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鶴唳(11)
幻境下雪了, 夏去冬又來。
簡世鳶伸手,接住了飄下的雪花。
他無法改變既定的故事,自然也無法融化幻境中的雪。
一片片雪安靜地躺在他掌中, 他握緊它們,感受獨特的冰涼。
法則金鏈第一次陪簡世鳶看雪。
簡世鳶肩頭、發間都落滿白茫茫的雪, 好似白了頭, 他孤身寥落,慢悠悠走在漫天風雪中,四周既無燈也無月。
[舒愫都走了,你還有閑心看雪?冰原州到處都是雪,你還沒看膩?]
簡世鳶擺弄著掌中的雪團, 將它捏成小鳥的樣子。
雪鳥胖嘟嘟的, 很像藍星游戲《憤怒的小鳥》中的小紅鳥。
簡世鳶給它戳個嘴巴,又耐心打磨它的輪廓。
“這可是冬天的雪,我第一次欣賞冬天的雪。”
[開什么玩笑?!你歷經數載秋冬都沒有見過真實的雪?]
簡世鳶笑著搖頭, “你理解錯了。以往是我太忙了,辜負了好景致。”
法則金鏈一哽, 默然無語。
一個“忙”字道不盡諸多辛酸。
冬日賞雪是富貴閑人的專屬愛好, 簡世鳶這樣的草根修士是沒資格浪費時間在這無用的雅趣上的。冬天晝短夜長,陰陽逆轉,妖邪無所顧忌大肆殺戮,他有太多事要做, 獵魔除妖、修繕被雪壓塌的居所、迎歲祈福
他沒有資格閑下來。
[那你慢慢玩]
簡世鳶嘴角微微揚起, 他踮起腳,將雪鳥固定在樹枝上, 又用細碎的枯葉為它點綴眼睛。
憤怒的雪鳥朝他擠眉瞪眼, 簡世鳶微微仰面, 輕笑。
“沒意思,再見,我的小小鳥。”
最后,他又摸了把雪鳥,享受片刻的寧靜。下一瞬,罡風環繞簡世鳶身側,朵朵金蓮如暴洪,瘋狂涌動沖刷,化為花潮,為他開道,他將所有風雪甩在身后。
中州的帆城建成超千年,此地四面環山,地鄰妖都,以赤納河為險,散分人妖兩域,人鬼妖魔混居而共治,民風彪悍,是修仙界最繁華危險的商業城市之一。此地商賈修士云集,每年特殊的日子就會舉行盛大的拍賣會,天下珍寶、修行所需的靈材法器一應俱全。
自千百年前,最后一任帆城城主命斃其附屬城——予心城后,帆城再無官方正派管束,歷盡戰亂,魚龍混雜,此地也成了邪修鬼修們最愛的避難地。
提到帆城就不得不提予心城。
作為帆城四大附屬城之一的予心城地勢下陷,四面又建有百米高的城墻,從高空俯視,整個城池就如一個大鐵鍋,城內所有生靈“困而煮之”,因此,游人、土著也戲稱它為“鍋城”。
簡世鳶跟著人群,沿著主路向城內走。路面寬闊,足以并排行駛六輛馬車,沿街有商鋪、酒肆、歌樓等,喧囂不止,十分繁華熱鬧。
簡世鳶所在的時代,帆城淪陷,墮落成魑魅魍魎橫行的妖域。所有精美華麗的建筑都被推倒,付之一炬又化為焦土。
簡世鳶只從史書一角得窺它曾經的繁華,現在能身臨其境欣賞帆城的華美壯觀,一時思緒萬千,道不盡心中感慨。
商販們熱情地拉客、介紹商品,游人絡繹不絕。
簡世鳶隨意捏起攤上的木簪,拿起來看看又放下,又拿起另一支簪子。
法則金鏈見他頗有興致,忽然開口道:
[喜歡?]
簡世鳶失笑,“你能不能別突然開口,怪嚇人的。”
[總不能我說話前還要跟你打報告吧?嘀嘀——我又不是喇叭!]
“喇叭不會發出‘嘀’的聲音。”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法則金鏈被一打岔,也忘了自己想問什么,等簡世鳶看遍攤上的粗糙飾品,它才氣鼓鼓道:
[你若喜歡,我變幾支一模一樣的送你,你可以帶出幻境]
簡世鳶兩指夾著一支粗玉簪子,像轉筆,上下左右地轉,他手指十分靈活,簡陋的玉簪在他掌中翻轉躍動,似擁有了生命。
“沒必要。”
“我只是在觀察這些飾品的設計,我想找到相應時代信息以此來確定舒愫生活的年份。這種民間飾品很喜歡跟風,常用不同花紋來寓意,每個時期流行的風格都不相同,就比如這支玉簪,首部雕刻雙翼花鳳,整體收窄,這明顯是八百年前的風格,自武王伐齊”
[停!別說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簡世鳶微笑止聲。
他將玉簪放回原處,法則金鏈“嘀”了聲,才問他:
[你不累嗎?走到哪、看到什么東西就要思考它們的來歷、收集相關信息再做出判斷,我都替你累]
其實你可以直接問我,沒必要活得這么累。
簡世鳶嘴角笑意不變,“習慣了。”
他似乎永遠不會憂愁、落淚、悲傷,就像精美的白瓷玉人,從始至終溫潤平靜。
法則金鏈道不清內心翻涌的復雜情緒。
簡世鳶伸了個懶腰,別過臉,他垂著眼睫,側看有些懶洋洋的,好似初晨沾了露水的文殊花,而他的眼睛正望向遠方,順著他的視線——
“主角登場了。”
[舒愫。]
一道頎長身影穩步走進簡世鳶的視野。
舒愫只穿了件麻布長袍,青竹冠簡單地束縛黑亮如漆的長發,他全身沒有一件配飾,唯有身后負著一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劍。
法則金鏈“咦”了聲,問:
[他的眼睛?]
舒愫眼睛上纏著一圈絹帶,他微抿著唇,模樣清減了幾分卻更顯風骨,一身粗糙的衣料未損他半分顏色。唇薄而不透,鼻梁弧度恰到好處,既不冷峻,也不寡淡,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簡世鳶淡淡的,“眼睛沒事。”
[你從何得知?]
簡世鳶一笑,“我瞎過,我知道瞎子怎么走路。”
雖說修士五感遠超常人,可行動上,瞎子與正常人還是有區別的。舒愫步伐穩健,能完美避開所有障礙,哪怕一粒石子他能跨過去,這不像瞎子。
法則金鏈不問舒愫為何裝瞎,它只是問簡世鳶:
[你怎么會瞎?!]
“瞎了幾次。”簡世鳶嗓音帶笑,“你問哪一次?”
[最近一次!]
“對敵時我靈氣被榨干,氣血上涌時阻塞了眼部血管神經,就看不見了。”簡世鳶說得平靜隨意,“短暫性失明,沒什么大礙。”
法則金鏈冷笑
[為了救誰?]
簡世鳶這樣的聰明人,若不是事發突然他來不及應對,只能拼著必死的決心榨干靈力,他絕不可能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失明?!
正常人、正常情況下突然瞎了,即代表了喪失部分生存能力,更別說在對敵時失明!戰場上的微妙波動就可能影響整個戰局,危急關頭,失去視力的修士就如待宰的牛羊,只需一點點外力就能將他捏死。
簡世鳶能活著,多年后還能笑談風波
法則金鏈等待著簡世鳶回答。
“嗯——我救了一群陌生的壞人。”
???
[他們背叛了你?!]
“壞人”在法則金鏈的意識里就等同于“背叛者”。
它暴跳如雷地吼:
[你不要告訴我,你原諒了白眼狼?背叛!你!]
簡世鳶搖頭,他描述那一晚的事,嘴角仍帶著淡淡笑意。
“我殺光了他們又放了一把火。”
他聲音很平靜也很溫和,就像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火在明月女君殿內燃燒,它很熱,哪怕我看不見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炙熱氣息。石像被燒得噼里啪啦響,很多石子掉下來,有幾塊碎石砸在屋脊上,咚咚,似暮歸擊鼓。大火燒了半天,幾乎要燒空整座建筑,可天空又下起很大的雨大雨澆滅了火焰,雨聲覆蓋了碎石掉落的聲音,我聽著雨聲,休息到天黑才離開。”
說著,簡世鳶伸手畫了個圓,“殿外有水井,里面的水很甜,比雨水好喝。”
法則金鏈僅聽簡世鳶的描述就有不適感,明明簡世鳶沒添油加醋,只是在真實地描述場景,可它還是聽出了詭異的美感,好似毀滅也能讓人愉悅。
它是創世神的伴生物,本不該欣賞毀滅,可它控制不住自己。
它情不自禁地想——
火焰燃燒所有,火光沖天,屬于火的力量達到極限,卻又被雨水猛地澆滅,一切都在蓬勃地毀滅著。
它還沉浸在想象中,簡世鳶又開口道:“背叛?也算不上,我從未想過他們會感恩、追隨我,我救他們也只是‘遇時事,順勢而為’。”
“若問我知道了后果還會不會豁出命去救他們,我的回答是‘我會’。”
[為什么?憑什么!]
簡世鳶情緒沒有波動,“我救他們的時候,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還沒能傷害到我,既非惡則從善。若行善都要考慮后果,那不如不做。行善者千千萬萬,枉死者又萬萬千千。為求一個好結果去救人,終有一日會后悔。”
法則金鏈語氣冰冷,哼哼唧唧:
[你可真是個神經病]
簡世鳶笑笑,不置可否,只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故事的主人翁是我的一位舊友。”
“他名達瑪門,曾是一佛國國王,才華橫溢、英武有為,是百姓口中的圣君。十六歲時,他與青梅結為夫妻,婚后恩愛,兩人育有一子一女,皆聰明伶俐。”
“某日,他巡游王國,在邊境沙漠發現了一位快渴死的旅人,他給了旅人一袋水,救了對方的命。”
“這本該是一件善事,可——”
“那位旅人有了奇遇,他繼承了某位邪修的遺藏,實力大增后權欲熏心,妄想自立為王,他盯上了達瑪門的王國。某日,旅人趁著達瑪門出巡,驅使夜鴉偷襲了達瑪門的城池,殺光了達瑪門的侍從衛兵,□□了達瑪門的妻子并活活燒死一雙兒女。”
“達瑪門一生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卻突逢厄運,一時間,愛妻幼子王國全都沒了。”
“悲怒下,達瑪門向旅人宣戰。”
簡世鳶停頓了幾秒,嘆了口氣,又繼續道:“達瑪門是正人君子,哪怕復仇也要光明磊落,他不屑偷襲。戰前,旅人用毒酒麻痹達瑪門的神經,在戰斗中擊敗達瑪門。”
“達瑪門重傷,旅人將奄奄一息的他驅逐出境。同一天,他的王妃吞金而死。”
“從萬人之上到一無所有,達瑪門并未絕望頹然,他日復一日錘煉武藝,終于,在某一天,他決定再次挑戰旅人,他要奪回他的王國。”
簡世鳶手按在眉心處,揉了揉,他的動作擋住了表情,唯見鮮艷的唇微微上揚,似笑又似嗔,“數年苦修,只為今日。可命運,就是那么滑稽——那位旅人剃發出家了,搖身一變成了萬民愛戴的大師。”
“旅人跪在達瑪門面前,請求他原諒。他目光平靜,表情平淡,毫無出家前戾氣,任由著達瑪門發泄。那一刻,達瑪門似乎看到了歷經磨難而煥發光芒的真佛。達瑪門的一切的苦修煎熬都成了笑話。”
“達瑪門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應該原諒知錯能改的旅人,他想成佛就必須原諒這位仇人,若執迷復仇,那達瑪的佛法再無可能精進,永不成佛。多可笑啊,想成佛就必須要原諒面前的仇人,達瑪門的成功與遺忘掛鉤。”
“曾經守護過的子民們也在勸達瑪門原諒,他所受的教育不停地回蕩在腦海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勸達瑪門原諒。”
[他選擇了原諒?]
簡世鳶搖頭,“我遇到他,他已成佛,法號悲哭。他沒有原諒仇人,他只是更恨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他已成大師卻難以釋懷,他問我,若當初沒有救下旅人,是否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他覺得他是因,他自釀苦果。”
“他沒有寬恕旅人,他也沒殺他,他用‘責己溯因’成了佛。”
[然后呢?]
簡世鳶嘴角弧度加深,“我告訴他,因不在他。他救人是為善,善即超脫理法之外,行善者多迷途,若瞻前顧后才為大惡。”
“他救下旅人,妻兒又因旅人而死,看似因果,其實只是無數種可能碰撞出的糟糕結果。若沒有旅人,他的妻兒可能遇到別的磨難,也可能丟掉性命。”
“施舍對方一口水,還要深思熟慮,那才可笑。”
“若旅人無大惡有小惡,他只是喜歡搬弄是非的普通人;若他只是個勤勉上進的年輕人,那他照樣會被人厭惡。人這一生,怎么可能不妨礙到他人呢?若妨礙就是惡果,那天下行善者皆存惡果。”
“行善即為惡,那天下誰人行善?”
簡世鳶笑了一下,“我救人就不看后果,我只是給予他們一次機會。”
良久,法則金鏈才問:
[聽你一席歪話,他心態崩了?]
簡世鳶:“他似悲又似喜,闔眼斂息,沉默許久,求我殺死他。”
“我問他‘現在就尋死,你以何顏面面對妻兒?’他俯身一拜,對我行佛禮,答‘一切都太遲了’。他責己成佛,若懷疑先前的選擇,那他就會力量爆涌、撐破脾臟而死,他回不到過去了。”
“我見他的全身彌散佛光,氣息大漲宛若真佛降臨,知道他活不久了。”
“我問他還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將佛珠贈我,朝我叩首,答——”
“他攜諸佛入地獄。”
“‘他’是指他自己還是旅人,我并不清楚,我攜佛珠離去,身后的佛塔整個塌了,不過我從他的故事中吸取了教訓——”
“永遠不要為遭逢的苦難而責怪自己,不要把自己的路走窄。”
“我從不后悔我的選擇,那伙人最致命的錯誤就是低估了我的實力、盲目對我出手,最終命斃我手,實乃技不如人也。”
法則金鏈無言。
它終于明白了簡世鳶的性格是如何養成的。
他會主動吸收他人的悲劇并在心中凝煉自己的道理,并作為人生準則不斷完善。
這種人心性堅定,同時也很冷酷。
面對背叛不怨不恨、無悲無喜,似玉藏真。
如此漠然高傲的姿態——
確實脫離了人性。
他是天生的神。
法則金鏈突然問:
[那串佛珠呢?]
簡世鳶答得很輕松,“我吃了。”
法則金鏈一怔,繼而狂笑。
——不愧是你!
達瑪門成佛后,他的隨身佛珠就成了寶物。那時候的簡世鳶還很弱小,那件珍貴寶物可以庇護他成長,他卻把它吃了?
吃了!
[大錘,你這是暴殄天物]
簡世鳶抬眼,嘴角還帶笑意,“我餓了,它又能吃,吃了它我能活下去,這怎么能算暴殄天物?”
食指順著下唇輕輕擦過,唇色暈染,“野核桃真的很好吃。”
冷風滾動,吹拂簡世鳶的長發。
絲絲縷縷的發絲似墨霧,輕柔蒸騰逸散,簡世鳶不緊不慢地攏起長發,恰好,舒愫從他身側走過,忽然,簡世鳶兩指合攏兀地點向舒愫蒙起來的眼睛。
[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為什么要裝瞎。”
舒愫毫無察覺地向前走,簡世鳶觸碰到柔軟的絹帶,舒愫還在前進,簡世鳶的手指穿過他的眼睛,推進,簡世鳶感受到潮濕冰冷的血肉觸感,舒愫繼續向前——
無數光芒從兩人相觸處炸開。
光!
金色的光!
法則金鏈咆哮著:
[簡大錘你能不能別想一出是一出!你想弄碎這段記憶?!]
冷風呼嘯,吹來著簡世鳶低低的笑聲,“別緊張,我只是在嘗試”
舒愫微微仰面,風吹過絹帶,他似乎有所察覺,略皺起眉。
“換種方式操控幻象的進度你不覺得這很有趣?”
[我你個山蛋]
金光完全鋪滿空間,它們還在無休止地侵占、擠壓、填滿。
舒愫舒展了眉,他說:“原來是日光,真刺眼。”
轟!
幻象天地被整個撐爆!
翠微縣,地鄰帆城,是一個能容納十萬人的小縣城。
此地魚龍混雜,卻人人安居樂業、秩序井然,儼然一幅世外桃源景象。
秋去冬來。
翠微縣迎來了盛大的迎神祈福慶典,萬生蓮會。
萬生蓮會是萬生教教眾們廣播萬生老母“神旨”的特殊盛典,也是翠微縣民們最期待的布什日。
盛典當天,萬生教會發放治病延壽的圣水,不管你是否信仰萬生教都可以領取,不少積疴殘喘的老人就指望著一小瓶圣水熬過漫長冰冷的冬日。
吁——
迎神的花車駛來,高大的車旁盤攏著無數信徒,他們肩并肩手挨手,緊緊擠在一起卻沒起任何爭執,即便有人被踩掉了鞋子也不會驚呼,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快樂的微笑。
大街小巷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簡世鳶坐在臨街的酒樓上,俯瞰花車,手指慢慢撫摸著頸處的金色鏈紋,感受活人的溫度與血管搏動。
一樓的說書人正滔滔不絕講著萬生老母的故事,簡世鳶耐心聽著夸張的神話,從中提取信息,大概摸清了這位萬生老母的根腳。
萬生老母全名上朗無量至清至圣至尊真神,她不是人類,是先天青蓮幻化的精怪,因菩薩心腸,樂善好施,經常化形為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警世救人而被人尊為守護神。
草木妖精,聽起來脾氣性格都不錯。
隔著垂下的竹簾,日光明爍,簡世鳶對上了一位信徒的眼睛,她渾濁的眼球蕩漾著幸福的光芒,嘴唇豐潤而飽滿,兩頰泛紅,看得出三餐不愁,衣食無憂。
幸福?
太久了,簡世鳶終于又從普通人臉上瞥見了幸福。在妖精的統治下,人能露出這種滿足幸福的笑容
這萬生老母有點意思。
簡世鳶微笑,笑容真誠。
[你不反對妖怪統治人族?]
法則金鏈了解人族的狂妄。
越強大的人類越容易有莫名奇妙的優越感,即便是人族圣君開元,他對異族也有偏見,他們始終信奉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箴言,他們絕不可能像簡世鳶這樣平靜,坦然去欣賞一位正統治著人族的異類。
當然,不僅是人類,神也有自己立場、偏好。
帕維洛因最愛精靈,所有造物中唯有沙芙爾西能讓祂從暴怒中冷靜下來。
簡世鳶伸手接住一縷日光,眉目明潤,“為什么要反對?”
“有能力的,去統治普通的,這符合規律。人族也只是萬千智慧生物中的一類,沒什么特殊。”
[你會成為仁慈的父,偉大的神]
簡世鳶一怔,眉頭微蹙,嘴角卻習慣性勾起,“不要對我有太多期待”
“注定,你會失望。”
法則金鏈微微發燙。
它想說什么,可一聲驚呼打斷了兩人交流。
簡世鳶笑著搜尋聲音來源,視線一觸及,他的笑容逐漸綻開,越發輕松。
華麗瑰美的玉輦緩緩行來,輕紗舞妙,恰如仙府臨凡。車身處雕刻無數繁復的蓮花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
玉輦左右有佩戴面紗的美貌侍女,最中間端坐著一位少女。
趁風吹起一角的輕紗,簡世鳶隱約窺見她的容貌。
少女身穿青色寬裙,一頭雪白的長發,膚色晶瑩濕潤,唇色寡淡,整張面孔透著病氣,好似下一秒就要斷氣,可她的一雙眼睛卻透著旺盛蓬勃的生機,整個人顯得非常矛盾。
無數蓮花花瓣隨風吹撒,整條街道上所有人全部跪下,烏泱泱擠滿兩側。
簡世鳶聽到有人小聲議論:
“是執蓮圣女!今年盛典還是由執蓮圣女主持!”
“不是該輪到折蓮圣女嗎?
“折蓮圣女入定三年了還未破境,不會出事了吧?”
“住口!汝等宵小也敢非議圣女?!”
“來了來了!圣女看到我了!”
玉輦所到之處,沿途民眾重重叩首,他們虔誠渴望地仰望著玉輦中的少女,放聲高呼:
“萬生老母,仙法無邊。”
“救苦救難,折蓮執蓮。”
無數人發出無數種聲音,皆整齊喊著同一個口號,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震徹云霄。
簡世鳶被環繞的聲音吵得腦漲,他卷起竹簾,探出上半身,更仔細地傾聽、觀察所有人的表情。
無一例外,所有人都熱血上涌,興奮而喜悅地呼喊著。
萬人吶喊,萬人跪拜,這等氣勢,萬生教果真是深得民心。
玉輦在民眾的擁簇下緩緩前進,越來越多的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追在玉輦后,如同追隨蜜糖的螞蟻,簡世鳶俯視眾生,看著他們越聚越多,越走越小,最后在山的拐角處,完全消失。
玉輦離開后,整個街道徹底靜下來,酒樓中的食客伙計們早就跟著玉跑遠了。
開門做生意的生意人連錢都不要了,這真是
簡世鳶下了樓,走出門。
在街頭,他遇到了面色蒼白的舒愫。
舒愫還未縛眼,虎口處的傷剛剛結痂,他緊緊握著手中長劍,恰好一片花瓣落下,他睫毛翕動,那瞬,簡世鳶透過那片花瓣窺見他眼眸中的冷煞之氣。
冰冷、被壓抑的死氣。
簡世鳶不清楚舒愫究竟殺了多少妖魔,但此時此刻,舒愫就像一朵被揉出汁液的花,全身溢出著說不清的舊感,好像下一秒就會飛速腐爛,醞釀出刺鼻而特征鮮明的芬芳。
就好像他被留在了昨天,周圍的一切都在前進,唯有他被落下了。
舒愫遙遙望了眼青山,薄唇吐出一句,“愚弄人心的妖孽,都該死。”
夜靜。
翠微縣籠罩著薄薄的青霧,長街矮巷聽不到任何聲音,本該存在的蟲鳴鳥啼突然消失,四面八方一片死寂,簡世鳶沒有聽到任何活著的響動,仿佛這是一座被人遺棄的廢城。
森冷的月光照耀著整座縣城。
簡世鳶走在漆黑死寂的長街,空蕩蕩的街道還遺散許多花瓣,簡世鳶手指一勾,一片花瓣就晃晃悠悠地飄起來,落在他掌中。
“不應該啊”
[嗯?]
簡世鳶展示手中的花瓣,“太新鮮了,正常花瓣經過半日的風吹日曬,邊緣處應該變干變脆,而這片花瓣就像剛采下的。”
法則金鏈不屑一顧,嘲道:
[打造“神跡”是要下血本的,這些花瓣是萬生老母誆騙信徒的道具,怎能枯萎腐爛?]
簡世鳶摩挲著花瓣,仔細想了想,“不對,這代價太大了,世間有太多更輕松、壯觀的方式打造神跡,萬生老母不會那么蠢,浪費法力在無用的東西上,花瓣應該有更重要的作用。”
簡世鳶抬頭,無意義地瞥了眼上空,忽然看到無比震撼的一幕。
無數花瓣爆涌如洪水,于天空處匯聚。
沒人能知道它們從何處而來,龐大的洪流以不可阻擋的姿態漫天鋪涌,一片片花瓣通體晶瑩,迎著月光,閃爍著寶石才有的光澤。它們像擁有生命,無比靈動地飛躥,躍動,最終匯聚成一條晶瑩的“天河”。
簡世鳶仰面,“天河”照亮了天空,照徹整座縣城。
“這種力量”
簡世鳶嘴角微微揚起,他毫無恐懼,平靜淡然地欣賞天地異象。
如此華美瑰麗的花瓣天河,層層疊疊的花瓣翻涌沖刷著天幕,黑暗被星星點點的匯聚的光驅趕出翠微縣,整座縣城宛若日照,光影交錯,閃爍耀目。
更讓人震撼的是無數花瓣分散開,洶洶涌入千家萬戶,它們順著門縫、窗檐縫隙、屋頂瓦片滲入,無人能擋亦無人察覺。
“她想做什么?”
無數花瓣從簡世鳶身體穿過,它們肆無忌憚,呼朋引伴,洶涌呼嘯而過。
地上的花瓣也閃爍著同樣的光澤,它們慢慢浮起,又“嗖”一下躥出,熱切而瘋狂地躥進的花瓣河里。
簡世鳶手中的花瓣也不老實,左右碰撞著,想要掙脫簡世鳶的束縛。
簡世鳶一松開手,它就像只獲得自由的鳥兒,嗖,消失在花河中。
這時!
頭頂上空“轟隆”一聲巨響。
鋪天蓋地的花瓣更加瘋狂地涌動,一時間,簡世鳶似乎聽到無數渴求的聲音,“吃吃吃”“餓餓餓”。
宛若夢囈,環繞在簡世鳶耳邊,上上下下,一遍遍地念。
簡世鳶身形一震,只覺得五感渾濁,無盡的困意疲勞涌上心頭。
好想好好睡一覺
法則金鏈察覺到不妙,剛想提醒簡世鳶,卻見簡世鳶晃了一下,整個人又恢復了清明。
他掐訣半闔眼,只是一息,就徹底了解面前的狀況。
“這些花瓣是囚生法陣,我們到天上去,生門就在頭頂。”
法則金鏈還沒反應過來,簡世鳶足尖一點,無數凌冽的金光環繞他身側,夜風刮動長發,月光下,簡世鳶唇色明艷,如凌晨沾了露水的花。再看,簡世鳶已風姿颯颯懸在半空。
站得太高,簡世鳶俯視翠微縣。
天地如此大,生靈卻那么小。
他瞥到了無比詭異的一幕。
無數道黑影慢慢走出屋子、街巷,他們向著某處聚集,晶瑩閃爍的“天河”照亮了他們的臉,是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蒼白面孔。
他們全是翠微縣的居民!
一個個人影穿過花瓣河,無數花瓣裹在他們身側,閃爍的寶光忽明忽暗,隱隱綽綽照亮前方的道路,他們似無所察覺,安靜有序地排成隊,被花瓣領著前進。
花瓣狂舞,繞著百姓們飛躥,簡世鳶能感覺出它們的急切。
似乎,它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美餐。
簡世鳶望著他們一個挨著一個,走到縣城最中心的廣場上,然后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似乎變成了無喜無悲的雕塑。
花瓣更為躁動,它們繞著“雕塑”上下舞動,時不時“叮”一下蒼白的臉,貪婪地磨蹭,不愿離開。
亮如白晝的翠微縣里佇立著無數僵硬的雕像,他們僵著臉,睜眼抿嘴,似活著又不像活著。
這里明亮如晝,卻讓人不由地膽顫心寒。
法則金鏈被震得有些惡心,忍不住抱怨:
[搞什么鬼?]
把整座縣城的活人都攝了出來,定在此處,打算做什么?
什么樣的儀式需要這么多活人參與?
難不成萬生老母想屠縣?!
簡世鳶略皺眉,若有所思道:“耐心等。”
沒等多久,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天空處一聲澎湃的敲鼓聲。
“咚——”
漫天飛舞的花瓣像是接到指令,興奮地咆哮著,花浪如決堤的洪流,瘋狂涌向一個個僵硬的人,它們密密麻麻貼滿人類的皮膚,貪婪地吮吸著。
力量,比之前強大數百倍的力量降臨了。
簡世鳶看到無數花瓣盛放強烈的光芒,它們層層疊疊,一層又一層裹滿所有的“雕像”,它們在吸收活人的生機!
與此同時,更驚恐地一幕出現了。
“雕塑”們搖搖晃晃,他們似乎承受不住花瓣的吮吸。同時,諸多花瓣戀戀不舍地扇了下“雕塑”的臉,磨蹭著居民逐漸蒼白的皮膚,一片片凋落。
它們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等最后一片花瓣掉落,所有花瓣融化成一灘粉色的液體,它們蠕動著,最終匯聚成粉色的、閃爍光芒的河。
忽然,天空中憑空出現一座巨大的蓮臺,粉河像收到什么指令,飛速向蓮臺聚攏。
簡世鳶直視璀璨閃爍的蓮臺,想明白什么,“難怪她還有余力救助如此眾多的百姓。”
草木妖精的力量是有限的,僅憑萬生老母的力量無法治愈如此眾多的百姓。
救助百姓的“圣水”應該就是花瓣所化的粉水。
花瓣吸納百姓的生機,這些生機化為治療疾病的良藥,再反哺給百姓,從而形成良性循環。
正想著,簡世鳶忽然嗅到了奇異的肉香。
順著香味,簡世鳶看到不遠處的神臺上擺放著一只只燉好的雞鴨。
那些被吸走生機的百姓宛若餓死鬼投胎,一個個瘋狂地撲向肉食,大口啃撕。
他們面色蒼白,狼吞虎咽著,連骨頭都咬碎了吞下肚,僅看他們的吃相,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餓了幾年。
簡世鳶看得好笑,他想說些什么,卻聽一聲清脆劍鳴——
錚!
當即,簡世鳶心下一沉。
糟糕,是舒愫。
他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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