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明千里
陸齊光望向那碗酒，只見波光搖晃，半面垂陽的殘影正盛其中。
她的心緒與這流光一樣搖擺。
對于牧懷之“引燭居士”名號的由來，陸齊光確實(shí)很好奇。牧懷之歷來拒人千里，神情也很少松懈，獨(dú)在提到名號來源時緊張兮兮，指不定與什么兒時糗事有關(guān)。
可若她應(yīng)下了青松先生的“賭約”，就無法繼續(xù)裝作自己不勝酒力。這位青松先生瀟灑不羈，又精于畫技，要是喝得興起了，將她豪飲的姿態(tài)畫下來、流傳出去，可就丟人丟大了。
陸齊光看看這酒，又看看面前人，遲遲拿不定主意。
“懷之的性子，公主是了解的。”青松先生一捋長須，看熱鬧不嫌事大似地，添油加醋道，“若是公主不欲從老夫處得到消息，怕是余生再想知道，也撬不開他的嘴了。”
陸齊光心里清楚，青松先生有意激她。可她仔細(xì)盤算，便知他此言不虛。
上一世，牧懷之對她一往情深，甚至在她殞命后以自刎相伴。如此情有獨(dú)鐘，陸齊光卻渾然未察。這確實(shí)與她不曾留意牧懷之有關(guān)，但他的韌性與忍耐力絕對遠(yuǎn)超她想象。
青松先生挑眉，佯裝姿態(tài)，像要撤走陸齊光的酒碗。
眼看機(jī)會即將溜走，陸齊光連忙伸手護(hù)碗：“先生且慢！我……”
話未說完，她窄腕一涼——牧懷之修長的手指圈住了她的手腕。
陸齊光順勢望過去，他的側(cè)顏便映入眼簾。
他沒有看她，迎上青松先生的戲謔與促狹，目光沉著而篤定。
牧懷之留給她的半面背著光，挺翹的鼻梁鍍上了一層金霞。這層金霞磨去了他面龐的棱角，曾經(jīng)清冷如竹的人好像也在此刻墜入凡塵之中。
“我告訴你。”
牧懷之的聲音很輕。
他手指發(fā)力，擒住陸齊光，將她的手腕自酒碗前徐徐撤走。
“我會告訴你的，殿下。”
他說話的口吻，像在做什么保證。
“你不必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牧懷之望向陸齊光，眸中風(fēng)雪滌蕩殆盡，只剩下明澈的誠摯。
話音落下，他別開頭，收回了手。
陸齊光忽然生出些沒由來的局促。
她將兩手的掌心疊在一起，十指毫無意義地糾纏著。
她分明記得，牧懷之的手是微涼的。
可為什么，被牧懷之觸碰過的肌膚，此刻正微微發(fā)燙呢？
“咳咳！”
青松先生的咳嗽聲掐斷了她的思緒。
陸齊光回過神，看著那碗酒，忽然來了主意：既然青松先生是因?yàn)樗旁捓镉性挘撬b作醉倒、讓他二人以為她神志不清，不就能自如地偷聽他的談話了嗎？
反正牧懷之已經(jīng)答應(yīng)要告訴她了，那喝不喝、喝多少也全憑她心情。
“既然如此，”陸齊光笑靨靦腆，“我就只喝一點(diǎn)。”
她雙手捧起酒碗，向著青松先生與牧懷之依次敬去，低下頭，淺淺地啜了一口。
－
酒過三巡，月上梢頭。推杯換盞之間，竹葉都染上濃醇的酒香。
青松先生面紅耳赤，胸腔聳動，擠出一個長長的酒嗝。
他執(zhí)起空空如也的酒碗，沖著牧懷之嚷嚷：“小子——過來，給老夫倒酒！”
牧懷之沒有動作，他的目光垂向自己的肩頭。
他的小殿下正依偎在那里。
“噓……”他輕聲，埋怨似地。
青松先生皺起眉頭，瞟了不省人事的陸齊光一眼：“這妮子……”
這妮子是裝的。
牧懷之心下了然。
畢竟，他初次見她，便是在一個酒意正酣的月夜。
那時的陸齊光，才是當(dāng)真醉得五迷三道。
兩年前，牧懷之奉詔回上京述職，恰逢中秋，受邀參與宮宴。
他生性寡淡，又常年駐守邊疆，與嚴(yán)苛的父親總有一層看不見的隔閡。雖是中秋團(tuán)圓夜，他卻心有苦悶，卷起一只酒壺，便逃離宴席，往太液池夜游散心。
彼時，牧懷之手執(zhí)酒壺，坐于池畔，無言獨(dú)飲。可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一個小姑娘，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壺，咕嘟嘟地全給喝光了，干凈利落得叫人目瞪口呆。
小姑娘大抵是喝暈乎了，揪住他一片袖，便往嘴上抹。
“你不開心？”她醉醺醺的，自說自話地往他懷里窩，“你想要什么，我都賞給你！”
“當(dāng)真？”牧懷之被她逗得輕輕一笑，“若是我要這輪明月呢？”
小姑娘沒說話，愣愣地打了個酒嗝。
她脫離他的懷抱，把繁復(fù)的宮裙胡亂一挽，“撲通”一聲便蹦進(jìn)了池里。
牧懷之看得心驚，忙要下池拉她上來，卻見池面破裂、光影搖動——
那嬌滴滴的小姑娘站在池中，露出半身，好似芙蓉出水。
頭頂?shù)膱A月柔光如緞，落在二人發(fā)間，也落在湖面，留下一圈搖晃的倒影。小姑娘伸出手，悄悄地挽起臂，好似要將那月影捧入懷中。接著，她抬起頭，凝望著他。
“給！”她神情雀躍，“給你！”
自那之后，牧懷之時常感嘆：長樂公主陸齊光，定是大梁國最出色的生意人。
那時，她手中分明空無一物。
可她用那虛無縹緲的月色，換來了他的傾心與追隨。
他太清楚陸齊光喝醉的時候是什么模樣——她雙頰蜜紅、似攀云霞，眸光如鹿、水汽蒙蒙，與她如今雙眸緊閉、呼吸均勻的樣子完全不同。
可牧懷之沒有揭破，任由陸齊光靠著。
只要是她想的、她愿意的，真醉還是假醉，又有什么要緊呢。
－
在牧懷之身畔，陸齊光柔若無骨地依著。
她的神智清醒得很，一直在認(rèn)真偷聽青松先生與牧懷之的談話。
只可惜，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內(nèi)容，聽得陸齊光昏昏欲睡。尤其是青松先生，每次稍稍提到牧懷之，把她的胃口吊起來了，卻又不說完，馬上就轉(zhuǎn)開話題。
簡直就像是故意的一樣。
至于牧懷之，則將聲音壓得很輕，好似生怕吵著她。
她確實(shí)沒想到，威名在外的“玉面修羅”，竟然就這樣被她輕易糊弄過去。
陸齊光視野中漆黑一片，只能聽到酒碗相碰、酒液搖晃。
“懷之，你喝得太少，不夠盡興。”青松先生不滿道。
“先生說了，有人要將公主安然無恙地送回府去。”在陸齊光看不見的地方，牧懷之嘴角上揚(yáng)，“懷之全聽?wèi){先生的意思，不敢怠慢。”
“你倒會借題發(fā)揮。”青松先生飲下一口酒，不咸不淡地回嗆道，“沒叫老朽畫下此情此景，將軍的大恩大德實(shí)在令老朽沒齒難忘。”
陸齊光悄悄按捺住笑意，對牧懷之也有所改觀。
她此前只知他落落穆穆、總是獨(dú)來獨(dú)往，便以為他少有知交，是個孤僻的人；如今見他與青松先生相處融洽，看他頓時也不再如曾經(jīng)那般不近人情了。
青松先生目光斜瞟，似乎捉到陸齊光沒壓下去的一點(diǎn)笑意。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嘿嘿笑了兩聲，“懷之，今日我請你喝了好酒，你將馬留下來借我畫畫，不過分吧？”
牧懷之不明所以，下意識便轉(zhuǎn)目望向陸齊光，一時有些遲疑。
“怕什么。”青松先生料中他心思，“沒了馬，你只管將她背回公主府去，不就結(jié)了？”
背回去？陸齊光腦中頓時有了畫面。
遺世獨(dú)立的牧小將軍，背著大梁最嬌貴、最不省人事的長樂公主——這場面驚世駭俗，絕對能掀翻整座上京城，甚至直接換來皇帝的一紙賜婚。
這可不行！再怎么說，她與牧懷之遠(yuǎn)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況且，若她早早有了婚約，別說是狀元郎與鄰國晉帝，連此刻對她死纏爛打的晁鴻禎都會轉(zhuǎn)換目標(biāo)——這樣雖然能助她避開前世的災(zāi)厄，卻無法讓她親手懲治惡人。
這是她絕對不能允許的。
陸齊光想過如此一遭，便打算佯裝酒力過去、自牧懷之肩頭起身。
可她還沒演上，先聽到牧懷之開了口。
“不好。”這一回，他字句夾霜帶雪，聽著很是鄭重，“不敢毀殿下清白。”
陸齊光呼吸微滯：牧懷之雖然傾心于她，卻不趁人之危，確實(shí)是個正人君子。
只是，他做了正人君子，卻拂了青松先生的面子。
陸齊光不知青松先生作何反應(yīng)，又不想讓牧懷之為難，剛好就借著此刻的契機(jī)，佯裝初醒、幽幽睜開眼眸：“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先生與牧小將軍……說什么呢？”
她甫一起身，牧懷之便迅速拉開了與她的距離。
“老夫要將你二人打發(fā)走，正與懷之商量，該怎樣把公主架回府去。”青松先生并無怒意，反而笑呵呵地捋了一把胡子，“現(xiàn)下公主醒來，想來也沒這個必要了。”
“原是如此。”陸齊光低眸，嬌嬌怯怯地應(yīng)了一聲，又掀起半扇眼簾，覷了一眼牧懷之。
她眼盈柔波、徐徐一瞥，好似將明月的三分媚色也勻了過去。
牧懷之紋絲不動，儼然坐懷不亂。陸齊光瞧著他正襟危坐的模樣，覺得很是好玩。
“先生與將軍見笑了。”陸齊光作戲也作全套，說話時搖頭晃腦，好似當(dāng)真酒醉方醒，“不勞煩將軍與先生，府內(nèi)侍婢應(yīng)已往定遠(yuǎn)侯府尋我的下落，想來不多時便會來接我。”
青松先生微微頷首：“嗯，那便好，省得有人心猿意馬。”
牧懷之眉頭一挑。
如他這等神態(tài)變化，陸齊光已看過無數(shù)次。
她感嘆，當(dāng)真是一物降一物。
若哪日她同牧懷之拌起嘴來，定要找青松先生討教討教。
－
三人對飲之后，又過幾日，鎮(zhèn)國公府的小廝為陸齊光送來了兩只卷軸。
其中一支裱裝潦草而含糊，倒很像是青松先生的風(fēng)格。另一支的裱裝風(fēng)格則與上次“靜水深流”書跡類似，用到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紙張也十分金貴，顯然是牧懷之的手筆。
牧懷之不心疼錢，陸齊光卻替他著急。
鎮(zhèn)國公府歷來清貧，雖不至于窮得捉襟見肘，可公主府更是什么都不缺。更何況，她知曉他對她一片冰心，本也不必在選材上做什么精細(xì)的面子功夫。
可惜，這些話，她不能同牧懷之講。
陸齊光叫來元寶，一同打開兩支卷軸，仔細(xì)查看。
潦草那支，上繪一只橫行的螃蟹，題字贈定遠(yuǎn)侯府，還落了青松先生的印鑒。
陸齊光一看便知，那口不遮攔、灑脫落拓的老先生，要借蟹暗諷晁鴻禎橫行霸道，便命人將這支卷軸送到定遠(yuǎn)侯府去，道是她長樂公主千辛萬苦、特意為定遠(yuǎn)侯求來的。
而金貴那支，則畫著一名豆蔻年華的少女，半立池中，腕托水月，顰笑生輝。
陸齊光瞧見了引燭居士的印鑒，正想牧懷之竟然也精通畫技，卻聽元寶新奇地“咦”了一聲。
元寶素指一點(diǎn)：“殿下，這畫上的，不是您嗎？”
陸齊光眨眼，茫然道：“是嗎？”
這、這是畫的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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