅父如魚得水。
  下雨了,該回去睡覺了。
  ……
  翌日。
  云滄竣就派人送信去了容府,告知容鳶,謝楠柏有皈依佛門之心。
  多余的,他便不管了。
  后來,他得知容鳶隨容母登門謝府。
  具體發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容鳶回容府后,當晚就開始發燒說胡話。
  宮里派了御醫去看,折騰了幾日才好。
  云滄竣聽著也難受,可是男女有別,他去容府也不可能進容鳶的閨房見她。
  而決定要去菩提山的謝楠柏,還是要走,并沒有因此改變想法。
  走的時候,云滄竣親自去給謝楠柏送行。
  “這世上真正清凈之地不多,有些寺廟里也腌臜得很。
  你性子向來溫和好說話,在菩提山修行要是被人欺負了,你就報上我的名號。出了京城,我一樣罩著你!”
  云滄竣很義氣地向前捶了一拳。
  謝楠柏往后撤了一步,避開云滄竣的手:“四殿下長大了,舉止要穩重些。”
  “切,你這兩年越發沒意思了,還沒小時候好玩。”云滄竣偏要往前,又捶了一拳,這回砸在了謝楠柏的胸口。
  謝楠柏受了一拳,心口微痛。
  兩人欲分別時,云滄竣還是提到了容鳶:
  “容鳶是不是和你見過了,你對她——”
  云滄竣觀察著謝楠柏面上的神情,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謝楠柏卻好像真的不在乎:
  “我對容三姑娘并無他念。”
  頓了頓,他又道:“此去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惟愿四殿下安康喜樂,與良人得償所愿。”
  他身板站得筆直,比云滄竣還高些。
  他才十八,靜默時卻人想起一棵落了雪的蒼柏。
  云滄竣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良人嘛……嘿嘿被你發現了,我會好好抓住機會的,你放心好了。”
  “嗯。”
  京郊竹林,一輛滿載經書的馬車越走越遠。
  云滄竣回身跨上馬,反向回城。
  那時他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六年。
  六年間。
  他娶妻,生子,封王。
  人生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時刻,好似都濃縮在這六年。
  容鳶與他成親。
  成婚前的時候,容鳶還問了他:
  “謝楠柏知不知道我們要成親?”
  云滄竣雖不高興她這時還提起別的男人,但老實回答:
  “謝三早就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了,還祝我們早日圓滿呢。”
  容鳶聽后,不知怎地就紅了眼,淚如雨下。
  云滄竣顧不上規矩,心疼地把她抱在懷里安慰:
  “鳶兒,你忘了他吧,以后我一心一意對你好。”
  容鳶哭得厲害,胭脂都花了,口中只反復地罵:
  “傻子,你根本不懂,傻子……”
  云滄竣寵溺地任她罵:
  “是是是,我是傻子,委屈驚才絕艷的容三姑娘要和傻子成親生子了。”
  云滄竣用一顆真心,換來了容鳶的真情。
  兩年后,他們有了一對雙胞胎。
  一兒一女,湊了個好字。
  柔妃這個做奶奶的高興得掉淚,把自己私庫里的好東西送去了一半。
  云滄竣夫妻恩愛相處,一家四口幸福美滿。
  年末時,皇上封云滄竣為襄王,命他赴封地治理。
  云滄竣一家人便去了襄地。
  而謝楠柏一直在菩提山修行,有時也會回京看望母親和卸甲歸家的父親。
  但每次回來的時候和云滄竣回京的時間都剛好錯開了。
  因此一次也沒碰上過。
  盡管如此,菩提山腳,每年都會有宮人驅車百里,送來一大盒梅花糕。
  云滄竣也每年都會收到謝府送來的青柑茶。
  云滄竣收到青柑茶后,第一時間就藏起來,悄悄地喝。
  不是他不愿和人分享,而是成親第一年時,容鳶看見他喝茶時問了一嘴。
  他當時解釋:“謝家送的,他家茶園制的這種最對我口味。”
  容鳶臉色當場就變了,欲言又止的樣子,隔日還問他:“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只愛我?”
  那口吻里竟有些吃醋的意味。
  云滄竣頭都快點麻了:“當然!我心里只有你。”

  因此事,云滄竣琢磨著,這可能會觸及容鳶以前的傷心事,后來就不當著容鳶的面喝了。
  畢竟他的親親好王妃,可是他花了好大力氣才追到的。
  萬一人跑了,那他可就得不償失了。
  在襄地待了三年。
  這年,云滄竣二十一,謝楠柏已二十四。
  皇上忽然召云滄竣從襄地回京,說有要事。
  云滄竣和容鳶帶著兩個愛跑愛跳的孩子回京。
  他一臉鄭重地進宮,同兩位皇兄一起站在父皇面前,以為有了什么內憂外患。
  結果胖胖的父皇扯了半天,就是說要退位做太上皇,立大皇兄為新帝。
  云滄竣和云滄月都很淡定地接受了。
  大家都早有預料。
  這搞得父皇一把年紀還鬧小脾氣:
  “朕辛苦做皇帝這么多年,要退位了,你們也不勸勸朕,怎么一點不挽留?”
  云滄瀾拇指和食指按著眉骨,提醒道:“父皇,不是您說今年要和容兒一家出去玩的嗎?”
  “是啊,還是朕的容兒最貼心。”
  皇上把兄弟幾人都趕了出去。
  兄弟三人都不在意,各回各家抱老婆去了。
  云滄竣回到府上,見容鳶在等他。
  她一身水色衣裙,腰肢款款,長發用金釵松松地插著。
  云滄竣關上門,手癢癢地摟住她:“鳶兒等我作甚?”
  容鳶嗔他一眼,拿出一張帖子:
  “謝老將軍辦六十大壽,謝府給我們下了帖子,你可想去?”
  她拿開云滄竣放在她腰間的手,“聽說謝楠柏也回來了。”
  云滄竣拿過帖子,驚喜道:“謝三回了?那自然要給個面子去的,好幾年沒和他見了。”
  容鳶自然道:“我去備一份禮。”
  謝府辦壽宴那日,云滄竣一家四口去了。
  謝老將軍夫婦自然是高興的。
  襄王一家人都來了,這是給足了面子。
  容鳶被謝夫人和謝老夫人圍著話家常。
  兩個孩子在附近和謝家的孫輩玩鬧。
  云滄竣則一出現,身邊就圍了一圈人寒暄。
  他再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四皇子。
  他如今是襄王,言辭之間已顯出高位者的威勢,在眾人的恭維中不見一絲赧然。
  謝楠柏安靜地坐在大哥謝楠松身邊,遠遠地望著那個被人群圍住的身影。
  唇邊漾開淺淺的笑意。
  這幾年,他應該過得很好,妻子聰慧,孩童可愛。
  云滄竣像是心有所感,目光忽然投向這邊,與謝楠柏四目相對。
  云滄竣笑開了,杏眼里不掩喜悅。
  他大步朝著這邊走來,在謝楠柏身邊坐下:
  “謝三!你何時回來的?也不來個信,我們好幾回都沒遇上!”
  說罷,他又看看謝楠柏束起的烏發,打趣道:
  “你這還俗家弟子呢。”
  謝楠柏“阿彌陀佛”了一聲:“只因時機未到。”
  云滄竣哼了一聲,拉著他喝酒。
  他去封地這兩年,與當地官員打交道,少不了喝酒應酬,練出了些酒量。
  謝楠柏推拒了,  說如今已葷腥滴酒不沾。
  云滄竣也不覺得掃興,自己拿起酒就喝。
  他喝得起興,扯著謝楠柏的袖子講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和大皇姐躲在屏風后,我見你一心吃糕點,覺得你真是一臉福氣相。”
  “我們在金玉樓吃飯那次,你說好請我吃飯,竟然忘帶錢袋,真丟人……”
  “那次在郊外撿回的小狐貍和小野狗,我們偷偷養著,被我大皇姐知道了,還笑話我們是‘狐朋狗友’哈哈哈……”
  “還有還有,我們有一回和方侍郎家的死胖子打架,他不認識我們,下手可真狠。你幫我挨了兩拳就倒地上了,把我嚇得以為你沒了……”
  說到后面,云滄竣驀然感嘆一聲,低聲道:
  “謝三,這么多年,我還是覺得和你做狐朋狗友有意思。
  其他人,嘖,都沒趣,沒你有福相。”
  謝楠柏比以前更沉默了,只是聽著云滄竣一個勁講。
  待到云滄竣又要開一壇新酒時,謝楠柏伸手蓋在杯子上方,清冷道:
  “莫再喝了,過量傷身。”
  云滄竣嗤笑一聲:“別小看我的酒量,這點算什么!”
  說完,砰!
  一頭栽在杯盤狼藉的桌上。
  謝楠柏哭笑不得,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告訴襄王妃,王爺醉酒,該回去了。”
  婢女匆匆而去。
  謝楠柏蹲下身,將云滄竣背起來,往門口走去。
  這兩年他在菩提山修行,日子不比家中清閑,每日劈柴挑水等事皆要做,力氣也練得大了不少。
  現在若讓他再和方侍郎家的胖子打一架,輸贏還真不一定。
  不過,他現在已是半個佛門弟子,不會如從前那般,與他一起氣血方剛地動手。
  背上的云滄竣也重了許多。
  他已為人夫,為人父,有著俗世間成熟男人的寬闊身軀。
  再也不像當年初見時的小少年。
  走到府門口的時候,容鳶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在等了。

  王府跟來的下人忙從謝楠柏身上接過醉醺醺的云滄竣。
  “見過王妃,別來無恙。”謝楠柏板正地行禮。
  容鳶打量著自己少時心悅的男人。
  她早已放下年少時的心悅,與云滄竣真心相伴,看謝楠柏的眼神也已平和。
  眼前人一身淺色的衣袍,眉眼疏淡,多了幾分超脫塵世的清正風骨。
  “你在菩提寺,一切可好?”
  “多謝王妃掛念,一切皆好。”
  容鳶將兩個孩子推過來:“叫世叔,這是你們父王常提起的謝家三爺。”
  兩個小蘿卜頭,睜著圓溜溜的杏眼,和云滄竣小時候像得很:
  “世叔好。”
  孩童清甜軟糯的聲音響起。
  謝楠柏疏淡的眉眼顯出親切,彎下身來:“世子、郡主好。”
  其中一個小蘿卜頭忽然往馬車走,被下人抱了上去,很快又被抱了回來。
  他雙手抱著一個紙包,遞到謝楠柏面前:
  “父王給世叔的。”
  謝楠柏接過紙包,不用打開,就聞到梅花糕的香氣。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孩童。
  暖色錦袍,腰間懸紫玉,脖子上的長命鎖在陽光下反射光澤。
  像極了當年那個小少年初次向他跑來的模樣。
  謝楠柏的視線轉向馬車,嘴唇幾次無聲開合,最后只道一句:
  “多謝王爺。”
  云滄竣回府后,因醉了酒,到第二天中午才頭昏腦脹的醒來。
  他揉揉太陽穴,被服侍著起來洗漱。
  容鳶讓人給他煮了碗解酒湯,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皺眉一口氣喝下。
  “啊?他今早就走了。”
  “他早上來辭行過,你那時睡得沉,叫都叫不醒。他說不必叫你起來。”
  得知謝楠柏今早離開,云滄竣愣了半晌,摸摸鼻子:
  “鳶兒,我感覺,謝三是不是生我氣了?”
  容鳶瞪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那般?人家半個佛家弟子,怎會和你置氣?”
  云滄竣宿醉醒來被老婆懟了,氣勢很弱:
  “也對,王妃說的是。
  下回我們出去玩,順道去菩提山看看謝三吧。”
  容鳶讓丫鬟取來個盒子,推到云滄竣面前:
  “你的禮物。”
  “今個兒什么日子,怎么送我禮?”
  云滄竣好奇地打開盒子,拿出一塊暖玉。
  那暖玉摸上去布滿了凹凸的刻痕,對著陽光一照,上面竟刻滿了祈福的經文。
  很小很小的字,卻工整清晰。
  也不知道要花多久功夫,多小心才能刻成這樣。
  “鳶兒,你從哪得來的好東西?”云滄竣咧著嘴就往腰間系。
  “謝楠柏送的,說是昨日梅花糕的還禮。”
  “嗐,一包梅花糕哪用得著拿玉還禮,下回我們也送他幾塊好玉。”
  云滄竣吃著菜,得了禮物很是歡喜。
  “但這么一看,謝三在菩提山還是得了些好東西的嘛,回頭問他還能不能再幫買兩塊。”
  容鳶不語,垂眼看那暖玉滑在他腰側,溫暖透亮。
  這樣的物件,哪里能是買的?
  …………
  菩提山。
  溪水環抱,森林掩映。
  鳥鳴聲聲入耳,催著花開花落又一輪回。
  香煙繚繞,木魚聲聲。
  年輕的弟子跪于佛前,年二十有四,心靜如水。
  年邁的慧空大師立于身側,年逾七十,眉須半白。
  “無塵,這五年,你心中未放下紅塵。
  此去歸來,老衲觀你心境已變,如今可放下了?”
  慧空大師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四壁之間。
  無塵閉目沉聲:“慧空大師,弟子此生向佛,愿剃度皈依。”
  他的愛,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妄念邪祟。
  是一顆埋進泥土也不會發芽的種子,注定只能深藏。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慧空大師手執剃刀,落在弟子頭頂。
  青絲一縷一縷落下,散在金色的蒲團邊。
  佛像高坐于前,雙目垂視,眼含悲憫。
  咚——咚——咚——
  寺外的銅鐘撞出悠長的嗡聲,漫過山野溪間,散落風中。
  無塵一襲僧衣,虔誠地叩首,眼神空明澄澈。
  “阿彌陀佛。”
  佛祖在上,弟子無塵心懷妄念,有悖人世倫常。
  余生愿修佛積善,摒除貪嗔癡念。
  惟祈一人平安順遂。
  若得來世,
  生死不相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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