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風平安入學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等到來年開春便會有一場只針對本學院學子的春闈，由當今出題，成績三甲者會直接選進三省六部。今年的冬天，陸行風不再回來，而是會在書院等到參加會試，考完等待放榜的時候就能回來了。

        雖然很漫長，比之前任何一年都漫長，但陸知雪很高興，因為這次回來陸行風便不會再走了，她如此熱切的期盼著。

        夏暑寒冬，熬過了兩極，終于迎來了初春。陸知雪陪著柳姨上街，雖春寒料峭但行人還是多了起來。汲汲民生，奔波萬難，又有貧乞與富貴同存，雖同世然天壤云泥之別。陸知雪穿梭在各式各樣的人群中，與這些咫尺榮枯一一擦身而過，直到她看見那個有些熟悉的人。

        那還是在冬天的時候，某天深夜，小陸宅遭了賊，是陸知雪發現了在陸行風房間里搜刮的小賊，的確是小賊，是個比陸知雪還小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抱著件陸行風的裘衣，反應很迅速地要從窗戶逃走，但輕而易舉被陸知雪抓住。后來發現小賊不止一個，秦叔在庫房也抓到一個小男孩，兩個孩子皆是衣衫破落，容顏饑瘦，男孩子甚至是個行動不便的跛腳，另一個是個女孩。他們并排站一起，都沒陸知雪大。

        柳姨看著他們直搖頭，秦叔道：“送官吧。”

        兩個孩子噗通跪下了，直討饒，說自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實在是又冷又餓的不行了，才行了偷盜之事。

        秦叔道：“餓了應該去廚房，去庫房做什么？”

        男孩支支吾吾道：“想……找些值錢的，賣……賣錢……”

        “你們還認識收這種東西的人？不是第一次了？”

        “這……我們……”女孩嚶嚶哭了起來，陸知雪看了有些驚奇，方才抓她的時候非常靈活不似這么柔弱。

        柳姨嘆口氣攔了攔秦叔，道：“算了，這世道都是可憐的孩子，也沒什么損失，就放他們走吧，官衙的牢房是孩子能待的地方嗎。”

        秦叔點點頭便后退一步不再說話了。

        陸知雪攤開雙手朝女孩說道：“妹妹，這是我家公子的衣服，還請你還回來。”

        小女孩攥緊了衣服，躊躇地看了眼男孩，那男孩干柴一樣的身板只罩著件寬松單薄的外衣，嘴唇凍得發紫，正需要一件厚實的衣服。

        男孩沒有猶豫道：“阿姐，還了吧。”

        女孩這才不舍的把衣服交還到陸知雪手上，陸知雪道：“謝謝，雖然不能把公子的衣服給你，但我可以把我自己以前的衣服送你，你看著比我小，剛好能穿。”說罷她回頭看柳姨，“可以嗎，柳姨？”

        柳姨贊許地點點頭，道：“公子也有些舊衣，可以給這位小弟弟。”

        倆姐弟聽了，眼睛一亮，倏地就跪下了，邊磕頭邊道謝。最后他們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揣了幾個包子從大門走了。離開的時候，那女孩瞇縫著眼沖陸知雪一笑，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知雪卻笑不出來，她有些胡思亂想，這樣的孩子太多了，他們的路在哪里，其實她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個，如若……當年的公子遇到的是別人……

        陸知雪不敢想下去了，她搓了搓手，嘆道：陸知雪啊陸知雪，憑什么你是陸知雪呢？

        過了一季，她又遇到她了，這次，她的形容更為破落，臉上涂了黑泥，變作一個乞兒，捧著個缺口碗，撞上幾個衣著華麗的富人，一邊哈腰道歉，一邊隱秘地掏人家錢袋首飾。

        那女孩也看見了陸知雪和柳姨，初時愣了下，仍攥緊了懷里的東西，遠遠的逃開了。

        陸知雪嘆了口氣，陪柳姨買完東西送她回去便又悄悄溜出了門，她尋了好幾條街，終于在一個街角巷落發現了正在數財的小乞兒。

        “不是說了，不再做這種事嗎？”

        陸知雪的聲音嚇了人一跳，待看清來人，小乞兒怯怯叫了聲：“姐姐……”

        陸知雪看著一地的錢袋玉器首飾，驚嘆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小乞兒被她這么一吼，直愣愣的看著她，忽然也不怕了，平靜地道：“姐姐，你的命好，可以養在貴人宅邸里，不愁吃不愁穿。我們的命不好，除此以外，沒有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陸知雪一怔，說不出話來，小乞兒蹲下身包起地上的財物，轉身欲走。陸知雪伸出手拉住了她，“或許這能解決一時溫飽，但長此以往必是危險，那些被偷盜的人都會善罷甘休嗎？既然我能看見你做的，就也會有別人看見。既然我能輕易找到你，別人也能，這很危險，你懂嗎？”

        小乞兒聽了卻輕嗤一聲，“報官嗎？呵，他們都是一伙的。”

        陸知雪搖搖頭，“報官訴訟費時費力，這種小事那些有家底的自己關起門來就能解決了，他們會用什么手段你知道嗎？”

        小乞兒忽有些顫抖起來，但仍咬著牙，道：“到那時就再說吧，總要先吃飽飯才有氣力挨打！”說罷扯回自己的手臂，飛快跑走了。

        陸知雪沒有立即追上去，她佇立在原地思索了會兒，才悄悄跟上去。

        那個時候，秦叔問，他們偷盜了財物要賣給哪里，陸知雪覺得，這些孩子后面，或許還有什么人。時近黃昏，再不回去柳姨他們該著急了，可錯過這次機會，恐怕這個孩子以后會躲著她了。陸知雪沒有猶豫的一路跟到了郊外荒地。

        小乞兒揣著東西進了一間破屋，那屋子窗漏門敗，陸知雪遙遙望去，看見幾個年紀不一的窮衣孩子朝內站成一排，然后一個壯實的粗狂男子一一走過他們身前，收起了他們手中之物。

        做的什么勾當，一目了然，陸知雪氣急，暗罵一聲卑鄙無恥，大著膽子悄然靠近，窩到屋子窗下，以破籠掩之。

        她扒著窗縫一看，這屋內還有三四名打手，圍著十來個小孩，一副以大欺小，仗勢欺人的豺狼樣。那女孩和跛腳男孩站在一起，身前還攬著個更小的，才四五歲的小女娃。那領頭的顛了顛他們上交的財物，道：“算你倆識相，托著個就知道吃的小玩意，這些剛剛夠。”說著猥瑣地撩了下女孩臉龐，道：“小十五，下次可要再加把勁啊。”

        女孩作勢蹲下去揀東西躲過那只肥豬手，領頭的也對個小女孩沒什么大的興趣，轉而又去下一個。這下一個就沒這么好運了，供奉的少了，領頭的叫人來揮鞭子一頓打，那可憐的孩子滾在地上哀嚎，慘不忍睹。而其他人皆束手站在一旁，噤若寒蟬。

        陸知雪掌心都冒汗了，硬碰硬她絕非對手，要想法引開那些打手，她正轉頭要就地尋些什么可用的東西，卻不防背后一只冷硬的手悄然靠近緊緊箍住了她的脖子。陸知雪內心大駭，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本能的去抓阻斷她呼吸的那只鷹爪。

        那人身著華衣，頭戴冪籬，看不清面容，一聲不響地狠狠扼住陸知雪的頸項，陸知雪因窒息而渙散了雙眸，她感覺到了這人撲面而來的殺氣，是隱含著極大仇恨的殺氣。陸知雪本能地伸出手要去掀那人的冪籬，看看到底是誰，那人卻仰頭往后一仰避開了，然后重重把她摔在地上。

        陸知雪劇烈的咳喘起來，還不待聚攏回渙散的神識，腦后又被重重一擊，她連一聲悶哼都沒有就暈死了過去，一片血紅染紅了她背后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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