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鷺調遣巡捕營先行一步收拾殘局，自己也在眾臣的簇擁中，來到了城外荒山上。

        根據連驚鴻口述，加上現場的調查，可以還原出昨夜究竟發生了什么。

        營嘯從后半夜開始，一直持續到黎明破曉。炸營的重災區就在中軍大營和輜重營周邊。中軍由于直面主帥離奇死亡的事實，因此鬧得最兇，數千人死在自相殘殺中，一萬多人逃往其他大營，將混亂和消息都帶了出去。

        由于參將以上的頭領全死了，剩下的千總們每人只能號令一千左右，所以無人出來主持局面，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營一個營地亂下去。

        總計下來，差不多有一萬人死于自相殘殺，四萬多人潰逃，最后來不及逃跑的幾千人，均被天亮趕到的巡捕營俘獲。

        凌青鷺招來謝秉：“小謝，領著緇衣衛將百姓都帶回城去，關牢城門，嚴禁出入。”

        謝秉敏銳道：“陛下是要封鎖消息？”

        “沒錯。此乃當前要事，你務必謹慎細心，面面俱到地防住了。”

        “可這山上起了大火，遠隔十里都能望見黑煙，就算防得住百姓，也防不住各方探子。而且敵軍跑了四萬多人，這就是四萬多張嘴。”謝秉說。

        凌青鷺知道，這把火是連驚鴻放的，目的是燒毀魏將發等人的尸身，防止別人發現其詭異的死狀。對于割下來的頭顱，他也做了處理。

        “不必擔心，各地恐怕剛收到北寧遭困的消息，還來不及調動探子。讓巡捕營扮作敵軍把這里圍住，禁止任何人上山。”

        “潰逃的殘兵想來會在北直隸各處生亂，但不會離開北直隸，各地千戶所足以應付。讓連驚鴻抓緊收編逆軍俘虜，去追繳這些殘兵，能追回多少算多少。”

        他繼續說：“就算有殘兵跑出去，消息也不會傳得太快，甚至不會被人取信，因為在各方心目中，北寧淪陷已是定局。你另找人大肆散播謠言，營造北寧回天乏術的印象。你記住，尤其……要傳往東面。”

        謝秉應了一聲。他知道此舉防的是誰。

        太上皇在魯東轄制著四大營，若讓他聽到北寧大勝的消息，定會發瘋，所以這消息能鎖一時算一時，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收回四大營兵權。

        午時，凌青鷺終于回到了皇宮。

        剛一踏進殿里，他就對張小角說：“朕實在乏了，要歇他個三天三夜，這三天里沒有緊要事別來打擾，拿不定主意就去找高澄。”

        張小角哭笑不得：“知道了，您就歇著吧。”

        一關上門，凌青鷺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風云佩。

        任誰平白得了這么件仙家寶物，都不可能不好奇爆棚，忍到現在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好在北寧的危機暫時解了，他有充足的時間探索這方異世界。

        進入漩渦之前，他先點起了兩支篆香，一支留在外面，一支隨身攜帶。這種香又叫百刻香，可以根據篆印判斷燃燒的時間。

        “主人！”小圓一個猛撲躥到他面前，聲音里滿是驚訝，“你終于回來了……你竟然真的能離開古棋絕地！主人主人，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凌青鷺隨口敷衍著它，眼神緊盯那盤篆香，當第一個刻度燒完時，他立馬召出漩渦通道，返回了寢殿。

        讓他詫異的是，寢殿中那盤香，整整燒掉了三個刻度。

        這是怎么回事？明明記得上次在那異界過了一個多時辰，外面才不過三刻，怎么現下又反過來了？

        總之，兩地時間流速應該是三分之一的關系。

        想到這里，他記起上次用窺龍鏡觀察玉佩的時候，里面有一行小字：拾捌之陸。

        十八之六，不正是三分之一？

        他拿起玉佩，再用窺龍鏡觀察，卻發現里面的字樣變成了：陸之拾捌。

        原來如此，兩界時速是會顛倒的，或者異界三倍于本界，或者本界三倍于異界。

        見小圓還在旁邊嘰嘰喳喳，他隨口問道：“小圓，這里是怎么計算歷法和時間的？”

        小圓說：“群星共和國的法定歷法是古代歷，不管當地天體怎么運行，都是每年365天，每天24小時。”

        群星共和國？凌青鷺又一次產生了那種直面龐大世界的陌生感。

        “給我講一講這里的風土人情吧，分別有哪些地方，哪些國家，人民說什么樣的語言，吃什么樣的食物等等。”

        小圓伸出鐵爪撓了撓自己的大黑腦袋，“主人的失調癥這么嚴重，恐怕理解不了小圓說的東西。”

        “失調癥又是什么？”

        “就是俗稱的‘腦殘疾’，和突變癥并稱人類兩大絕癥，是一種無法治療的腦力衰退。”

        凌青鷺：“……記得你上次說過，我不光患了失調癥，還患有突變癥？”

        “是的主人。突變癥就是基因突變，多見于修道者。有的突變癥是可以治療的，比如主人的返祖突變……”

        說到一半，小圓發現了他高高挑起的眉毛，“主人你看，你根本就聽不懂嘛。”

        凌青鷺：“你只用看一眼，就能知道我身患絕癥？”

        “圓頭圓腦是專為兩大絕癥研發的臨終關懷機器人，當然擁有智能診斷的功能啦。小圓在綁定主人的時候，已經為主人做了基因測序，突變的情況十分嚴重。至于失調，主人呆呆傻傻的，一看就看出來了。”

        呆呆傻傻的凌青鷺：“……你還是先給我補充常識吧。”

        需要補充的知識太多了，小圓干脆給他播放義務教育課程，從幼兒園的內容開始學起。

        凌青鷺面前浮現出一面巨大的光屏，光屏中色彩洋溢、花紋鮮美。還沒等他感慨這法術的神奇，只見光屏里出現了許多奇怪的符號。

        見他表情一僵，小圓大吃一驚：“主人，你該不會不認字……”

        凌青鷺：“……”

        他紅著臉解釋，自己并不是不認字，只是那字缺胳膊少腿，當中還夾雜著蚯蚓一樣的符號，才一時無法分辨。

        他也能認出來，那些字都是正式字的簡化版，在大梁也有，叫‘俗體字’。

        小圓道：“正因為失調癥引起的失憶，主人才會覺得字形熟悉啊。至于那些蚯蚓字，是西方的拼音字母。東西方文字在千年前是不同的語言體系，經過了一千年的民族融合，也就混用了。”

        “為什么你跟我講話時從來不用呢？”

        “因為修道者們是只說東方話的，說東方話是一件很帥氣的事啦。”

        總而言之，凌青鷺的幼兒園課程里又加了一門西方語言。

        他又觀察了一天，發現兩界時間流速會在每天的22:00和4:00改變。

        在大梁的亥正到寅正——22:00到4:00的六個小時內，異界會從4:00到22:00度過十八小時；隨后會顛倒過來，大梁十八小時，異界六個小時。

        也就是說，他可以在每晚22:00去到異界，度過18小時再回來，再在大梁度過18小時。

        如此循環往復，一天還是一天，可他卻平白多了一段人生。

        尤其是，這個世界存在許多神奇的工具，其中有一種名叫深眠倉，可以用一小時的深眠代替八小時常規睡眠。就算他的一天多了十二小時，也只需要睡一個半小時就夠了。

        凌青鷺不禁大為振奮，更加用心地學習幼兒園課程，可是剛學到第一課《帶小朋友認識世界》，他就陷入了困惑。

        小圓道：“這是小朋友都會的知識啊主人！太陽是個球，月亮是個球，大地也是球而已，有那么難懂嗎？”

        凌青鷺不是不懂。事實上，中原從古至今一直都不缺“天體如彈丸”的言論。可小圓不知道他面對的是什么，那是兩種思維模式的碰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看待天地的方式。

        “要是能親眼看一看就好了……”

        “其實，主人要是能走出古棋絕地的話，倒是可以駕駛前幾任主人留下的飛船，離開這顆星球，回到星峽去。”小圓說。

        凌青鷺已經了解到，星峽是星際人聚居的地方，這個詞的含義就像大梁語境里的“中原”一樣。

        他猶豫了一下，這方世界如此陌生，自己還不了解常識，不知該不該貿然出去。

        “主人別擔心，小圓會為您聯系療養院，您去那邊也可以繼續學習的。”

        “療養院是什么地方？”

        “專門收治絕癥患者的病院，俗稱瘋人院。”

        “這……需要多少錢？”

        “您說的是信用點吧。療養院是不收取信用點的，對重病患者還會發放補貼。主人唯一需要解決的就是戶口問題。”

        原來，在群星共和國，黑戶是相當嚴重的犯罪，但有一類人可以免除處罰，就是同時患有兩大絕癥的人。

        因為失調癥會導致人忘記自己是誰，突變癥會導致身份id——基因的改變。所以，同時患有兩大絕癥的話，很可能丟失自己原來的身份，再也找不回來。

        小圓建議：“按照主人現在的認知程度去參加測試，包管確診一個重度腦殘。到時候就可以重新申請群星共和國的戶籍啦。”

        “……”凌青鷺說，“行。”

        按照小圓所指的方向，他開始嘗試走出古棋絕地。

        一路上總共過了十多個棋陣，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到最后他熟悉了刀劍雙方的路數，甚至以猜測下一步棋為樂。

        小圓明明是個機器人，卻非要模仿人類的情緒，不厭其煩地表達震驚，尖叫聲快把他的耳朵磨起了繭子。

        從它的話中也能推測出，圍棋在這個世界已經失傳，能走出古棋絕地是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

        他不禁問道：“這古棋絕地最初又是誰設立的？為什么大家明知道會死，還是前赴后繼地來？圍棋……我是說古棋，為什么這么重要？”

        小圓說：“主人連琴棋書畫四大道都忘記了？”

        凌青鷺一愣：“什么道？”

        “琴棋書畫四大道，修道者的四個流派啊。主人既然懂失傳已久的棋道，怎么會連最基礎的道學知識都不記得？”

        “等等，等等……你說修道……修的是什么？”

        “修琴棋書畫呀，這是主要的四大道；還有一些旁門左道，比如梅氏的梨園道，東方氏的錦繡道；還有一些不成氣候的小道，大多是靠考古中發掘的只言片語，拼拼湊湊成的。”

        凌青鷺真有點傻眼。

        這個世界的修道，居然是基于琴棋書畫、戲曲刺繡這些傳統文化的！

        這些東西在星峽已經失傳，要想復原，只能去發掘上古遺跡。

        原來這個世界根本沒人會下圍棋，所以古棋絕地才會死那么多人。

        至于這古棋絕地，倒不是什么遺跡，是二十多年前由一對男女建立的。

        據說，這兩人考古時發現了圍棋的書籍，復原了失傳已久的棋道，因而被五大門閥合力追殺。他們一路逃到了這顆荒星，利用上古法寶設下棋陣，令整個星峽的修道者都束手無策，從而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

        沒想到幾年后，女方自然懷胎生下了孩子。

        未經基因篩選的自然胎兒，先天就有各種不足和虛弱，在惡劣的環境里難以生存。如果不及時送醫，恐怕活不了幾天。

        于是兩人做了一個讓全星峽震驚不解、並喋喋不休討論到現在的舉動——他們為孩子走出了棋陣。

        反正凌青鷺不懂，為孩子做出犧牲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此舉在當時可真是驚世駭俗，讓人一度以為他們也患了失調癥。

        后來，兩人應該是兇多吉少了，但五大門閥并沒有得到他們的棋道。對于那個孩子的去向，五閥也緘口不言。那些棋陣就永遠留在了荒星上，成為今天的古棋絕地。

        雖然危險，可古棋絕地是如今唯一能看到正宗圍棋的地方，自然有無數人前赴后繼，試圖參透古棋的秘密。

        說話間，凌青鷺已經走出古棋絕地。

        外面果然停著許多龐然大物，都是前人留下的飛行器。最大的一艘如山般矗立，根本不見邊際，最小的也有整座宮殿那么大。

        小圓選了一艘新型號的小飛船，用前代主人的基因解鎖之后，帶他登了上去。

        飛船駛離地面，很快就沖出了大氣層。一副光怪陸離的宇宙圖景在眼前鋪開。

        在今天以前，凌青鷺對宇宙最無邊的暢想，不過是從碧湖掬起一捧透明的水，抬頭望望青天，好奇它原本的顏色究竟是不是藍。

        可是現在，他看到了天體周而復始地運行，塵埃盤旋成光暈，恒星在靜靜地燃燒，星環包圍著大地……

        所有這一切的背景，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深邃，那并非是黑，而是虛無。

        凌青鷺站在觀景窗前，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栗，從心頭漫延全身，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都在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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