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舜華安排的馬車腳程極快，待天色擦黑時(shí)，一行人已出長安百余里。

        蘭芽向窗外側(cè)目，天邊已有月色昏暈，西天晚霞尚未褪色，大片霞光透過窗格落在女子秀美清晰的輪廓上，更是嫵媚驚艷，幾乎叫人不敢逼視。

        她默默收回視線，復(fù)又凝住馬車門外，那兒正坐著個(gè)趕車的仆役。

        蘭芽心間想起方才那仆役對她二人說：“奴才受貴妃娘娘命，務(wù)必將二位貴人送到安穩(wěn)去處。”

        聽他的意思，蕭舜華這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她捏了捏束綠的手，束綠會意，揚(yáng)聲道：“外間的大哥，天色已晚，我家主子疲乏，不如找個(gè)驛館歇下。”

        他們走的是官道，舉子趕考都須得從此處過路。蘭芽先前了解過，再前方至多二十里便有館驛。

        那人也揚(yáng)聲答了好，蘭芽卻還是不敢松懈，死死注意著外頭那人的動靜。

        幸好也無事發(fā)生，只約莫一炷香的時(shí)間，他們一行便在館驛歇下。

        “公主，那人自去后頭拴馬去了。”束綠自外間歸來，利落地反手合上房門，說道。

        面前的蘭芽已換了一身裝束，方才嬌柔女子，此刻一身郎君打扮，雖不能如蕭孟津那般器宇軒昂，但好在她身量高，只從身形看來，倒是個(gè)文質(zhì)彬彬的溫柔郎君了。

        “你快更衣吧。”

        這邊蘭芽還在借著脂粉稍稍遮掩容貌，又取了眉筆將眉毛畫的更粗些。那邊廂束綠已然換了衣裙，又打散頭發(fā)重盤了個(gè)婦人髻。

        方才束綠留意那人動向，蘭芽便去店外尋了個(gè)小娃兒，打發(fā)他去雇一輛馬車。這四周因著這小驛館也零零星星做起些生意來，倒也算熱鬧，驛館旁邊便是一家賃車行。

        此刻二女?dāng)y手出去，扮作一對尋常的青年夫婦。蘭芽伸手虛扶著束綠，低頭向婦人軟語，任誰望了都是個(gè)體貼又文質(zhì)的溫潤郎君。

        仿若這店中的尋常旅客，她們不多時(shí)便隨著三兩人群離開了驛館。

        直待真正坐上馬車走出一段路，她狂跳不止的一顆心方才安定下來。

        也只有到此刻，她才有時(shí)間感知自己的情緒。

        一股細(xì)微的疼痛后知后覺自心上蔓延。

        仿若青瓷上一條不引人注意的裂紋，須得在寂靜時(shí)一個(gè)人默默摩挲，方知破碎，原來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卻也伴著一種輕松，仿若新生。

        好像真正到了此刻，這一切才結(jié)束。

        從此刻起，她徹徹底底與從前割斷，徹徹底底斬?cái)嗤�蕭孟津這個(gè)人的一切牽擾。

        自此之后，江蘭芽這個(gè)名字將消失于長安城，也徹徹底底消失于蕭孟津的人生。

        她念了盼了十年的小郎君，曾在她又痛又怕時(shí)安撫過她，又在漫長的時(shí)光里將她遺忘，在她不知道的時(shí)候決意舍棄她，待他終于回過頭，索要她的一顆真心之時(shí)，她卻已覺得疲憊，再不敢相信他了。

        前塵往事，如露如電，俱化泡影。

        人情虛妄反復(fù)，終究要等到親身經(jīng)歷種種，她方知一切不可強(qiáng)求。

        蘭芽閉眼顫顫吐氣，唇角卻忍不住輕輕牽起，竟是前所未有的輕快心情。

        ……

        說到底，她還是有些信不過蕭舜華。雖說她二人曾將條件談妥，只要她走，蕭舜華可助她出城，亦可大手一揮，勻她母妃些許仁慈。

        但她還是怕，怕蕭舜華對她動殺機(jī)；也怕她知自己行蹤，日后亦是后患。

        故而她決定與束綠遠(yuǎn)走。

        時(shí)至如今，蘭芽倒是平淡下來，什么也不想了，只愿用手頭的錢辟一件小院子，同束綠做伴，日后送她出嫁也好，二女相伴也好。

        她還是希望束綠能過得安穩(wěn)幸福。

        可北邊正是戰(zhàn)火紛起，桓暄夫婦亦駐守北疆，蘭芽二人便一路南下，出了中原一帶。

        二人在三月底的時(shí)候入了蜀地。

        起先二人還有些驚惶，腳程趕得快些，到后來許是受這一路青山綠水感染，兩個(gè)姑娘緊繃了不知幾時(shí)的神經(jīng)也舒緩下來，便慢下步子，一路游山玩水到了渝州城。

        她從前在長安時(shí)時(shí)常聽人說巴蜀一帶窮山惡水，其民蠻夷甚眾，性戾好斗，也是到了近幾十年勉強(qiáng)安穩(wěn)下來，農(nóng)人專心事桑，而巴郡美酒自前朝便有美名，又兼之蜀錦受人追捧，此地才因著商賈交往漸漸繁華。

        可親身到此處卻大不一樣。

        渝州城山水豐美，人煙阜盛，所過之處笙簫盈巷，熙熙攘攘。

        到了夜間，明月高懸，千家萬巷琉璃千盞，光華攝目。竟是比之長安坊市也不遑多讓。

        百姓亦是性情和善，蜀地女子更是別具一格的灑脫大氣。蘭芽甫到此不過兩日，便在雙桂巷置辦了一間一進(jìn)的小院，另聘了個(gè)能干的蜀地婦人照料三餐。

        “夫人，這蜀地菜式辛辣刺激，你且少吃些。”束綠鼻尖子已經(jīng)沁出了汗，一張小臉通紅，甫一放下茶盞便對蘭芽說道。

        “唔——我知曉了。”蘭芽也是兩頰生紅，一雙眼濕潤得晶晶亮，嘴里答得痛快，手下卻不住筷子。

        若不是到了蜀地，蘭芽或許也不知道自己其實(shí)這般喜歡吃辣，且很是能吃辣！張娘子做的菜，端上來她能吃兩碗飯。

        只是苦了束綠，一點(diǎn)辣不能沾，每每便只能與她分餐而食。方才不過說想試試蜀菜，只一口便被辣的說不出話，連灌了三杯水下肚方才緩過來。

        大快朵頤一頓，蘭芽準(zhǔn)備起身漱口。

        “公主！”束綠的聲音驚訝道，“……夫人的月信怎么這便來了？”

        蘭芽順著束綠的視線回首望向自己的裙裾：“不對呀，還差好……”幾日呢。

        話到這里，蘭芽驀然收聲。到底是成過婚了，她幾乎是頃刻便想起那場他出征前的□□……

        兩人對視一眼，俱可見彼此眼中的驚惶。

        “我……”蘭芽有些不知怎么表達(dá)，向來從容的一個(gè)人，此刻眼里全是無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反指著自己半晌說不成句。

        “……不會吧。”她一向注意，若是時(shí)間不對，也總不忘去浴房里……只是因?yàn)槟菧�藥寒涼，有兩回她喝下去，月事�?shí)在疼的厲害，便沒再喝了。

        “奴婢這便去請大夫！”束綠早由先前的驚詫回過神來，她含笑望了一眼蘭芽，旋身出門。

        待二女面面相覷安靜對坐時(shí)，已經(jīng)是半個(gè)時(shí)辰后了。

        方才須發(fā)花白的老大夫捋著胡子不過半晌便診出了喜脈，打從聽著老大夫道恭喜，直到此刻，蘭芽還是覺得這一切轉(zhuǎn)折飛快，她到現(xiàn)在都有些如夢似幻的不真切感。

        懷妊，這樣的事，她二人只在話本子里看過。

        從前在宮里時(shí)，她和束綠往往偷偷攢了許久的月錢，再由束綠托給小太監(jiān)去宮外采買時(shí)順帶著挑些時(shí)興的話本子。

        那便是她二人最大的享受了。

        兩個(gè)小丫頭等著母妃睡了、聽著嬤嬤的鼾聲起了，便圍著被子點(diǎn)上燭，縮在榻腳一起看。

        看到甜蜜時(shí)便捂著嘴相視而笑，仿佛彼此都帶點(diǎn)兒羞赧；看到傷心處，兩人吸吸鼻子，俱是靜默無言，裹在被子里簡直要惆悵到天明。

        但往往，故事里的郎君佳人最后總要終成眷屬，可編話本子的猶嫌不夠，必定要寫到他們開花結(jié)果，生兒育女。

        也必定要寫到那郎君聽此喜訊時(shí)的激動失態(tài)。

        若寫的是英武霸氣的郎君，那他必然要激動不已，抱起妻子轉(zhuǎn)上三圈；直把美嬌娘嚇得尖叫方才驚覺自己的失態(tài)。

        之后呢，他便要小心翼翼擁住妻子，里面是怎么寫的:“他那英武的面龐罕見地顯出幾分傻氣”。

        若寫的是溫潤書生的故事，那書生手里的書或筆也必然要應(yīng)時(shí)地“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以此表現(xiàn)他的驚喜。

        那書生聞此喜訊，便一定要哽咽不已，妻子呢，則要以包容溫柔的目光回視。

        此時(shí)，那書生便要“再也忍不住，將女子尚且纖細(xì)的腰肢一把擁入懷中”，二人郎情妾意，窗外的喜鵲也須識相些，來配合這一出人間情滿，此刻必定要它們飛上枝頭，很應(yīng)景地叫上兩聲。

        末了再由寫話本的添兩句并不很高明的酸詩上去。

        她們看話本子看的多了，看到這樣一成不變的描寫向來便一目十行地粗粗掃過。

        可真正到了自己身上，竟然不知應(yīng)當(dāng)做出些什么反應(yīng)。

        束綠也有些愣，但她終歸年長些，回過神來便笑看著蘭芽。

        “束綠，你聽到了嗎？我要當(dāng)阿娘啦！”向來嫌棄那些話本子老掉牙的小公主依然不能免俗。

        “恭喜夫人！奴婢聽到啦！”她仍是笑盈盈，嘴角的笑意卻忍不住更明顯。

        她就知道，她的公主向來聰慧，哪怕初時(shí)無措，卻也能很快平復(fù)，欣然便接受這一出人意料的驚喜。

        幸好幸好，從前的惠妃、蕭孟津，總算未給她留下太多陰影。

        蘭芽心下也是百味浮沉。

        她尚未想過自己會有孩子這件事。從前同蕭孟津在一起時(shí)，她總是萬般小心；除卻深知他二人不可能長久以外，何嘗不是因?yàn)榛蒎��?

        她很怕自己做不好一個(gè)母親，怕自己不知不覺就會成為第二個(gè)惠妃。

        若她真有一個(gè)孩子，那她便要生生世世多一重牽掛。她受不了母妃失去二哥哥的痛苦，也擔(dān)心自己會對孩子不好。

        可這孩子偏就這般悄無聲息地來了。

        這一個(gè)小小的生命，靜默地在她身體里孕育著，陪她一同經(jīng)歷打擊，一同面對慘痛往事，又終于斬?cái)嘁磺校�得以遠(yuǎn)走；陪她一路舟車勞頓、游山玩水。

        而她自己卻毫無感知。

        想到這里，蘭芽心中騰起幾分后怕。

        或許這便是上天留給她的機(jī)緣罷。

        這是她的孩子，陪她從暗無前路的往事中掙脫，迎來新生的孩子。無關(guān)過往的每一個(gè)人。

        前緣盡斷，這會是她一個(gè)人的孩子。

        她會好好愛這個(gè)孩子，不叫這孩子受半分委屈。

        她會成為一個(gè)新的江蘭芽，也從此多一重身份，多一重責(zé)任。

        她露出一個(gè)淺淺的笑。也從此，多一個(gè)親人來愛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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