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這時已經順手拿了件外衣裹上，她一逃出來便見語兒慌不擇路的背影，于是，跑上前去拽住她。

        她方才在青樓從屋里往外眺望，所幸這家青樓在這座城池中位于高位，凝眸遠望，一覽無余。

        五黃六月，本就暑氣蒸熏，塵土紛飛的濁氣夾雜著越演越烈的血腥味縈繞口鼻，更令人呼吸不順。

        已近黃昏，天上血色殘陽染紅了天際，地上哀嚎遍野，黃沙滾滾如巨獸之口，將渺小的血肉之軀連皮帶肉生生吞入腹中。

        她見著了語兒恐懼的凌軍從西南方向涌入，大軍從硝煙彌漫的城門之處蜂擁而入。身著鎧甲的凌軍似怪物般瘋狂地屠戮，手中揮舞的鋒利的刀刃反射著血光，刺目驚心。

        很快，尸體堆疊如山，血流成渠。

        到底是和平年代的人，見著這般血淋淋的戰爭，內心不慌是騙人的。更何況，她如今已成擺在巨大絞肉機下的一塊人肉。

        只不過，她若不顯得游刃有余，怎么讓比她更慌的人信服，從而給她鑰匙，讓她再為生機掙扎一下？

        東北方向便是她們要逃之處，若是實在出不了城，便想辦法躲藏甚至蒙混其中，等待時機。

        她拉著語兒飛奔到青樓外頭，街上已是人仰馬翻。

        越是這等生死存亡之際，越顯示出權貴的特權來。

        買不起馬匹的百姓們，被飛馳而過的駿馬撞翻在地，被撞傷了的更是在劫難逃。層層疊疊如浪的人流紛踏軀體，斷骨之痛令他們鬼哭狼嚎，他們如離了水的魚兒，反復撲騰，垂死掙扎。

        滿目瘡痍。

        可悲的是，分明即將無論貴賤同為枯骨，權貴卻仍不忘利用自己一生最后的特權行霸凌虐。

        “有馬的人跑得好快。”身邊的語兒泫然欲泣，更添幾分絕望。她知道自己若以瘦小之軀擠入人群中，恐也成為被踏碎的對象。

        恰逢此時，青樓小巷邊，有一輛馬車停著，那車夫正朝著她們的方向焦急揮舞馬鞭，在混亂中高聲大喊道：“大公子！大公子！”

        那馬車上掛著一個碩大的“秦”字。

        姜凝心中冷笑。

        莫不是那個“三百兩”？

        她回眸一望，身后一名身著朱紅錦袍，金冠束發，祥云白靴繡著金線，腰身上配著玉帶。只不過，此人其貌不揚，臉上被橫肉堆滿了，身量又矮又肥。

        那身肥肉給此刻的逃亡增加了難度，他奔跑著，活脫脫像一只彈跳的球。

        想來秦府確實是這地方的權貴，哪怕此時，竟也無人上前搶奪馬車。

        那胖公子將于姜凝擦身而過時，只不過剎那間，姜凝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一轉身，定睛一看，只覺在這紛亂世間，忽然下凡了九天仙女。

        那夕陽的紅光照射在姜凝身上，為她白暫細膩的肌膚灑上一片紅潤如紗的朦朧，既純又欲。

        只見那仙女，美目泫然，顯然是被這亂象嚇壞了，凄楚乞求道：“公子能否帶上小女子？”

        嬌音婉轉，酥軟人骨，在這生死存亡之際都讓人想醉生夢死。

        這胖公子眼冒淫光。他本就是極重欲之徒，否則，怎地這會兒會跑晚了呢？

        還不是好不容易剛提上褲子！

        “好呀！本公子捎上你們二人！”

        他咸豬手不老實地去摟姜凝，卻發現這姑娘泥鰍似的擺脫了。

        不止如此，隨之而來的是膝蓋彎處傳來一陣劇痛，他痛得眼冒金星，與此同時，他的脖頸上傳來尖銳的痛楚。

        他被一個女人控制住了！

        那尖銳的利器正精準地頂在他脖間大動脈上。他心臟因緊張而劇烈跳動，大動脈也是瘋狂搏動，已經一絲一絲映出血來。

        作為生物的本能他從這女人身上感覺到了危險與煞氣，他嚇得一動不敢動彈，渾身的脈搏瘋狂搏動，鮮血滲透皮膚順著褶皺脖頸蜿蜒而下。

        “有勞了。”聲音又冷又煞。

        姜凝本不欲使用這么粗魯的招式，也本不該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行挾持之事，怎么著也得忍到了馬車里再說。

        可是，見到朝自己伸過來的肥胖爪子，她一時間沒忍住。

        幾乎是條件反射。

        這搏擊術，她從小的陪練對象是她的特種兵哥哥，她雖不曾有多少實戰的機會，但是一招一式的精妙之處早就刻在身體里。

        更何況，那哥哥，為了讓她有自保能力，絲毫不曾手下留情，她時常被練得渾身小骨頭都碎了。

        哥哥平日里溫柔，狠起心腸來比金剛石還硬。她平日里自然有對付哥哥的十八般武藝，唯有那時，撒嬌、求饒、哄騙與吹捧皆無效。

        語兒見這突如其來的反轉，眼冒星光。她方才沒看清，但看著好似有兩把刷子。只不過，秦公子這對手實在太弱，她也不能妄斷。

        不論如何，她也就只能拿著雞毛當擋箭牌，試試再說。

        遠處的車夫見狀，欲狂奔而來解救自家主人，但無奈自家主人怕死得很，以眼神勒令他不準動彈，那眼神既兇狠得赤目欲裂又閃著恐懼的淚花兒。

        姜凝挾持著秦公子，警惕地到了馬車邊上，這會搶了馬車，帶著秦公子與他車夫反倒是累贅。若是她會騎馬，她來駕車便行，不需要車夫，可她不會。

        她問語兒道：“你會騎馬嗎？”

        語兒心中頓時有種不詳的預感，她提著心反問道：“你不會？”

        “嗯。”姜凝老實答。

        語兒欲哭無淚，內心拔涼拔涼的，只覺自己在生死存亡關鍵時刻犯了個巨大的錯誤，信了個不該信的人。

        她覺得這姑娘又不靠譜了，擺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態，竟然連馬都不會騎？！

        就這樣還口出狂言帶她跑？

        跑個馬都不會跑什么跑？

        但如今她追悔這些又有何用呢？她認命地迅速爬上馬車駕馬。

        姜凝松了口氣，她一腳踹在秦公子的屁股上，順便擄了他的荷包，迅捷地跳上了馬車。擔心在馬車里看不見突發狀況，所以她陪語兒坐在外頭。

        “避開秦府，往東北方向逃。”語音清潤悅耳，話語中的冷靜沉著如夏日中的冰泉沁人心脾。

        可語兒不會再上當了。

        這貨一定是強裝鎮定，跑路都想拖個墊背的，自個兒一個人害怕恐懼。畢竟，連馬兒都不會騎，又長著一張招蜂引蝶的仙女臉。

        雖然這么在心中詆毀，但語兒依舊照著姜凝指示的方向疾馳。

        不過片刻，前方卻傳來更大騷亂，似惡鬼在后驅趕，人流轉了向，朝著面向他們的方向驚恐涌來。前方傳來更清晰的尖叫聲嘶喊聲。慘絕人寰。

        糟了！

        被夾擊了！

        這是，早有凌軍潛入在城內？

        “駛入那條小巷！”姜凝瞬間決定道，她記得那個方位有條河流，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河流是條出路。

        就在她們駛入小巷前，許多百姓也就地躲入隱蔽處，大街上一瞬間人流減少。

        姜凝依稀能看見人群的盡頭斷肢殘骸已堆積成尸山，血液飛濺噴涌形成一片血海。婦女尖叫聲，孩童啼哭聲，令她心火越燒越旺。

        五臟肺腑，因親眼見著這等暴行卻無能為力而變得生疼。

        語兒顫抖著雙手揮著馬鞭，將馬車驅到河邊。

        “來不及了！先躲進橋洞！”姜凝見到不遠處有座拱橋，那橋身上有兩個洞，可以用來暫時藏身。

        語兒慌得淚流不止，恐懼卻令她條件反射般的聽從姜凝的指揮，但心中卻難免埋怨：說好的護她逃呢？難道就是這里躲一下？

        兩人爬進了橋洞。

        夕陽的光線已是昏暗，姜凝立刻借助殘存的光，掏出在青樓順手牽羊的文房四寶，畫了一張武器的草圖。

        語兒湊過來問道：“這什么？”

        “十連發連弩。我打小乃父親心尖寵，無奈女兒家身子弱，沒有自保之力，父親曾網羅天下頂級工匠，為我打造一把連弩。此連弩若是用在戰場上，威力無比。我長期攜帶它，也曾自己修繕維護，精通其構造。萬不得已之時，獻弩，以求暫時保命。”

        想要細節圖，就不能殺她，得供著她。

        至于父親這一說，自然是騙她的。

        她總不能說這連弩是曾經她哥哥幫她研制的。她哥哥在別人還在玩彈弓的年紀就開始倒騰研究兵器了。入伍后，更是槍械高手。

        那時候，她剛上初中，獨自回家。有次，感覺身后有人尾隨，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誰想那日，哥哥剛巧放假來接她放學，被哥哥撞上那一幕。

        哥哥如狂風般卷著怒火下車，將那兩人揍得哀嚎不已，跪地求饒。那兩人不過是地痞流氓，如何經得起他從小練家子的拳頭。

        虛驚一場。可是，哥哥卻放在了心上。次日，竟然拿了一只凱蒂貓玩偶過來，她自然驚喜于他忽然送禮物，也沒跟他說她其實已經過了喜歡玩偶的年紀了。

        但他將她牽到一顆銀杏樹下，那條路上種了兩排的銀杏樹。滿地金黃，夕陽火紅的光線穿透層層金葉灑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那臉上神秘兮兮的，揚著暖心的笑意，這樣的人分明生的一副冷峻英挺的模樣，笑起來卻陽光熠熠。滿世界飄著金黃的落葉飄落，迷亂人的眼。他靠近伸手，輕輕摘去掉在她發上的金葉。

        隨后，他讓她將凱蒂貓的嘴巴對準樹干，然后他忽然捏一下凱蒂貓的尾巴。

        “嗖——”的一聲，一支短小的箭破空飛出，箭頭尖銳，竟直直地釘在樹干上。

        她驚喜。仰頭看他頗為得意的眼，那眼下還有些黑青，許是熬了夜。

        “有麻醉效果，我不能時時在你身邊，你帶著它吧。里面是把連弩，可以十連發。箭射沒了跟哥哥說，哥哥再給你做。”

        也便是那次后，哥哥發了瘋地鍛煉她的身手。

        那只凱蒂貓后來被她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滿心甜蜜的。她也時常扒了它的皮研究它的內部構造，再加上她的腦袋瓜是熟知各種物理原理的。

        她對那把神奇小連弩的構造一清二楚。

        無論何時，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這等亂世，哪怕再殘酷的將軍也想打勝仗，想打勝仗就會對兵器產生興趣。

        哥哥為她制弩的目的就是護她性命，此時此刻，便用哥哥的連弩來自救吧。

        語兒有隨軍經驗，一聽十連發的兵器，瞬間驚異無比。這個兵刃相接的時代，缺的便是奇思巧想的能人工匠。

        她眼睛一亮，信誓旦旦道：“那你別全畫完，慢慢畫，拖延幾日時間，大將軍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大將軍？

        姜凝回想起語兒在青樓六神無主之時念叨的那句“求大將軍保佑”，她不想摧毀她的信仰，在這絕境之中，有信仰是好事。但很抱歉，她覺得這城池都被攻下了，要奪回那便不是幾日之攻了。

        靠她心中的大將軍奪回城池，再將她們救出來，那估計，她們倆人尸骨都寒了。

        更何況，這大將軍顯然也是個無能之徒，不然，好好的城池，好好的百姓怎么會被攻擊成這樣？

        就這樣的庸才，語兒竟滿臉信賴？

        可她也不能問得太直白，否則，堂堂太傅之女不曉得自己國家的大將軍是誰，會被懷疑這皮相里的芯子的！

        她只能旁敲側擊道：“如此信任大將軍？”

        語兒一聽這稱呼，雙眸便迸發出神采，臉色紅潤嬌羞，“那是。大將軍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是我們宸國最優秀的兒郎，宸國姑娘哪有不信任大將軍的。”

        啊。估摸著是個帥哥。

        難怪沒幾分本事，也能把姑娘們迷得神魂顛倒。

        能帥得把全國上下姑娘迷得喪失理智判斷，那估摸著是貌似潘安了。

        一個花架子，繡花枕頭，更無法期待了。

        陳欣果然還是陳欣，無時無刻，不在犯花癡，不分時間地點。

        就這種生死存亡關鍵時刻，還指望某個帥哥從天而降，她對她的戀愛腦有了新的認知。

        忽地，一聲慘叫劃破天際，是孩童的慟哭聲，聲音稚嫩，充斥著撕心裂肺的恐懼。隨后，便是幾名將士的邪笑聲，好似來自地獄的魔鬼。

        這聲音離她們很近，嘶聲力竭地一聲聲地召喚著她們的良知，令她們心魂劇裂。

        禽獸！惡魔！

        連孩子都不放過！

        這等惡行已經完全顛覆了姜凝三觀，她幾乎沒有掙扎猶疑，克制不住地起身，身子憤怒地顫抖，拽緊了拳頭，一副要去與人搏命的模樣。

        語兒拉住她，低聲急道：“你瘋了？理智點！”

        姜凝沒有瘋，只是清醒地認識到，她若是不去救那個孩子，她這一生都會被這等凄厲的哭聲繚繞，負罪感會日日肯噬她的骨血，她必須去拯救，哪怕代價是陪葬！

        她自己便是當初哥哥不顧生死將年幼的她從廢墟之中拯救出來的，若她見死不救，她死都無法面對哥哥剛烈而潔凈的靈魂！

        她掰開語兒緊抓住她的手指，利落地爬出橋洞。

        “住手！”她大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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