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雨傾盆，車流穿梭。

        寂靜的車廂被一陣鈴聲打破，停了又響，持續(xù)幾次后，司機余光看了車內(nèi)后視鏡。

        略顯空闊的后座空間里只坐了一個人，那人西褲白襯，姿態(tài)隨意，襯袖下手臂白皙隱見青筋，涼薄的眼看著私人手機屏幕上的名字，眼底不見任何情緒。

        男人的臉上已經(jīng)有歲月的痕跡，可天生的骨相還是讓他保持著年輕時的好皮囊。

        終于在鈴聲第四次響起的時候，電話被接通了。

        男人按了揚聲，將手機丟在鄰座上。

        一經(jīng)接通，電話那頭暴躁且粗鄙的罵語極具穿透性，在安靜的車廂內(nèi)尤其明顯。

        “陳其昭你有種，藏得真夠深的，做人這么陰你也不怕短命……”

        罵聲繼續(xù)著，電話那頭的語氣越加急躁道：“哦對，不是你短命，是你命硬，你爸重病死了，你媽沒多久跟著去，就連你大哥也在你面前自殺，陳家人都被你克死了，怎么就你一個廢物活著？”

        喋喋不休的罵語持續(xù)著，電話那頭的人宣泄著情緒，難聽至極。

        恰逢紅燈，開車的司機不經(jīng)抬眼看了下后視鏡，見到后座男人一如既往涼薄面孔。

        男人開口：“林伯，斯文人不罵臟。”

        他笑了笑，語氣誠懇像是問好：“你那邊有沒有下雨？帶傘了嗎？”

        電話那頭不明所以，接著罵道：“帶個屁傘，陳其昭你瘋夠了沒有！”

        “我這下雨了，好大的雨。”

        陳其昭側(cè)目看向窗外的磅礴大雨，聲音不帶一絲情緒：“我大哥死的那天也下著雨。”

        電話那頭愣了片刻，未等他說話，陳其昭繼而又道——

        “雨天是個好日子。”

        陳其昭似是喟嘆：“牢底坐穿的好日子。”

        他突然笑了聲，話題一轉(zhuǎn)：“聽說林伯生日就在下周，晚輩沒什么好送的，就送一句祝語吧。”

        “我祝您長壽長命，終生|監(jiān)|禁——”

        電話那頭的罵聲在片刻后銷聲匿跡，司機掃了眼后視鏡，陳其昭主動掛掉通話，仿佛剛剛對方的咒罵無事發(fā)生，一點也沒影響到他的心情。

        車很快就在某個路口拐道，進(jìn)入了荒無人煙的郊外。

        大雨蒙蒙，司機匆匆從駕駛位出來，開門撐傘。

        陳其昭順手遞給了他一根煙，道：“在外邊等我。”

        司機畢恭畢敬地接過，看著眼前人撐著傘走進(jìn)雨幕里，一步步走進(jìn)山內(nèi)墓群。

        墓地安靜，陳其昭停住了腳步。

        “沒帶花。”陳其昭目光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三座墓碑，“林士忠沒救了，他的賬目臟得很，后半生就只能在監(jiān)獄里待。只可惜沒讓你們親眼見見，你說你們是不是死得早了些？”

        無人回應(yīng)，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

        陳其昭不在意，他點了煙在碑前站著：“我買了塊地，自作主張選在你們旁邊，也不知道下去之后你們有沒有給我留個位置。”

        “算了，留不留無所謂，省得你們再被我氣死。”

        陳其昭靜靜地抽完一根煙，要透過雨幕看清墓碑上的照片，直至陳時明的面孔進(jìn)入他的眼簾，他恍惚間從漫天的雨幕里看到多年前的一個下雨天。

        大哥陳時明，也死在這樣一個雨天。

        選的日子很好，與母親死的那天是同一天。

        陳家破產(chǎn)，父母相繼去世，最后大哥自殺。陳其昭時隔多年依舊記得當(dāng)時他踏入大哥的住所，看到沙發(fā)上合目安眠的親人，只聽到窗戶外的滴答雨聲。

        那時候的雨聲要更小一點，不比現(xiàn)在，連聲音都聽不清。

        有些人說的確實沒錯，陳家人都死了，最后就只剩他一人。

        “該送進(jìn)牢里的我都送了，陳家的債我也還了。”陳其昭扯唇笑了下，他自顧自地在陳時明的墓碑旁邊坐下，自嘲道：“這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點苦勞，能給我留個位置最好。”

        風(fēng)雨中只有呼嘯，夜幕籠罩了整座墓地，飄搖雨幕里似乎亮起了幾盞孤燈。

        雨水澆在臉上，冰冷漸漸侵蝕四肢。

        陳其昭閉上了眼。

        -

        燈紅酒綠，閃爍的燈光帶著微妙的節(jié)奏，喧鬧的聲音此起彼伏。

        寂靜如潮水般退去，下一刻奔涌來刺耳的聲音。

        陳其昭是被聲音吵醒的，渾渾噩噩間反復(fù)裹挾了雨水的冰冷與酒精的炙熱，使得他的腦海混沌一片。他好像在墓地里坐著睡著了……雨那么大，該不會給自己整發(fā)燒了吧？

        好吵，誰在說話？

        “高考志愿這件事，不好說……”

        “現(xiàn)在管志愿，以后不知道還會管什么。”

        “不過小昭確實得有點危機感，你家的東西，以后總不能交給你大哥吧？”

        ……高考？志愿？

        陳其昭猝然睜開了眼。

        燈光極其刺眼，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龐大的信息量夾雜其間。針扎般的頭疼拽回了混亂的思緒，陳其昭看著眼前陌生的場景，帶著審視掃過周圍人，或熟悉或陌生的樣貌稚嫩又年輕。

        這是哪？

        他不是在郊區(qū)墓地嗎？

        酒吧？淋雨發(fā)燒送醫(yī)也不會送這種地方。

        酒吧卡座里五六個男生，此時杯酒相碰說著話，陳其昭最先注意到的是坐在他斜對面那個著白襯戴眼鏡的男生，一身書香氣的他與這樣的場景格格不入。

        見陳其昭沒回話，白襯男生問道：“其昭怎么想？志愿是一回事，你對以后有其他的想法嗎？”

        陳其昭沒說話。

        什么怎么想？

        “說志愿的事啊，怎么扯到別的事情了。”

        “秦哥這不是給其昭出主意嗎？”

        “對啊，其昭既然把事說給我們聽了，這件事總不能坐視不管吧？”

        “行風(fēng)哥說得也沒錯，你跟你大哥不和睦，平時他也很少管你，這時候他突然在你填志愿前插手，勸你讀金融或管理專業(yè)，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你傻啊，陳時明現(xiàn)在風(fēng)生水起，等其昭畢業(yè)進(jìn)去集團不還得在他眼皮底下，他這一手在人面前演了一波好哥哥形象，人前人后都賺足了，到最后其昭還是被他壓著。”

        注意到他人話中的細(xì)節(jié)，他拼湊出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秦行風(fēng)……陳其昭大概有八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最后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秦行風(fēng)金融犯罪登上媒體報道。從某種意義上，早年的秦行風(fēng)確實算是他“好朋友”之一，那種把他坑死的好朋友。

        高考志愿、酒吧、秦行風(fēng)……那應(yīng)該17年前，他18歲時候的事。

        他這是在做夢……？

        陳其昭覺得自己可能是因為淋雨燒糊涂了，他低著頭見到面前卡座上各種各樣的啤酒，混亂的光線中能看到玻璃瓶上英文標(biāo)識。

        啤的，度數(shù)不高。

        是他十八歲能喝的東西。

        年輕時他確實也愛玩，呼朋喚友花天酒地，他該慶幸年輕的放縱讓他練就了好酒量，以至于陳家破產(chǎn)之后他有了與人觥籌交錯的資本。

        只是后來，他喝不動了。

        因為喝出血，落下一身毛病。

        18歲時候的酒吧卡座還帶著一定的年代感，燈光光線繁亂刺眼，卡座間的隱私性不強，啤酒瓶還是舊款的包裝。越是細(xì)致打量，越能發(fā)現(xiàn)這些場景與周圍的聲音越來越真實，像是一場荒謬的夢境，真真切切帶他回到了18歲那段荒誕歲月。

        陳其昭的眼睛機械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看向桌面的玻璃酒瓶。

        周圍的聲音吵得要死，嘰嘰喳喳地反復(fù)地在念。

        秦行風(fēng)看著對面的陳其昭，眼中掠過一絲不耐煩，但很快就重新變回那副謙遜溫和的模樣，他聲音溫和：“事情其實也沒那么復(fù)雜，大學(xué)專業(yè)能修習(xí)理論知識，入行后確實會方便很多。但是其昭，如果你想為自己未來考慮，有些事確實也得做些準(zhǔn)備了……真在你大哥手底下做事，很可能處處受限。”

        周圍人也有點贊同秦行風(fēng)的分析。

        “沒那么夸張吧，他們親兄弟，沒那么狠吧？”

        “……親兄弟也有明算賬的時候。”

        “誰知道你大哥腦子里在想什么？你看他對生意場上的對手那么狠，要是他真想對付你，你可要提防提防了……”

        場內(nèi)的dj換了首曲，躁動的音樂更加熱鬧。

        秦行風(fēng)看著陳其昭，從剛剛開始，陳其昭就一直沒說話。他正想再多說兩句，忽然見到對面的陳其昭朝他看來，一雙眼睛里不見任何情緒，只見他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說完了嗎？”陳其昭問。

        秦行風(fēng)愣了下，“什么？”

        陳其昭沒說話，只是朝他揚了揚杯。

        秦行風(fēng)倍感莫名，但還是拿起玻璃杯去跟他碰杯，“小昭，剛剛說的事……”

        啪——

        突然的爆裂聲嚇了周圍人一跳，他們回過神來，只見陳其昭手中的玻璃杯脫落掉在桌面上，碎了一地，還有不少玻璃屑掉在他身上，啤酒順著臺面往下流。

        周圍在剎那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驚愕地看著陳其昭，尤其是秦行風(fēng)。

        秦行風(fēng)一時忘了動作，就這么干愣愣地舉著酒杯。

        旁邊的服務(wù)生匆匆過來,見到這場面不由得停住半晌。

        玻璃杯脫手后摔得滿桌都是，玻璃渣更是遍地，還有不少濺到旁側(cè)人身上。

        此時頂上的光束掃了掃，穿著某大款潮牌外套的男生隨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白皙瘦削的手臂上有幾顆血珠子冒出來，很快就匯聚一起，在這樣的氛圍光線中鋒利又滲人。

        “不是發(fā)燒……？”陳其昭低聲喃喃了一句。

        他微微側(cè)目，眼睛在手臂上的血停留片刻，又很快將眼神對上對面的白襯男生，涼涼開口：“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秦行風(fēng)心有余悸，莫名的心虛感漸漸爬升。

        見兩個服務(wù)生過來，陳其昭將目光移開，似乎有點可惜。

        他看向服務(wù)生：“你好，勞煩拿下醫(yī)用紗布跟碘酒。”

        “好，您稍等。”

        服務(wù)生愣了下，扭頭就去拿醫(yī)藥箱。

        卡座里其他人見狀正想開口，與服務(wù)生交代完的陳其昭忽然將眼神挪向他們，“喝得有點多，手滑了。”

        幾個男生聽完松了口氣，馬上反應(yīng)過來。

        “喝啤也醉啊，其昭你這酒量不行啊。”

        “這嚇?biāo)纻�人，你身上的玻璃要不要處理一下？還有手，手是不是被劃到了。”

        “你這還成嗎？現(xiàn)在不會還暈吧？”

        陳其昭又道：“酒醒了。”

        服務(wù)生很快就拿來了醫(yī)藥箱，順帶把狼藉的現(xiàn)場清理。酒吧的熱鬧沒有被這一點小插曲打亂，陳其昭面無表情地處理著手上的傷口，酒精消毒的刺痛感無不在提醒他現(xiàn)在這個荒謬場面的真實性。

        這不是夢，他真的回到了18歲，回到那個一切都沒發(fā)生的年紀(jì)。

        他的目光巡視一周，最后停留在秦行風(fēng)身上，語氣自然道：“行風(fēng)哥，剛說到哪了？喝多犯迷糊，沒聽太清。”

        秦行風(fēng)略感詫異，雖然剛剛那點插曲讓他心有余悸，可陳其昭酒醒后的好態(tài)度又讓他放松下來，他繼續(xù)道：“我自己也是大學(xué)期間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閱歷與經(jīng)驗的重要性更不用多說。我只是建議，如果你想更好地掌握話語權(quán)，可以試著自己累積資本跟經(jīng)驗。”

        “這怎么累積？”

        “行風(fēng)哥支兩招？”

        “創(chuàng)業(yè)不是理論知識，如果其昭有興趣，我有個朋友手頭正好有個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項目，前景很好，正在到處拉投資。”秦行風(fēng)語氣溫和，看向陳其昭的目光很是友好：“如果你想試試自己創(chuàng)業(yè)，可以考慮下自己投資試水，這個項目我們公司評估過，沒有大賺也不會虧錢，就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自己投資也不錯啊，上次那誰不就是投了個大學(xué)生項目，還賺挺多的嗎？”

        “這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其昭到時候有自己的成就，真想進(jìn)集團也不會被壓太狠。”

        “就算沒進(jìn)，多點資本也多點底氣啊。”

        陳其昭看著面前的滑稽又有趣的利弊分析，內(nèi)心十分平靜，甚至回想起那久違的往事。

        年輕時他跟大哥陳時明不和睦，這是圈子里人人皆知的事情，甚至有些人背地里拿這件事當(dāng)做談資，或者是挑撥離間謀私利。

        秦行風(fēng)就是其中一個。

        這人在外人面前年輕有為，二十來歲就離開家族創(chuàng)業(yè)成功，再加上他溫和爾雅的好脾氣，在他們?nèi)ψ永锶司壓芎谩Ｔ陉惼湔雅c大哥陳時明因為志愿的事鬧不愉快的時候，秦行風(fēng)三言兩語就把一件普通的家事引導(dǎo)成陳時明的有意為之，以進(jìn)入集團會被陳時明打壓為由煽風(fēng)點火。

        秦行風(fēng)也很聰明，他冠冕堂皇說是建議，實際上就是借權(quán)謀私。年輕時候的自己一點理論知識也沒有，哪懂那么多創(chuàng)業(yè)的細(xì)節(jié)，很快就被秦行風(fēng)的花言巧語哄騙，說是合作，實際上不過是給秦行風(fēng)送錢。送錢也就算了，還讓秦行風(fēng)因為這事搭靠陳氏集團這棵大樹，私底下不知道謀了多少便利。

        等到陳氏資金鏈出現(xiàn)危機，他想起這個項目的時候，才知道他跟秦行風(fēng)的合作就是個笑話，投進(jìn)去的錢打水漂，吹得天花亂墜的項目是個空殼子。

        陳其昭看向旁人，“有煙嗎？”

        旁邊的人輕車熟路地拿煙點火。

        可陳其昭看起來沒有吸煙的打算。

        秦行風(fēng)看著他，莫名其妙感到一種壓力。

        “好啊，行風(fēng)哥有空的話把項目拿來給我看看。”陳其昭手里別著煙，繼續(xù)道：“只是我不懂，有些事還得仰仗你幫忙。”

        秦行風(fēng)見到他這行徑，心里松了口氣，不過是虛有其表。

        表現(xiàn)得像是老江湖，實際上煙都拿不好。他了解陳其昭，陳家的家教不錯，看陳其昭今晚喝酒的勁兒就知道這人以前沒怎么碰酒，酒都不碰，更別說吸煙了。

        “那回頭我再跟你細(xì)說。”秦行風(fēng)又說了些生意場上的事，聊了十來分鐘后他看了時間，起身道：“我一會還有點事回公司，你們少喝點酒，回去的路上記得叫代駕。”

        “行風(fēng)哥放心吧。”

        “你先去忙。”

        秦行風(fēng)很快就走了。

        “行風(fēng)哥人不錯。”

        “是啊，上次我自己亂搞投資差點出問題，幸好多問了他。”

        “其昭，行風(fēng)哥的人品我們都知道，這人信得過。”

        “是嗎？”陳其昭眼皮微抬，“挺帥的，臉不錯。”

        表面人設(shè)做得很好，花言巧語演技不錯，做投資可惜了。

        其他人看向陳其昭，似乎對他這句話不太理解，有一人打著哈哈道：“行風(fēng)哥確實長得不錯，有點那種電視劇里翩翩公子的感覺。”

        陳其昭沒理他們，他的手熟練地在煙灰缸上點了點，任憑那星火一點點往后燃。

        “陳其昭。”

        忽然間，一個熟悉又年輕的聲音在陳其昭的身后響起。

        陳其昭愣了下，猝然回頭——

        卡座后的走道里，西裝革履的陳時明就那么站著，冷峻的臉孔覆著一層寒霜。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沒過一會，陳時明的目光從他的臉挪到他拿煙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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