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子里，男人面朝下趴在滿是泥土木屑的地上，一動不動。若不是他時不時打起一陣呼嚕，他這副臟污的樣子不免會讓人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多時。

        已經(jīng)是被關(guān)的第二個晚上，林司岐兩天沒有進食、飲水了，他機智地決定睡覺方能養(yǎng)精蓄銳，保存體力。好在前天酒喝得多，又被人打在后腦勺，腦袋總沉沉的，入睡并不困難。在夢里他便能免受口渴和饑餓的痛苦。

        但他睡幾個時辰又會轉(zhuǎn)醒，在夢睡夢醒之間，他在混沌的思緒里努力地搜尋線索，究竟是誰會狠自己入骨，將他綁至此處，既不搶劫也不似勒索。

        自己居閑職多年，既也沒有什么實權(quán)也沒有什么油水，哪怕想得罪人都沒地方得罪去。

        對方會是誰，目的又是什么，他思來想去也毫無頭緒。

        林司岐趴在泥地上回想起之前自己的生活，住在大宅院里有娘子伺候，有銀錢隨意吃喝，整日的時光自由消遣，特別是嫣紅樓那兒的溫軟香媚，好像近在昨日又已遠在天邊。

        回味著嫣紅樓里姑娘給他揉肩捶背的舒適感，仿佛僵著的手腳、筋骨都舒展開了，于是林司岐又墜入了夢鄉(xiāng)。

        昨日林家四兄弟上門來鬧過，又回頭找陳于玉要了許多銀兩，說是要打撈橫貫臨安城的上塘河上下數(shù)十里。

        主母懶得跟他們多費口舌，便給了些銀子把他們打發(fā)了去。主母將家里的下人也盡數(shù)出動去找主君，只是吩咐讓他們低調(diào)些，不必那般大張旗鼓。

        陳于玉坐在房里品茶焚香，倒是很有閑心逸致，畢竟林府現(xiàn)下是少有的清靜，她落得自在。

        這時蕓小娘進了屋。

        兩人見面一番寒暄，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提主君失蹤不回家的事情。

        “主母，新兒仿佛又有些咳了。”蕓小娘一臉愁容。

        “唉。”陳于玉放下手中的茶杯，嘆了口氣。“新兒生病莫不是因為二姑娘回家了？畢竟他們八字相沖……。”

        蕓小娘沒想到主母會往這兒想，趕忙否認：“不是的，新兒此番生病另有原因。”

        主母一臉疑惑地望著蕓小娘：“怎么說？”

        “現(xiàn)下家里下人都打發(fā)出去尋主君了，連個燒水的人都喊不到。乳娘也兼做其他雜事去了，新兒這才著了涼。也怪我，照顧不周。”

        “那你可得多上點心才是。新兒才幾個月大就總是生病，須的好好調(diào)理，不然長大以后怕是會體質(zhì)虛弱，此生都不好過。”主母絮絮叨叨地囑咐著。

        “是，主母說的極是。我想著主君現(xiàn)下還沒回來，家里人手又不夠，不如把小禾和小茉放出來，先來給我?guī)蛶褪帧！?

        若不是蕓小娘提起，陳于玉都已經(jīng)忘記院里還關(guān)著兩個婢女了。小茉和小禾雖然在受主君的責罰，但辦事向來是妥帖的，她不覺得有何不妥，便同意了：“可以，照顧新兒是最要緊的。不過，別讓她們倆出府里才好。雖說主君現(xiàn)下未歸，總還是會回來的，小心別讓他知道了，又惹事。”

        “我明白，謝謝大娘子。”蕓小娘行了個禮便急急地去偏院了。

        才兩天的功夫，小茉臉上的少女紅暈已消散殆盡，胖嘟嘟的臉頰也消瘦了下來。小禾見她憔悴的模樣心疼地把她抱進了懷里，摸著她的頭連聲安慰道：“沒關(guān)系的，都好了。”

        小茉掙脫開來，鄭重地搖搖頭說道：“我沒事，小禾姐姐。只是不知道主子怎么樣了。”

        蕓小娘開口道：“小禾，你若想去見你家姑娘就現(xiàn)在去，趁著現(xiàn)在院里沒人，隔著窗戶說說話也好。小茉你就乖乖在這兒等著。”

        小禾這才開心起來：“謝謝蕓小娘。”

        林谷雨這會兒正在繼續(xù)讀林小姐的日記。她似乎水痘好轉(zhuǎn)以后還滯留在秀州好一些時日沒有回家。

        “十二月二十三日，晴，秀州。臨近年關(guān)，莊子里都已準備好過年了。我很想回家，很想母親、哥哥和妹妹，可是問劉嬤嬤，母親似乎并沒有召我回去的意思……”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秀州。今日秦姨母竟帶著斂哥哥來秀州看我了。姨母說她是代母親來接我回臨安過年。可我看斂哥哥開心的樣子，怕是他纏著姨母來接我回去的。可以回家過年了，我本該高興才是，但卻有些難過，又有些羨慕妍姐姐有這樣親近的母親和兄長。”

        原來自己在秀州遭到的冷遇并不是頭一回，而是這二姑娘在林家是從小就不受寵的。谷雨一時有些不明白，對自己看起來熱情親昵的母親，為何行動上對親女兒如此冷淡。

        難怪二姑娘從小便沉默內(nèi)斂，乖巧溫順，言語間沒有一絲孩子該有的天真活潑。谷雨想著，對這位富家千金愈發(fā)地同情起來，心也跟著沉了下來。

        還好有她的表哥惦記著，也不算孤身一人了。

        這幾天院子里總是吵吵囔囔的，進來送飯的丫頭也沒跟她提起什么特別的，她一門心思都在讀日記上，也沒心思打聽。谷雨還以為或許古代大宅院里天天本就是這么忙亂的。

        比如像現(xiàn)在，就總聽到敲打的聲音。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意識到是有人在敲她的窗戶，她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靠近墻邊的窗戶隱約透出一個人影。

        她趕緊過去問來人是誰。

        “主子，是我，小禾。”小禾的聲音隔著一道窗戶，有些許陌生。

        “啊，小禾，你怎么出來了？你還好嗎？”林谷雨又驚又喜。

        “是，我一點兒事也沒有。”小禾答道，“現(xiàn)下院里沒人看著，蕓小娘便找了些理由把我們放出來了，主子別擔心，我和小茉都很好。就是不知道小姐怎么樣。”

        “我很好啊，沒事兒。”雖然臉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林谷雨找到了事情打發(fā)多余的精力，沒時間傷春悲秋，況且只要沒有腦震蕩傷到腦子，她都覺得問題不大。

        “那我就放心了。我來也是想問您一件事……我問了您別生我的氣。”

        “你說。”

        “小姐說不愿和葉家長子成婚是已下定決心，無可轉(zhuǎn)圜了嗎？”

        林谷雨不知這話從何而來，反問道：“若不是下定決心，我何必挨那番折辱？你說呢？”

        “是。不管主子心里怎么想，我永遠都是支持您的。我只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葉公子。畢竟提親是該葉家來提的，葉家又通情達理，讓他們主動找個旁的理由把婚退了，這樣主君也不好再怪罪小姐了。”

        林谷雨思索了一會兒，拒絕了：“這恐怕不行。他一家之主這么想結(jié)這門親，也是看重葉家高門顯赫。若是被葉家退婚，這事兒傳出去主君臉上豈不是更沒面子。而且我已經(jīng)出言拒絕，葉家再出面，他也不是傻子，一想也能明白是因為我，葉家才特地找的借口，他豈不是更要氣急敗壞了。”

        窗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小禾有些焦慮的聲音：“那該如何是好呢？小姐總不能一直被這樣關(guān)在屋里吧。”

        “有什么不能關(guān)的。我倒要看看他能關(guān)我多久。”林谷雨此時很是胸有成竹，再關(guān)多些日子，葉家就該上門來尋人了。

        她又補充道：“不過有一事，我的信件你務必幫我送到，特別是秀州來的。”谷雨還掛記著自己在秀州的泡菜生意，那邊才剛剛起步，本應該自己全權(quán)料理，現(xiàn)下只能靠芳兒一個人撐著，她放心不下。

        “是。”小禾應道。

        “那你快回去吧，小心讓人看到去主君那告狀。”谷雨其實很想問她五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但隔著窗戶又覺不便，只得催促著小禾趕緊回去。

        小禾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告訴她主君已失蹤兩天這件事，不想主子再增一層思慮，于是便什么也沒說，回去蕓小娘屋里了。

        同一時間，國舅王相遠從轉(zhuǎn)運使葉尋的府里出來，他健步如飛，一臉不快。

        他剛從汴京千里迢迢到了臨安，還未入府休息便去拜見了葉尋，對方竟借口公務繁忙恐招待不周，不冷不熱地便將他打發(fā)了。

        誰見了堂堂國舅不是點頭哈腰的，唯獨這葉尋像塊臭石頭，油鹽不進。可這葉尋又任兩浙轉(zhuǎn)運使，這一帶的財政賦稅、司法監(jiān)察都由他掌管，要想在江浙這塊富饒之地吃得開，王相遠自認大丈夫能伸能屈，他愿意放下架子去碰碰這塊臭石頭。

        這次打發(fā)了，總有下次。王相遠不是一個習慣別人對他說“不”的人。

        王相遠的三輛車馬在臨安城中橫沖直撞，他撩起簾子往外頭看去，熱鬧的商業(yè)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樓、茶樓、布莊、醫(yī)館應有盡有，這臨安城每次來都要更繁華些，一點不比汴京差。

        這城市也該是他王相遠的囊中之物，他想著，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旁人難以察覺的笑意。

        “還有多久到府里？”王相遠落下簾子，問一旁的小廝楊治。

        “說話間就到了。”

        “行。帶我去見見我那小弟弟，多年未見了，給他個驚喜。”他敲著手里的扇子柄，含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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