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人終于信了，兩江總督派身邊最親信的師爺，跑到呂家來搜羅證據(jù)，這當然是一樁驚天大案。\\Ｗｗｗ.Ｑｂ5、cｏM

　　信是信了，事情卻并未由此一錘定音，老好人族長呂補忠終于說話了，“我們不能走……”

　　他對四娘搖頭道：“這個朝廷，先父反過，我們心底里也是不認的。但是你那個朝廷，先父若是還在，怕也是不認的。對比南北兩個朝廷，這個朝廷剃發(fā)易服，卻還是護住了我們讀書人的道統(tǒng)，你那個朝廷復(fù)了華夏衣冠，卻丟了道統(tǒng)，我們呂家人要舉族南逃，這是丟了氣節(jié)。”

　　四娘、劉松定和黃而等人都覺胸口氣血翻騰，腐儒啊，腐得真是讓人沒有話說……

　　呂毅中艱澀地開口：“五哥，此時不是辨難論理之時，一族人的性命要緊”

　　老六呂納忠站到了呂補忠身邊，擲地有聲地道：“讀書人自以名節(jié)為重，豈能如蚊蟻一般只重性命？我們真要逃了，先父之名就遭了污損，我們這些子孫，下到黃泉，也無臉再見先父和列祖列宗”

　　說到名節(jié)，呂毅中也沒話說了，他看向四娘，抱歉加遺憾地搖頭。

　　其他人雖憂心生死，但一族人飽讀詩書，一旦族長決議赴死，他們也不敢有異議，男人是相對默然，女人們相互攙扶，還咬著手絹，不敢讓哭聲出了口，堂中被一片沉重而肅穆的哀云罩住。

　　四娘對這兩位老者是又氣又敬，氣的是對韃子朝廷和英華的評價如此偏頗，敬的是他們那種“總有事情比生死更重要”的理念。

　　腐儒雖腐，卻不是她聽李肆所說的那種犬儒。李肆就說過，腐儒所堅持的氣節(jié)和風骨，也是華夏這幾千年來積淀下來的寶貴財富，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在國中徹底打掉腐儒，甚至還容儒黨一直發(fā)聲。正是李肆這種思想，讓四娘覺得，呂家必須要獲得拯救。

　　她不愿放棄，呂補忠所說那番南北朝廷的對比，還有氣節(jié)論，她不是讀書人，沒辦法進行辯駁，但她另有思路。

　　“我要救的是七先生，七先生說，一族不走，他也不走，因此我救你們，只是順路，不是要讓你們?nèi)ネ队⑷A。”

　　“這天下大得很，韃子朝廷沒能全占了，我英華也還沒有全占。當年明亡之時，無數(shù)人投海外，甚至還有朱舜水這樣的大儒先到廣南，再到日本。”

　　“你們不愿意去英華，也沒關(guān)系，到了英華地界，再去其他地方，隨意，并非只有南北兩處可選。”

　　四娘這話終于起了效果，或者說是給依舊心存生念的人找來了臺階，被眾人的目光逼住，呂補忠長嘆一聲：“如此也好……”

　　堂中一片歡騰，眾人趕緊去收拾家當，呂補忠卻對呂毅中道：“我呂氏一族，就交給你了。”

　　面對驚駭和詫異的目光，呂補忠道：“我已年近七旬，活得夠長了，也經(jīng)不起舟船折騰，再說這北面的朝廷，怕是要掘先父之墳的，總還得有人去移棺槨……”

　　呂納忠也決然道：“我跟五哥留下，呂氏一族，姻親和門生遍布江南，若是呂家人都走了，沒人頂在前面，他們可都要遭罪。”

　　呂毅中哽咽地想要開口，卻被呂補忠攔住：“有我和老六在就夠了，你沒必要留下，一族人到了南面，總還得有個說話管用的家長。”

　　呂毅中長嘆一聲，朝兩位兄長深深拜倒。

　　沒經(jīng)歷過大家族的興衰，看著這一家子面對生死，還有條不紊娘等人也頗為感慨。

　　不過時間緊急，容不得他們收拾家當還這般從容，呂毅中還想要把呂氏一家的藏書都搬走，可面對四娘那“哀怨”目光，終究只收拾出了父親的文集，再讓家人帶上金銀，下午時分，一族一百三十四人出了家門。

　　預(yù)定的接應(yīng)地在九十里外杭州灣口的金浦，若是一百三十四名英華軍人，根本是小菜一碟。可眼下這一百三十四人，男女老少齊全，還有病人，即便有天地會緊急調(diào)度來的馬車，但道路并非英華那般通暢，行程怎么也要一兩天。

　　十多輛馬車出了石門縣城，動靜已經(jīng)很大，劉松定來報，浙江撫標離石門縣已不過三四十里地，其中有馬隊數(shù)百，形勢非常緊急。

　　黃而主動請纓道：“我在石門縣衙摸得了關(guān)系，若是將縣獄搞出一番動靜，也許能惑亂撫標人馬，拖延時間。”

　　四娘點頭：“黃頭目小心自己安全，不要勉強行事。”

　　黃而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咱可不是那腐儒，能辦成什么事都心中有數(shù)，再說交趾那還有……”

　　“還有安南小娘子等著”這話，被他壓回了肚子里，這個昔日在英德縣獄，無心間幫著李肆逼死了惡賊鄭七的獄頭，命運已改，品行也隨之變了許多，行事的狠辣手腕卻沒變。

　　即便有黃而在石門生事拖延，前路漫漫，還有無數(shù)關(guān)卡，該如何應(yīng)對？

　　四娘柳眉一橫，師傅嚴三娘的果勇氣息充盈全身，她冷聲道：“咱們?nèi)穗m少，卻都是強中強，就一路殺過去”

　　劉松定摸摸鼻子，心說好計策……

　　這也是最佳的選擇，清廷哨卡都是綠營汛下設(shè)的塘兵，每處不過十數(shù)人，而管收稅的關(guān)卡更沒什么戰(zhàn)斗力。只要一沖而過，不作停留，即便這一路所走的石門、海寧和海鹽三縣聚起大隊人馬，怎么也要一兩天時間，那時他們就該在海上了。需要顧忌的是背后的追兵，以及海上堵截的人馬。

　　被押在隊伍中的周昆來向四娘建言道：“婦孺老弱這么多，向東這百里路程，一路沖殺，難保不出什么意外。如果轉(zhuǎn)向南面，從海寧上船，只有三十來里路。”

　　海寧當然近娘等人都考慮過，但清廷江南水師在海寧駐有一支船隊，用來遮護杭州海面，走海寧顯然太過危險。

　　即便之前周昆來幫著四娘說話，他這意見出口，頓時顯出了叵測居心。劉松定冷笑道：“還不死心呢？讓咱們?nèi)チ撕�寧，等著韃子的水師一鍋端么？”

　　周昆來聳肩道：“我只是提建議，畢竟李衛(wèi)的師爺在你們手上，只要他配合，這個方案還是可行的，比走東面風險還要小。”

　　李衛(wèi)的師爺田芳也成了俘虜，抓著他也是備著萬一，此時還沒想到有什么用處。若是押著此人糊弄過關(guān)，確實有一定的可能性。

　　但基于周昆來依舊不可信，尤其是對他在禁衛(wèi)署的內(nèi)線絕口不談，他的建議沒被采納，還讓四娘和劉松定對這家伙的用心越來越疑惑。

　　杭州北面三百里的湖州府，李衛(wèi)帶著親信人馬急急趕來，剛剛進城，就接到周昆來部下的密保。

　　“什么？南蠻軍情司的人來了？還是黑貓紅貓什么的？”

　　李衛(wèi)這幾年身居高官，也養(yǎng)得面色紅潤，可聽到這消息，臉色瞬間煞白。

　　“快快進府衙嚴密戒備”

　　李衛(wèi)頓時周身發(fā)冷，此刻在他心目中，什么呂留良案再不重要，自家小命才重要。五六年前，他在湖南，就遭過南蠻黑貓的整治，那幫黑貓，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長沙府街頭動手劫了他，還穿州越縣，徑直抓到了廣州。

　　他這條命還能在，還能回到北面，成了封疆大吏，那都是李肆饒給他的。若是李肆要重新取他性命，他覺得怎么也難防范。在他心目中，李肆已從多年前的惡徒，變?yōu)闊o所不能的惡魔。

　　在湖州府衙里，李衛(wèi)打著抖地來回踱步，嘴里就在念叨：“該怎么辦？怎么辦……”

　　眼見一樁大功就要到手，卻不想南蠻插了手，這該怎么辦？

　　當年張伯行在武昌燒了盤圣女，雍正火燒屁股地讓李衛(wèi)抓了張伯行，凌遲賠罪。如今南蠻來要呂留良后人一家，雍正也不敢有二話。

　　可如今雍正權(quán)柄越來越強，對面子也越來越看重，雖要向南蠻服軟，卻必須找人背黑鍋，到時他李衛(wèi)該怎么背這黑鍋？

　　等等……

　　腦子轉(zhuǎn)了一大圈，李衛(wèi)終于從惶恐中擺脫出來，注意到一個問題，如果真是南蠻有心要人，何必行此冒險事，直接通過紫禁城映華殿那位就可。眼下南蠻要人，只是周昆來一面之詞，莫非是周昆來自己的意思？

　　李衛(wèi)想不通：“這周昆來，到底揣著什么心思？”

　　丟開周昆來之事，呂留良這事該怎么辦，李衛(wèi)正在撓頭，部下忽然來報，說浙江撫標奔石門而去。

　　李衛(wèi)大怒：“這個范時繹，搶功搶昏頭啦這事也要摻乎一腿？”

　　接著一個激靈，他一巴掌拍上大腿：“搶得好就讓那家伙搶去”

　　部下小意地問：“制臺，那咱們是……”

　　李衛(wèi)瞪部下一眼：“好好給本督守著一刻也不能松懈”

　　四娘等人怎么也沒料到，如果不是浙江巡撫范時繹橫插一杠，原本他們可以悠悠哉哉出海。黃昏，當黑貓紅貓聯(lián)合擊退撫標馬隊的前哨時娘不得不開始考慮周昆來的建議。

　　周昆來嘆氣道：“其實我都給李衛(wèi)傳了消息，說南面要了呂家一族，眼下?lián)針诉�在追，怕是浙江巡撫范時繹自己所為。”

　　四娘徑直問：“你這番作為，是要在南北兩面周旋？”

　　周昆來反問：“不行嗎？”。

　　四娘嗤笑：“看看呂家的事，你覺得行嗎？”。

　　周昆來聳肩：“我不是讀書人，我只是生意人，或者說，我只想當生意人。”

　　四娘道：“生意人，你能買賣什么？”

　　“消息，關(guān)系，不能見光的事，在江南，我都能辦”，周昆來一副坦誠模樣娘都覺他的神色不似作偽。

　　周昆來繼續(xù)道：“就像四娘你說的那樣，天下之大，北面朝廷沒占全，南面也沒占全，讀書人還能投到海外，我這樣的人，難道就容不得只作買賣么？”

　　四娘搖頭：“你欠我們的，你還在南面有危及官家的內(nèi)線，這些話根本就沒人信。”

　　周昆來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再道：“接下來我會證明我的誠意，至于內(nèi)線的事，我總得為自己小命著想，有這一條，你就不會隨意殺了我。”

　　剛才一戰(zhàn)，擊退了三十多名騎兵，隊伍中也出現(xiàn)了傷員，而受保護的呂氏一家更人心惶惶，若是繼續(xù)向東，還真難說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娘輕咬嘴唇，終于下了決斷。

　　她對周昆來道：“那就證明你的誠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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