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空山新雨后
chapter21
碩大的圓月下,代露清瘦的側臉透著一抹空寂的淡然。
雖然代露說得語焉不詳,不知所指,但余途馬上聯想到了,當初那張觸目驚心的人物小傳——在臺下看著的人,應該就是她的父母。
余途這才明白,這一天她的心不在焉、言不由衷,不是因為要上臺拋頭露面,而是因為藏好的傷疤被驀然揭開,無法與眾人共享,只能自我消解。
代露感覺到,余途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自己,聽到他低低地開口:
“出發前,我看到節目組遞來的人物小傳。我……才知道。”
他的措辭很謹慎,字斟句酌地避開可能傷人的字眼。代露有些想哭,原來余途早已明晰所有,卻從未問過只言片語,只是固執地等到她愿意開口的這一天,就如同他溫和而沒有攻擊性的目光。
代露恍惚想起,離開父母遮蔽的羽翼、告別象牙塔以后,在流光溢彩的城市cbd,人人身著華服傲慢地走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照顧過她的情緒了。
她胡亂抹了抹眼角,在淚水中笑道:
“其實我挺后悔,他們出車禍的前一天,還給我打了一個視頻電話,我急著出門和同學玩,沒說兩句就掛了。要是那天我多聊一會兒,不讓他們去走那條盤山公路,該有多好啊。”
她的聲音微小而細碎,像初生嬰兒的嚶嚀。余途卻聽得膽戰心驚,每一句話仿佛都在耳邊放大了無數倍,沉沉地環繞著。
“剛開始的那會兒,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想爸爸媽媽,想過去,想未來。”代露低頭默然地笑著,淚滴如清水洗濯著她芙蓉般的臉,長發在風中四散飛舞,美如天然去雕飾,又渺小的脆弱而易折,“后來好多了,我發現原來一切都已成定局,只能隨遇而安。”
代露又仰起臉,清清漣漣的眸底望向余途:
“回國后,一直沒有回去找你們,因為我不想。”
余途聽到這番話,眼里閃過一瞬間的錯愕,很快又如常地看著她。
清冽的月光揮袖而過,似乎在天臺留下滿地霜。
“你聽過那首歌嗎?遙遠的星河,耀眼得讓人想哭。”代露輕輕地哼唱半句旋律,“連同遇見你在內的,所有過去的生活,都完美得——讓人不敢回看。我天真地想著,只要我把它們封存在記憶里不去打擾,那一定會有一個平行世界,另一個代露在那里繼續幸福地生活著。”
囈語般地說完,代露又自嘲地搖搖頭:
“自欺欺人果然可笑極了。哪有什么平行世界呢。”
那一刻,余途心里竟然蒸騰起一個荒謬的想法。
如果她的父母守護不了她,那就換他來守護吧。他想幫她延續美好的過去,實現那個平行世界。
這個怪誕的念頭只在余途腦中經停一秒,像一陣過境的臺風,而他是風眼。
余途沒有像尋常人聽完這些話一樣,悲戚地安慰代露一聲“節哀”,或者說些鼓勵她往前看之類的話。
他的心中轉過許多念頭,最后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最實際的考慮:
“你想不想繼續回法國,把書讀完?”
代露一時承接不住這跳躍的話題,愣在原地片刻。
余途天經地義般地解釋:“你還這么小,學總是要上的。”
他細致地籌謀著:
“從前我說過,我有朋友在法國高商,現在已經任教職了。如果你想回去上學,我可以請他幫忙關照。”
代露不是沒有心動,純白無暇的校園生活出現在她的無數個午夜夢回里,但一想到那背后高昂的學費、生活費,這般幻想就只能偃旗息鼓。
余途看出她的沉默,也猶豫地欲言又止,最終緩聲道:
“其他的事,你不用擔心,就當欠我的吧。”
代露心中如明鏡,她不可能接受他的這個提議。但她仍有幾分感動,情不自禁發問:
“為什么要這么幫我呢?”
余途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深空中寂寥依偎著的繁星,重復品味著兩句話:
“仍然緊守于身旁,與你進退也共鳴。”
這是代露在重遇他之后,寫在“明日路”微博上的詞句。
余途有些不甘心地笑了笑:
“我們相識也有五年了吧。放在凡世間,也足夠成為知交了。你有共同進退始終守護的情義,我卻沒有做到。所以,總想為自己的缺席彌補些什么。”
他在自責,沒能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刻搭把手。
代露心中涌過涓涓暖流,她帶著幾分好笑地安慰他:
“粉絲說這種話很正常的,你去超話里看看,大家都會說。”
“可我知道你不一樣。”
余途黑曜石般的眼睛認真地直視著她,代露每每要被其中裹挾著的花千樹與星如雨卷入。
“你常說,阿本是你的朋友。其實我也是。與其做一個遙遠的偶像,我更希望自己是能幫得上忙的朋友。”
代露不敢茍同:“你和阿本怎么能一樣?”
余途想起過去,不由得笑了起來:
“你跑到我面前時,我是那么的普通,樓下夜宵店的張姨都說我是她的朋友,讓我有事記得找她。你為什么不是呢?”
另一處鐘樓敲響晚聲時,代露像經歷了一場光與風的洗禮。
代露心想,她終于不用糾結,這世間到底有沒有另一個平行世界了。
因為只存在于那個世界里美好耀眼的人,走到她面前,親自告訴她,他是這個無望的世界里,愿意站在她身邊的朋友。
一個人獨行的路太長太難,有這句平淡的告慰,她就覺得幸福。
代露不由得想起十八歲那年,她從機場蹦著跳著回家,雀躍地告訴爸爸媽媽,她喜歡上了一個演員。
爸爸笑著問她,是哪個明星,演過什么?爸爸幫你去要一張簽名照。
代露歪著頭想了想,這個名字爸爸可能不認識。
她背著手扭捏半天,最后清清脆脆地承認:
“現在還不是明星,但以后一定會是的!”
媽媽幫她把額上的汗抹去,溫柔地笑她:
“等到他變成大明星了,早把你忘了呀。”
代露聽了,一時間也覺得有點道理,那個傲骨的少年在機場那么冷漠,如若有天真的紅遍大江南北,一定不會再記得人海中渺小的她吧。
少女代露咬著唇,杞人憂天地發愁。
爸爸見此情狀,卻大手一揮,毫無邏輯地哄她:
“怎么會!他要是敢,爸爸上門打斷他的腿。”
她的爸爸媽媽,甚至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不知她會喜歡他多久,但只要是她喜歡的,他們一定全力以赴地、任性包裹住她的夢想。
……
爸爸,你確實不用費力氣了。
漫天晚星中,代露輕輕沖天空告解,嘴角是笑著的,眼淚卻又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余途看見她的眼淚,一時又有些無措:
“怎么又哭了?”
代露搖搖頭,主動問他:“你知道我小時候演的是什么嗎?”
“仙度瑞拉?白雪公主?愛麗絲?七仙女?”余途給面子地猜了許多。
“哎呀,怎么都是公主啦!”代露嫌他敷衍,也不得不承認他猜中了。她舉起手比劃頭頂,“是白雪公主,這里戴一頂小皇冠。”
因為你就是彩虹一樣的小公主。
余途理所當然地想著,口是心非地說:
“你們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就愛扮公主。我看過的演出,十個有八個都是白雪公主。”
余途手撐在欄桿上,想起過去,忽然笑起來,“有一回,跟朋友去他們學校看晚會,一個小學部的節目,白雪公主一會兒忘詞一會兒忘動作,竟然還能拿校長頒的晚會之星。簡直黑色幽默。”
……
代露的臉色一瞬間五彩繽紛。
余途不解,無辜地問道:“我又不是說你,你氣什么。”
代露此刻心中已是平地起驚雷,她不斷地問自己,不會吧,不至于吧,沒有這么巧吧?肯定不是,她明明演得很好啊,老師同學都夸她?
“真的演得很爛嗎?”代露再次確認。
余途點點頭,批評道:
“小孩子過家家。我也沒有仔細看,稍一留神就聽見臺詞錯,肯定沒怎么排練。”
代露像被小學領隊老師當場抓包,心虛地低下了頭。
“你那個朋友,該不會是我學長吧……”代露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
余途經她這么提示,陡然一驚。
當時拉他去看晚會的這個哥們,其實就是后來在法國高商留校任教的那位朋友。他們當時在不同的學校念初中,余途在西城,他在東城,讀的就是那所……
——小初高三位一體的景山學校。
余途費勁地從回憶里捕撈著殘存的碎片:
“是不是新年晚會?那年第二天就下了大雪。”
代露點點頭。當時她還趴在窗口,照著大雪畫了一幅素描。
“不好意思……”余途忍俊不禁地笑起來,試圖彌補剛才說錯的話,“既然能拿晚會之星,其實演得也還可以吧?”
代露不理他,徑直推開天臺的鐵門,蹬蹬蹬地沿著回旋樓梯往下跑。
余途從后頭追上來,無可奈何地喊她:
“我確實沒認出來。小學部的節目,誰會認真去看啊?”
代露并不回頭,她只提著裙擺,一級一級臺階地往下跑,風似乎從她的耳邊獵獵掠過,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見,一切被隔絕在時光以外。
空氣中仍舊有飛揚而起的灰塵,但卻沒有來時那么令人難過。
代露其實并不在意他的那些評價,她眼前只剩下一幕畫面——
十多年前,老舊的禮堂里,爸爸媽媽為她鼓著掌;而觀眾席的另一側角落里,有一雙陌生而清亮的眼睛,可能一言不發地,安靜地注視過她。
盡管那雙眼睛沒記住她,也沒認出她,但只要當時臺下的人還在,就足夠她與自己和解。
下到最后一級臺階時,代露停住腳步,月光從門外傾斜而入,在階緣映下一小道清澈的微笑。
余途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
寂靜的月光中,他站在她身后,對著她的背影,緩慢而清晰地說:
“以后,換我替他們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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