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距離拉近,那女孩臉上的掌印和淤青便更加惹眼,想不注意都難。
聞惜抖了抖手里的破傘,勉強撐了起來,把傘柄橫在兩人中間,說:“走快點吧,我剛從校門口過來,累得夠嗆,沒剩多少力氣了。”
“謝謝。”那女孩說了這句,往下再無別的話語,聞惜也未同她搭腔,注意力都放在腳下的路上。
待到達雅風樓時,那把傘已經徹底報廢,這下是真不能用了。聞惜想著,等天晴以后務必要買把新的還回去,同時又向宿管說明了手推車留在門衛(wèi)室的事,保證之后會再拿回來。
正想率先離開,但沒走兩步便聽宿管叫她道:“哎,你是不是507的?”
聞惜腳步一停,回答說:“是啊,怎么了?”
宿管指指那女孩,說:“那正好,她是新來的,就和你一個宿舍,你倆一道進去吧。”
聞惜一聽這話,不由面露訝異,心道不久前才聽室友提起她,沒成想居然這么快就碰了面,還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她這邊內心活動正盛,反觀那女孩卻是神情冷靜,半點反應也無,聞言只是淡淡地看了聞惜一眼,平淡如水的目光還很快就挪到了別處。
換作其他人,大概率會借此機會和聞惜說上兩句話,再是沉默寡言者,出于社交禮儀也總該笑一笑,或是點點頭,就當打招呼了。可這女孩明顯沒那意思,周身都透著一股要把人推拒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氣質——果然如那位室友所說,看著不太好惹。
但聞惜并不介意,還大大方方露出笑容,沒再盯著那女孩的臉看,和氣道:“好巧啊,原來你就是我的新室友,那跟我來吧,我?guī)闳ニ奚峥纯础!?
女孩這才“嗯”了一聲,又說了一遍“謝謝”。
兩人從大門離開,順著過道入了里側的走廊,一前一后地爬起了樓梯。到達五層后,聞惜從兜里掏出鑰匙開了門,站去一側讓那女孩先進,問道:“你的行李呢?”
女孩進了門,藏在帽檐下的一雙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宿舍,沒什么情緒地說:“辦了托運,還在路上。”
聞惜把門關好,走到陽臺取下毛巾擦著身上的水,說:“那你行李都沒到,今天應該不會住宿舍吧?”
女孩沒有回答,自顧自拉開桌前的椅子坐下,背對著聞惜。
她既然來了雅風樓,那就說明她父母在辦公室鬧了一場后,還是做出了讓她住兩人間的決定。可她現(xiàn)在卻是孤身一人,未見父母陪同,連托運的行李也還沒到,這種情況料想是會回家待一晚的。
見她并不與自己主動交流,聞惜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與她快速熟絡起來,只好開了個話題,先行自我介紹道:“我叫聞惜,學西班牙語的,你呢?”
女孩靠在椅背上,沒來由出了口長氣,說:“方嘉禾,學經濟。”
聞惜回憶一番,不久前的軍訓時期,她的連隊剛好就和經濟專業(yè)的新生混在一起,大部分人都認得,卻是對方嘉禾沒什么印象,也沒聽過這個名字。像她這一米七的個頭,外形特征顯著,聞惜但凡見過就不會忘。
于是聞惜問道:“你是剛入學嗎?軍訓期間沒見過你。”
方嘉禾說:“我沒軍訓,今天剛來報道。”
聞惜笑了笑:“那你可要準備好防曬霜了,昨天輔導員還在統(tǒng)計沒有參加軍訓的新生呢,應該過不了幾天就會讓你們集合,再把軍訓補上。”
方嘉禾沉默片刻,忽而問道:“你有多余的衣服可以借給我嗎?”頓了頓又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不必勉強。”
聞惜沒有遲疑,立馬回答說:“有是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她把毛巾掛回去,打開衣柜翻了翻,“你個子比我高,可能不太合身,但我看你還挺瘦的……這件怎么樣?”
她找了件寬松的大碼t恤,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買來當睡衣穿的,但只穿了一次,你要是不嫌棄的話,試試看?”
方嘉禾起了身,慢慢走到聞惜跟前,看著那衣服說:“不嫌棄,謝謝你。”
聞惜還是沒有看她的臉,刻意將視線低垂著,說:“我再給你找條睡褲,先湊合著穿吧。”顧慮到方嘉禾的手還濕著,她將衣服放到桌上,指著衛(wèi)生間說,“我的毛巾和浴巾都掛在里面了,你進去洗個熱水澡吧,別感冒了,洗發(fā)水和沐浴露什么的你看著用,別客氣。”
方嘉禾定在原地,站得筆直,見狀又是一陣沉默,說:“你先洗吧,我不急。”
聞惜說:“有兩個衛(wèi)生間呢,你用外邊那個吧,那是我平時在用的。里邊這個是上一個室友的,她走的時候沒把東西帶走,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咱倆不用排隊,可以一起洗。”
方嘉禾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什么話想說,聞惜能看出她心情低落,還有些拘謹,便搶先拿著睡裙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給了方嘉禾一個不那么尷尬的環(huán)境。
熱水澆下,溫暖的濕霧很快彌散開來,方嘉禾的身影也隨即從門外經過。聞惜無端嘆了口氣,用最快的速度沖完了澡,吹干了頭發(fā),然后翻出一雙新買的、冬天才穿的棉拖,輕手輕腳地放在了方嘉禾的衛(wèi)生間門外。
前任室友走時來不及打掃宿舍,聞惜便趁方嘉禾還在洗澡的空當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等方嘉禾出來時,宿舍已經重歸整潔,不像之前那么亂了。
嶄新的棉拖擱在門口,還是粉粉嫩嫩的顏色,方嘉禾濕掉的運動鞋就擺在一邊,她垂眸看著,好半天才將那雙棉拖穿上,繼而沖聞惜道:“你微信號多少?”
聞惜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那件大碼t恤在方嘉禾身上十分合襯,分明是普普通通的基礎款,卻被她穿出了不一樣的效果。再看那條藍白格紋的睡褲,她也穿得很好看,只是褲腿沒到腳踝,短了一截。
明亮的白熾燈光下,方嘉禾的濕發(fā)漆黑如墨,膚色是玉石一般的冷白。沒了帽子的遮擋,聞惜得以看清她的全貌,心里不由得一驚。
毫無疑問,她的新室友長得很漂亮——還是完全長在聞惜審美上的那種漂亮。
定睛看去,方嘉禾的雙眉不描而濃,形若小山,兩只眼睛黑白分明,不摻半點雜質,瞧著非常干凈。又因微挑的外眥和濃密的長睫顯出幾分深邃,看著人的時候,有那么點欲語還休的調調,仿佛能直直看進人心里去。
不過就這短時間的相處來看,方嘉禾多數(shù)時候都是面無表情的,甚至會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冷漠感,也就導致她的那份漂亮過于銳利,還隱隱約約透著些并非刻意表露出來的攻擊性,令人不自覺地就會對她心生回避,不太敢與她長時間對視。
——尤其她臉上還帶著那些傷痕,就更加讓人難以和她輕松面對。
聞惜無緣無故感到一陣壓迫,心里難免有點納悶,當她拿著手機站去方嘉禾身前時,那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就更深了。
一側的穿衣鏡里映著兩人相對而立的畫面,聞惜轉動眼珠看了看,目測出她和方嘉禾之間的身高差至少有十公分。而方嘉禾從頭到腳都白得在發(fā)光,聞惜則正好和她相反,半個月的軍訓讓她收獲了一身黑中帶紅的不正常膚色,臉上的曬傷還沒好,成團的紅血絲堆在蘋果肌上,活像個難民。
“叮”的一聲,手機發(fā)出新消息提示音,方嘉禾的好友申請發(fā)送過來,打斷了聞惜的胡思亂想。
她通過了好友申請,立即給方嘉禾改了備注,再將屏幕畫面轉回到聊天界面時,忽然發(fā)現(xiàn)方嘉禾給她發(fā)了個紅包。
聞惜“咦”了一聲,說:“這是……?”
方嘉禾避開了她朝自己投來的眼神,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說:“拖鞋。”
聞惜愣了一下,莞爾道:“你太客氣了,一雙拖鞋而已,要不了這么多錢。”
“收下吧。”方嘉禾說,“我不喜歡欠人情,一碼歸一碼。”
聞惜本來想著她已經是自己的室友了,今后的幾年大學生活都將與這個人共同度過,送她一雙拖鞋就當見面禮,不值一提。但方嘉禾既這么說了,聞惜也不好拒絕,便收了紅包,道了聲謝。
那天的雨下了整晚,之后也是一連好幾日都沒能放晴,十月的淮州市早已立秋,從夏季延續(xù)下來的余熱,也就在那場暴雨當中被沖刷而去,替換成了微微的涼意。
當天夜里方嘉禾留了下來,沒有回家,聞惜頂著大雨跑去食堂買來的飯她不肯吃,給她的水也不見她喝。入睡前,聞惜還好心邀請她和自己擠一擠,但方嘉禾也沒有答應,只向聞惜借了一床薄薄的空調被,就那么裹著被子縮成一團,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一動不動地躺到了第二天天明。
經過那一天的接觸,聞惜深深地體會到了方嘉禾的孤僻,這與上一位性格開朗的室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過聞惜很快就習慣,并且非常滿意這位新室友。因為方嘉禾很少說話,從不吵鬧,還特別講衛(wèi)生愛干凈。有她在,聞惜基本沒有做清潔的機會,方嘉禾總是在她外出的時候將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時時刻刻保持著宿舍里的潔凈。
一個星期后,方嘉禾與其他晚來的新生一起參與了軍訓,聞惜在那時才從輔導員口中得知,原來暴雨那天,方嘉禾的父母在辦公室鬧得不可開交,引起了一場不小的混亂,連兩位校長都被驚動,紛紛聞訊趕來。
一群人忙著勸架時,安靜已久的方嘉禾突然暴起,攥著拳頭就沖進人堆里對著父親的臉砸了過去。
但體力和體型的懸殊之下,方嘉禾并非父親的對手,加之她一出手,周圍的老師們便急急呵斥了她,七手八腳地將她拉到一邊。方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女兒揍了這一拳,面子上過不去,心里的怒火也就更盛,便在方嘉禾被拖走時扇了她兩個耳光,出了頓氣。
若非校長聲稱再不住手就要報警,這場鬧劇還不知得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去。
總之方嘉禾被父親打了那兩個耳光之后,就一聲不吭地離開了辦公室,父母兩人在里頭被校長批評教育了一番,最終選擇了抓鬮的方式,解決了方嘉禾的住宿問題。
然后方嘉禾誰也沒理,接過住宿單便獨自下了樓,又在門口碰見了彼時正在避雨的聞惜。
后來聞惜問過方嘉禾,為什么要在那天對父親動手。
方嘉禾的回答很簡單,只說:“沒有為什么,我看他不順眼。”
后來的后來,聞惜才又知道,方嘉禾從小到大都被父親逼著練散打,不準她跟著母親練柔道。因為他看不起柔道,總覺得散打天下第一,別的武術也好,格斗也好,通通都得給散打讓邊。
母親在數(shù)年來的嘲諷和輕視中早已忍無可忍,夫妻倆每每說到職業(yè)上的事情就總也免不了打上一場。而每一次,只要看見母親落在下風,方嘉禾都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擋在母親身前。
哪怕每一次的后果都是遍體鱗傷,方嘉禾也從不畏懼。
她只是想要保護母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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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的夜雨經久不停,盞盞路燈在雨幕里疾行。記憶里的點點滴滴如同一幀一幀的老舊電影,蒙著歲月的痕跡輪番在眼前上演,不住閃現(xiàn)。
聞惜倒在后座,身上那條薄毯也已經被水浸濕。暖風輸送之下,車里沒那么冷了,但聞惜還是覺得后心發(fā)涼,砭骨的寒意一陣又一陣,直在身體里打轉,不肯離去。
她回想著六年前的初遇,還清晰地記得方嘉禾側臥在床板上的背影,孤單又冷清。那天夜里她同樣輾轉難眠,心中老是惦記著方嘉禾睡得好不好,冷不冷,總是過不了多久又會醒來,怎么也忽視不了方嘉禾的存在。
就像此時此刻,不管聞惜如何在心中提醒自己,她都做不到把注意力從方嘉禾的身上移開。
她想要問一問方嘉禾,問她這些年去了哪里,過得怎么樣,當初又為什么要悄悄退學,不與她當面或是側面地道個別。
可這些問題,她先前已經問過了,方嘉禾卻什么也沒說,她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慣有的沉默。
綿長磨人的酸澀與委屈在心間游蕩,得不到消解,憤怒和恨意又隨即襲來,橫沖直撞。聞惜倍感煎熬,內心五味雜陳,紛飛的思緒也如一團亂麻,難以理清。
十分鐘后,車子在天華物景小區(qū)外的街道停下,方嘉禾摘了安全帶,拉開后座的車門將聞惜扶了起來。
大學城那邊的雨況勢頭大,聞惜住址所在的丘寧區(qū)情況則要好上許多,夜風里攜帶著細密的雨絲,落在人身上輕飄飄的,是不用打傘也能出門的景象。
聞惜下了車,把薄毯扔在座椅上,方嘉禾跟著她進了小區(qū)大門,在聞惜按下電梯時說:“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過道里縈繞著穿堂風,聞惜冷得瑟瑟發(fā)抖,咬緊牙關不說話。
方嘉禾從西褲口袋里取出一張名片,雖然已經被泡得皺皺巴巴,但上面的文字還是能依稀辨認。
“再聯(lián)系。”她看著聞惜的側臉說。
聞惜雙臂環(huán)胸,一臉麻木,不接話,也不接名片。
方嘉禾便自己伸長了手,將名片塞進了聞惜的褲兜。
少頃,電梯從17樓降了下來,雙門向兩側平移打開。
聞惜走進去,摁了9樓的按鈕,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那一剎那,她把褲兜里的名片摸出來,當著方嘉禾的面干干脆脆地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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