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覺得自己快瘋了。

        那廂佛音跟莉娜兩只貓打得不可開交，連蝦仁都給折進去了，貓毛滿天飛，可圍觀的群眾卻只知道樂呵地看熱鬧。主辦方倒是也急得團團轉，可也是沒膽子介入，只能干著急。獲得冠軍的艾比沒圍過來看戲，仍舊云淡風輕地喝著飲料。哆啦見著艾比矯揉造作的樣子，只覺得膀胱脹痛——艾比都喝了大半天的水了，也沒見它出去方便過。

        這廂哆啦也不得閑。她本想是咬咬牙上前拉架的，然而她們店最聽話的寵物人愛麗兒，忽然臉色慘白地趴跪在地上，嘔個不停！哆啦連沖著賊老天翻個白眼的時間都沒有，就要趕忙拿水拿藥來伺候嘔吐不停的愛麗兒。

        愛麗兒頭朝下，一陣一陣地向外傾瀉著污穢。她早已聞見消化物的酸腐氣息，那黃白的半固體在精美的餐布上緩慢流動。那股惡臭使得其余寵物人下意識地閃躲，他們大驚小怪地向著各個地方竄來竄去。

        愛麗兒任由哆啦一臉擔憂地替她喂水、梳洗，不動聲色地趴在哆啦的臂彎里，瞥見阿渝她們消失在混亂之中。愛麗兒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然后從縫在內衣里的夾層中摸出一粒綠色的豆子，趁著哆啦沒有察覺，趕緊囫圇吞進肚里。縱使她動作迅速，她還是感覺到那豆子苦澀的味道，那豆子在她食道中坎坷地落到底。愛麗兒覺得她的食道里一定充滿了滑膩的泡泡，那些密集的小泡泡升騰起來，頂住她，向上沖撞，最后破口而出，在陽光下閃現出五彩光芒……

        “又吐了？唉！”

        哆啦心急如焚，可這次灌再多水也沒什么用處，愛麗兒似乎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吐出來。哆啦揪住服裝店那個手足無措的小伙計，央求它快去寵物診所把佛厲叫來。小伙計巴不得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連連點頭，然后拔腿就跑，一溜煙就不見了。

        愛麗兒昏迷之前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混亂的景象，這其中少不了她的助力。對此，她很滿意，她沒有辜負朋友的希望。聽到“佛厲”的發音，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能被佛厲大人照顧，算是賺了。

        她這么想著，沉重的眼皮再難抬起，她抵不住身體的難受，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阿渝一行人正在草地里拔足狂奔。

        開玩笑，她們這時可是真真正正的在逃命！

        小黑和阿渝輪流背著金寶在草地上疾行，此時正輪著阿渝背著金寶。金寶的肥白胳膊緊緊摟著阿渝纖細起來的肩膀，有什么溫熱的東西落在她的小肉手上。

        “姐姐……你在哭嗎？”

        阿渝暗自逼迫自己三步一吸，穩定自己的呼吸頻率，像現實世界中的長跑一樣，唯有這樣她們才能跑得更遠。可她那已經漸漸褪下嬰兒肥的臉上，分明歪斜地流淌著淚水。

        阿渝狠狠地呼了一口氣，強裝鎮定地說道：“姐姐沒事，只是風……風刮得眼睛疼。”

        然而發紅的眼眶和鼻頭，以及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金寶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只是把臉同她貼得更近，把自己的溫熱分享出去。金寶覺得自己無疑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小黑對于這一系列變故的來龍去脈是不甚了解的，他只想回家，僅此而已。他本來也和愛麗兒不熟，少帶一個人對他來說，反倒是更為輕松了才對。此刻重獲自由的喜悅和興奮占據了他的頭腦，他只想快快回去。快一點，再快一點，穿越草地和森林，躲過販賣和奴役，回到自然，回到村莊，回到家人的身邊。

        阿渝別無選擇，只能跟緊能辨認方向的小黑，這是她自己決定要走的路。金寶太沉，她不能負擔太久，小黑也不推辭，接過金寶繼續行進。金寶也摟著小黑，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她們兩個孩子氣的人已經哥倆好了。

        阿渝暫時卸下負重，調整呼吸，跟緊小黑的步伐。她不比野外長大的孩子，這具身體的體力遠遠比不上小黑，她并不想拖累人家。況且，這樣都沒能逃離開來，她沒臉見愛麗兒。

        跑久了，自然聲已然被屏蔽在外，阿渝甚至能感覺到汗珠在她皮膚上緩慢游走的觸感。她心跳如鼓，除此之外，愛麗兒離開前說的那段話一直在她腦內循環。

        “我已經吞了洗澡用的豆子，等會肯定會嘔吐不止。我去吸引哆啦的注意，制造混亂，你們趁機逃跑。”

        “不要跟我說什么一起走的話。我現在走不了。我也不想走。我喜歡做衣服，而且，你知道的，佛厲大人在這里。總之，我對它們很有用，它們不會把我賣給垃圾老板。”

        “不要在這種時候磨嘰個不停，你得把小黑和金寶帶出去，好好活著。這是我，能為你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了，我的朋友。”

        愛麗兒壞死了，阿渝覺得。

        愛麗兒遠比阿渝果斷睿智，她走得那么決絕，說得那么明白，連阿渝的一腔挽留的話也要掐滅在唇舌中，不準發聲。從前阿渝看電視劇時，每每看到那種“要走一起走”的情節，總覺得很矯情。總是天真地想著，有什么好依依不舍的。最好的選擇就是馬上走。真正面臨這樣的情形時，她倒也狠心當機立斷地離開，可眼淚卻止不住地向外涌。

        矯情死了。阿渝恨恨地想。

        她用力一把揩去臉上的淚水，緊緊跟著輕盈奔走的小黑，透支著自己為數不多的體力。

        荒誕貓世界里，人的比例出了問題，可其他生物之間的比例換算卻和現實世界相差無幾。也就是說，人變成了小人國里的人，然而，動物們變成了大人國里的動物。人類驟然發現除了自己之外的生物都變成了龐然大物。

        阿渝她們此時就在及腰深的鮮草中艱難地奔跑。柔嫩的、帶刺的又或是帶絨毛的葉莖刮刺著她們光裸在衣服之外的皮膚，還時不時有黑色的大蟲子蹦出來嚇她們一大跳。阿渝長高了好些，撿了段枯枝，在手里舞得虎虎生風，這里當頭棒喝，那里坐突右比當初被蟑螂老鼠迫害時威風得多。

        這鮮綠的草地的盡頭，連接著墨綠色的濃蔭，連綿的參天大樹一直伸展到天邊，無邊無垠。太陽都快下去了，天空出現紅黃紫交雜的瑰麗光暈。黃昏之中，阿渝她們仍然在草地上揮汗如雨。

        阿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了，一個小時，又或是兩個小時？可這草地，這遠方的森林，這些風景的位置，好像就不曾變過，好像她們一直在原地踏步。也許她們跑上一整天也到不了草地的盡頭與森林的入口，從森林到村莊又是更加遙遠的距離，無法用阿渝已知的現實世界里的單位來測量。

        她們低估了這個世界里的體型差異與身體機能差異。荒誕貓只要輕輕幾躍就能到達的距離，她們或許得跑上一陣。荒誕貓很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寵物人用盡全力也不一定能成功。這便是寵物眼中該死的差異。

        阿渝咬咬牙，繼續逼迫自己堅持。她只能堅持，也只許堅持。可這時，小黑卻驚叫起來：

        “噫！”

        “怎么了？”

        阿渝原本半蹲著，準備承接金寶的重量。這時她只有疲憊地站起來，皺著眉頭去瞧小黑懷里難受得直哼哼的金寶。金寶的肉胳膊上起里星星點點的紅疹子，她難受著，手不住地往胳膊上刨，有些地方甚至還抓出了血來。

        “過敏了？”

        阿渝一手握住金寶不安分的小手，另一手按在那些小疹子上。凸起來的，還在發燙，甚至還再往金寶的臉上蔓延。這癥狀像極了阿渝小時候的某次過敏。剛才經過了好些亂七八糟的草，多半是那時剮蹭到的。

        “應該是，她這樣肯定很癢，我知道河邊有一種紅果子草，擦了能沒那么癢，我們可以拐個彎往河邊走，就是要稍微遠一點……”

        阿渝看著金寶那皺起的小臉，蜷曲的銀色額發被汗水打濕，歪歪扭扭地黏在臉上，怎么看都難受。阿渝愛憐地替金寶撩撥開交雜的發絲，揩去她的汗水，下定了決心。

        “走！”

        小黑說河流挺近的，他能聽見隱約的水聲。雖然這么說，但阿渝卻覺得自己除了風聲和鳥鳴什么都沒聽到。她們在微微起伏的草地上蜿蜒，繞過一大片高高壯壯的向日葵，走過幾根剛冒出來的竹筍，眼前豁然開朗，水聲潺潺，赫然是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小黑雖然說“很近”,但到她們到達小溪邊的時候，黃昏的萬丈霞光已然收斂，暮色四合，干凈的黑色天幕里透著一抹藍，上面撒著一把浮星，接替著閃光。

        小黑把金寶交給阿渝，自己佝僂著身子在岸邊摸索。他細細地嗅，草木的清香和溪水的腥濕都灌進他的鼻腔，挑動著他過分靈敏的感官。忽然，那被層層掩蓋了的的辛香顯露出一點端倪，小黑探出手，朝著預感之地尋摸去，果不其然抓回三四個暗紅的小果，在暗夜中像是凝固的血液。

        阿渝背著癢得哼哼唧唧的金寶湊過來，只見小黑先是小小地咬了一口，被辣痛了舌頭，發出刺啦刺啦的氣聲。

        “是……是這個。”小黑大著舌頭說道。

        小黑說完，將剩下的果子一把塞進嘴里，大嚼特嚼。他的臉被辣得脹紅，紅稠的液體從他嘴角淌了出來。阿渝震驚地呆愣了一瞬，等她反應過來時，小黑已經一把拉過金寶的肉胳膊，吐出來嘴里的東西，猙獰著臉替金寶抹在紅腫練練的胳膊上。

        如此往復了三四遍，待兩只胳膊都抹完，小黑這才饒過差點腦袋冒煙的自己，一頭扎進了溪水中。

        那辛辣無比的果子果然有用，金寶不癢了，疲倦地睡著了。濡濕的劉海在她額頭上歪歪扭扭地貼著，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阿渝摟著睡著的金寶，覷了覷腫成香腸嘴了的小黑。小黑的兩片唇紅得可怕，膨脹得無法合攏，都這樣了，他還在昏暗的月色中找尋著暗紅色的小果子，口袋里已然裝得鼓鼓囊囊的了。

        溪水奔流，風聲和緩，還有月色溫柔。

        這是阿渝來到這里后的第一個，她認為的，很寧靜的時刻，身心都很寧靜。可這居然是在她們的逃亡途中，阿渝也覺得不可思議。

        她歉疚地看了趴倒草堆里的小黑最后一眼，抬頭望漫天繁星，這在城市里可看不見。她甚至開始設想一些之前從不敢想的事情，一些格外艱辛但免受賣賣之苦的日常。

        溫柔的風，溫柔的夜。不遠處的的葵葉在微微頷首，黑暗中的筍子在默默生長。

        一切都很平和寧靜，直到——直到阿渝看到了一雙發亮的眼睛。

        夜貓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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