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梁峰并未走遠，正仰倒在院落的涼椅上，手捧瓷罐，烈酒好像水一般嘩啦落肚。腳畔早是一片狼籍，每一罐酒畢，瓷罐便被他棄之如敝屣，朝地砸去時，笨重而瘆人。

        梁峰往常的脾氣就夠人喝一壺的了，眼下這種情狀，更是沒人敢上前相勸。

        只有紅俏不管不顧，從他手上奪過酒瓶一仰而盡。

        梁峰沉默地看著她，沒什么表情，只端起另一酒罐，又要下肚。

        紅俏這回干脆握住了他的雙手，柔柔地、萬分低眉順眼哀求道：

        “爺，放過自己吧！”

        “呵！”梁峰冷笑一聲，

        “放過自己，我有什么好放過自己的？

        我吃的好，睡的好，還有你這般無雙美人日日相伴，我有什么好放不過自己的？“

        ”如果阿紫在天有靈，她瞧見爺您這樣一定會傷心！“

        梁峰聞言，瞬間紅了眼，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冷不咧被人揭開了血淋淋的傷口。

        他發了狠將紅俏推出老遠，

        ”滾，滾，你們都給我滾！

        誰準你提阿紫的？

        你不過就是個瘦馬，有幸入了我梁府，被我梁峰好吃好喝的慣著，

        你憑什么還要提我的阿紫？，，，，

        憑什么提我的阿紫？”有淚珠急促而滾燙地從他眼角滑落，盛怒的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一份哽咽：

        “我不許，不許你這種女人污了我們家阿紫姓名！“

        紅俏倒在地上，白嫩的肌膚早被碎瓷割出深溝縱裂，可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如果能有來生，她只期盼能早些遇見梁峰，

        如果能有選擇，她又期盼從未遇見梁峰。

        紅俏的傷，隱隱地，隱沒在黑暗里，隱沒在無邊無際漫長的等待中，隱沒在日日夜夜等著他回頭，等著他發現的孤寂里。

        她死死咬住雙唇，微微低頭，捂住胸口，努力不讓那窒息感將自己吞沒，哪怕鮮血早已淋漓如柱，她也未曾叫過一聲，怨過一聲。

        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直到夜風微起，梁峰亦不住打了個寒戰，這才驚覺，除開內罩，她幾乎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紗衣，又呆坐在寒意騰騰的青石板上許久許久。

        她本就體寒，自己寵幸了多年，也沒能有個孩子，怎的還這般不愛惜自己？梁峰軟下心來，將她打橫抱起，扛入房中。

        ”你出血了？怎么一直沒說？我這就叫人去請太醫！“直到房內燭火通明，他手上亦染起層層葷腥，梁峰的眸中已是毫不掩飾的關切，心疼的震痛。

        紅俏本還有些委屈，但見他如此，又忙撲向梁峰懷中，帶著江南女子獨有的軟糯，哀哀地訴情：

        ”紅俏不要太醫，紅俏什么也不要，紅俏只求爺別再折磨自己了，紅俏這里心疼地緊！“

        她的眼睛里滿是誠摯而熱烈的淚光，綿綿的小手不斷傳遞來溫暖，觸及胸口處更是酥軟一片，梁峰再也受不住了，緊緊將她摟入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該害死了阿紫，還莫名其妙對你發火，

        我，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梁峰說完，又不受控制地，頹然地、泄憤地、死死捶打著自己。

        紅俏忙半立身子，一把護住，就那么飽含愛意而情深地，親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他的每一個角落，他的每一個神態，他的每一個動作，早就深深印刻在了紅俏心中。

        可哪怕時光慢慢悠悠，總是稀疏平常，在她的眼中，他都始終是獨一無二，專屬她紅俏的稀世珍寶。

        可親可愛，可憐可貪。

        ”梁峰，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是一個脾氣壞到爆炸的渾小子！

        可我，可我卻還是好愛好愛你，雖然，我也很討厭自己這么沒志氣，要是其他人敢這般對我，我一定早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紅俏說到這兒，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地，忽地，她又很鄭重很鄭重道：

        “只有你，只有你，我忘不掉，舍不得，也放不下，所以你不準再打自己了！“

        梁峰已經被女子的話語感動的一塌糊涂，被女子的溫柔沉溺的一塌糊涂，他終于顫抖著，說出了心底最深的隱痛：

        ”紅俏，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混蛋，，，，那天若非我吵著鬧著要去采蓮，

        阿紫就不會跟著我到了湖邊，

        如果我沒有下水，

        如果我不是世子，

        那群拜高踩低的小人們就會去救阿紫了！

        阿紫就不會活生生被人遺忘，

        又活生生嗆死在水里。

        是我害死了阿紫，你究竟知不知道？

        是我，是我親手害死了我最喜歡的妹妹！“

        這些話梁峰藏在心里已經很多年了，無數次，他想要宣泄，想要傾訴，可話到了嘴邊，又總是害怕地、懦弱地收回。

        哪怕他曾將自己灌到昏天暗地，無數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脫口，唯獨阿紫是一塊割不斷、理不清、說不出的永殤。

        紅俏眸中，除開心酸心疼，亦有喜悅，她始終相信，能夠說出來的，為人道的，都不算真正的悲傷，阿紫的離世在梁峰心中便曾是這樣的存在。

        可今日他說出來了，就像冰封已久的山河，有一個角落正在慢慢復蘇。

        紅俏的眼中閃過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猶豫，她微微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但終究，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地，柔柔地一遍一遍輕吻著她深愛著的每一片土壤。

        直到原生的被撩動，梁峰再一次找到了救贖。

        有些悲傷注定了無法遺忘，它們是一粒生生不息的種子，總在孤寂的夜晚，百爪撓肝，

        但紅俏是他的良藥，是雨露，是恩澤。

        她是快樂的使者，是供他歇腳的驛站，是短暫的人間天堂。

        。。。。。

        楚漣清今日難得回來早些，手上還提著一籠熱氣騰騰的蒸包，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少夫人呢？”

        “回少爺，一大早少婦人就帶著月隱姑娘出門了？”

        “去干什么了？”

        “好像近來少夫人在東市買了個鋪子！”

        “鋪子？她什么時候對做生意感情興趣了起來？“楚漣清吸了吸鼻子，”走，去看看！“

        。。。

        ”許小姐，這可萬萬不行，上次您郎君替我們一家子出頭，后來他怕梁公子尋仇，又特意派人隔著遠遠地守在我家附近，老夫根本無以為報，萬不可再收下您這么好的鋪面！“

        ”楚漣清派人來保護過你們？“

        ”是啊，您郎君沒提起過嗎？起初老夫只是覺得奇怪，總有兩個眼熟的男子，在附近晃悠，原本還以為是惹上了什么肖小之徒，可一連幾日，都太平的很，那兩位壯士甚至還在夜間為我們鄰里抓到了一個小偷，扭送至了官府，后來老夫的孫兒便壯著膽子前去攀談了一番，才知曉了您郎君的這番好意！

        許小姐，您和您郎君都是好人，日后一定會幸福美滿！“

        許藝之后知后覺紅了臉，郎君，這么好聽的稱謂，放在楚漣清的身上，，，不對不對，想什么呢，正事要緊！

        ”尹伯伯您要是真感激我和，，我，，郎君，您就一定得答應收下這個鋪面，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我看中的是您萬里挑一的手藝！“

        尹向仍是一臉疑惑。

        ”我也不和您兜彎子，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想經商！“

        ”經商？可您不是。。。。“

        許藝之就知道這些古人的迂腐觀念根深蒂固，急急打斷道：“是，我是王爺的兒媳婦，吃穿不愁是真，女子身份不便經商也不假，正因為如此，我才需要您的幫助，別說我根本就沒有一技之長，管理手段跟是糟糕！“

        尹向忙拭了拭淌下的汗珠，還好還好，這姑娘還沒太糊涂，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但，我許藝之有的是銀兩！尹伯伯，我現在資助您的這個鋪面，只是我出的本金，平日里進貨、打理，算賬都歸您操作，我之要每年您贏利部分的百分之三十，您看如何？“

        尹向頭一次聽到這么新穎的想法，愣了好一瞬才癡癡道：“您就不怕我虧本？”

        “憑手藝吃飯，您若還能虧本，這楚地便沒人能從花燈這一行賺到錢了！”

        “您就不怕我做假賬，不和您分紅？”

        許藝之徹底笑開了懷：“這人看人的眼力，我還是有的，您啊，就不是那種人！”

        說不心動是假的，畢竟日子緊緊巴巴，他倒能過，就是委屈了兩個孫兒，更何況許藝之這滿腔的真誠和信任，的確令人感懷。

        但終究他還是搖搖頭，“這事不妥，若是被王爺或者您郎君知曉了，店鋪關了事小，您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女人家終究是不宜太過能干，更何況如今商人為輕，并不被人看得起啊！“

        ”要人看得起作甚？我坦坦蕩蕩過活，憑本事掙錢，又有何可懼！“

        ”說得好，楚漣清偷聽墻角已許久，他從未想過許藝之作為閨閣之女，仍能有如此心氣，但作為她的郎君，即算不懂行商之事，添不上什么忙，但也絕不至于拖她后腿。

        “想做便去做吧，天塌下來，還有你郎君我，頂著呢！”楚漣清忍不住憐愛地撓了撓她的下巴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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