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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玉樹 “你只管使用我,去跨你想跨的山……


  牧懷之本就打點好了一切,  得陸齊光的應允,便示意獄卒拉開厚重的大門。


  甫一開門,黑黢黢的甬道顯露在面前,像個會吃人的無底洞。涼風由內而外吹過來,  逼退了秋初時不散的暑氣,  莫名叫周遭的溫度也冷下幾分。


  牧懷之回首,  望向陸齊光,  眸中的擔憂不言而喻。


  他仍記得陸齊光曾說,她有親手處置晁鴻禎的理由,  希望他不要過問。他雖然的確沒問,卻始終將這句話記在心頭,所以才會想讓陸齊光見晁鴻禎最后一面。


  可當牢獄內的陰風卷上肩頭,  牧懷之突然生出悔意。


  刑獄重地,潮濕陰冷,罪孽叢生。

  他怎么忍心、怎么可以,讓他心尖的那片月光,涉足這樣的泥濘。


  陸齊光不曾留意牧懷之的目光,只是注視著面前的甬道。


  她沒有絲毫猶豫,率先跟上獄卒的步伐,  踏入燈火與燭影之中,反而將牧懷之落在后面。


  二人在獄卒的接引下,逐漸走入深處。


  刑部牢獄構造復雜,  彎繞極多。陸齊光目所能及之處,  皆是潮濕的石壁與陰森的青苔。一間又一間石牢,  隔開一個又一個身著囚服的犯人,立于牢房前的獄卒面無表情,仿佛并非活人。


  刺耳凄絕的慘叫聲自深處傳來,  似乎有人正在受刑。


  陸齊光眉頭微蹙,蜷了蜷手指,本能地感到不適。


  牧懷之悄悄牽住了她。


  火光搖曳,二人攜手穿行于甬道之中,藏起這股隱秘的安心感。


  走了好一會兒,轉到陸齊光連東西南北都辨認不清,一行人終于在最深處的一間石牢前停了下來。


  晁鴻禎披頭散發,身著囚服,面朝墻壁,席地坐于石牢之中,身影被石柵欄切割成塊。一盤飯菜正放在地上,清湯寡水灑出一半,幾只老鼠正湊在饅頭前分食,渾然不懼旁人。                        

                            


  “喂,晁鴻禎!”獄卒粗暴地拍動石欄,腰間的鑰匙晃動作響,“有人來看你!”


  晁鴻禎一動不動,好像什么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獄卒回頭,沖著牧懷之聳了聳肩:“三司審理的結果一出來,他就這樣了,跟聾了似的,也不知道之前那股神氣勁都跑哪兒去了。”


  接著,他又與陸齊光交換眼神,恭敬地行了禮,便退到一邊:“長樂殿下自便。”


  甫一聽到長樂的封號,晁鴻禎背脊抽動。


  他回過頭,露出亂發下的半張臉,咧看一個充滿惡意的哂笑:“陸齊光,你果然來了。”


  陸齊光松開與牧懷之相牽的手,注視著面前已不成人樣的晁鴻禎。


  她沒有回話,只是踮起腳尖,同牧懷之附耳說了些什么,引得牧懷之眉頭微皺、神情猶疑。


  片刻之后,牧懷之舒展眉宇,恢復至尋常的清冷神色,無聲地點了點頭。他沖著那名獄卒使了個眼色,便同對方一起反身離開。


  石牢只余陸齊光與晁鴻禎,一人階下囚,一人壁上觀。


  火光映照在陸齊光的面龐上。


  她平靜地問:“你很想見到我嗎?”


  “何止如此?”晁鴻禎支撐著站起身,面朝陸齊光,“你該和我一起死。”


  陸齊光神色淡然:“為什么?”


  “為什么?”晁鴻禎好像被她的問題逗笑了,神色猛地一扭,抬手將凌亂的發理向腦后,露出那張曾經看著溫良敦厚、此刻卻面目猙獰的臉,“陸齊光,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有多受人喜歡吧?”


  陸齊光不動聲色地看著晁鴻禎。


  突然,晁鴻禎爆發大笑,肩頸都在顫抖。                        

                            


  他笑夠了,只管把手一揣,譏諷道:“你在擺什么高高在上的清高架子?你以為自己多聰明,做了件大好事。然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沒有——從前是,現在也是,以后也是。”


  “你只是個沒見識的女人罷了!癡心妄想,以為自己是個香餑餑。”


  晁鴻禎撲上前來,雙手緊緊攥住石欄,將臉猙獰地壓到欄桿上,五官也被擠得扭曲。


  “你以為圍在你身旁的那些人都是為了什么?不過是看你是個公主,看你有幾分姿色,看你有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帝當你的老子。”


  “根本沒人在乎你,你不過是個工具,是塊踏腳石,是人人可攀可欺的假高枝。”


  聽著晁鴻禎近乎癲狂的辱罵,陸齊光揉了揉眉心。


  她動了動唇,正想說些什么,一道冷冽的聲音先自身側傳了過來:“我在乎。”


  陸齊光轉頭望去,看見牧懷之已折返回來,頎長的身影是甬道中唯一的清亮雪色。


  方才那名獄卒也跟在牧懷之身后,單手抱著一只白瓷盆栽,盆栽內鋪滿雪白的卵石,一株不大的紅玉雕筑而成的珊瑚樹端端立于其中。


  牧懷之雙目含冰,俯視著石牢內的惡徒,一手已按在腰間劍上。


  眼看牧懷之回到陸齊光身邊,晁鴻禎冷笑一聲:“哦  ,這不是長樂公主的狗嗎?怎么,你的主子還沒準你發話,你就敢在我面前造次?”


  他已是將死之人,半身埋入黃土,自然口出狂言、無所顧忌。


  “陸齊光,你信不信?”晁鴻禎懶洋洋地喚了一聲,沖著牧懷之抬了抬下巴,“哪怕你現在命令他跪在地上學狗叫,他牧懷之也定會照做。”                        

                            


  牧懷之眉頭緊鎖,按住劍柄的五指驟然收緊,殺意隱現。


  他并不在乎自己被人辱罵,只是不愿這等污言穢語攪亂陸齊光的心緒——陸齊光與晁鴻禎之間本就有他并不知道的隱情,他并不想讓陸齊光受此折辱。


  陸齊光輕輕地拍了拍牧懷之按在劍上的手。


  受辱最久的人分明是她,可眼下,她反倒十分平靜:“我和你不一樣,晁鴻禎。我從不會將人當狗,唯有像你這樣沒有心的人,才會生出如此無稽的想法。”


  陸齊光轉目,望向那流光溢彩的珊瑚玉樹,神色染上憐憫:“晁鴻禎,你確實忘了,你的先祖曾跟隨我的先祖一同開疆擴土,方才有我大梁如今之國。”


  “你的存在,是大梁的錯誤,也是我的錯誤。”她嘆了口氣,“所以……”


  陸齊光走到獄卒面前,從對方手中接過珊瑚玉樹,卻被玉石的重量壓得一時提不起臂,身形也搖搖欲墜,幸而被牧懷之及時扶住。


  牧懷之神色不忍:“殿下,讓臣來吧。”


  陸齊光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使出全身的勁,抬起抱著盆栽的手臂。


  接著,她十指一松,那盆珊瑚玉樹頓時摔落在地上,玉摧枝崩,連帶著底部的白色瓷盆都摔成碎片,響聲震耳欲聾,把獄卒嚇得一個激靈。


  陸齊光低頭,看向地上凌亂的紅玉碎片,眸光微顫。


  她必須要親手摔碎這株先祖留下的珊瑚玉樹,用以提示自己、警醒自己:正視曾經的錯誤,正視從前近在咫尺的危險,好好睜開一雙眼、看清大梁的每一個人。


  前世的輕信與愚蠢是她的錯誤。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讓大梁陷入窮途末路的境地。                        

                            


  晁鴻禎的辱罵仍在耳畔。


  陸齊光從碎玉中抽走視線,淡然地望向自己來時的甬道。


  牧懷之站在她身旁。


  “走吧。”

  向著出口,陸齊光率先邁出一步。


  -


  二人走出刑部大牢時,秋雨仍未停歇。


  陸齊光站在門扉處,往前一步是雨簾,往后一步是監牢,一時之間似乎進退不得。


  牧懷之自獄卒手中接過一柄竹傘,走到她身旁,卻并沒有立刻撐開。他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陪著陸齊光,面朝著那片蕭索而喧鬧的雨幕。


  天帷的遠端堆積著尚未散去的黑云,壓著上京的樓與城。


  陸齊光望向那簇黑云,感受著吹響面頰的潮濕雨風,久久沒有出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牧懷之。”她忽然喚了一聲。


  牧懷之轉頭望她:“臣在。”


  陸齊光沒有馬上開口,她只是深深地呼、深深地吸,直至吐出的氣息終于平穩,才慢慢有了聲音:“我曾同你說,有朝一日,會向你將所有事悉數剖白。”


  她轉過頭,望向身邊那道如影隨形的雪色:“可我現在發現,所謂的有朝一日,是很久很久之后。”


  牧懷之沒有應答,只與她四目相交,似乎在等待陸齊光的后文。


  陸齊光的笑容有些寂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多遠的路要走,也不知道到底能走到哪里。我可能會暢通無阻地走到終點,也或許會半途跌落在哪個不知名的坑里。”


  “若我一直沒有將那些事告訴你的話……”


  陸齊光低下頭,話音在此停頓。


  短暫的沉默之后,牧懷之低眸:“晁鴻禎說錯了。我并不是你的狗。”                        

                            


  他撐開了手中的竹傘。


  “我是你的刀,也是你的鞘。”他的聲音與尋常一樣平靜,“你要我為盾,我就是你的盾,甚至是你堅不可摧的城墻。凡是你說不出、不愿說的,我自然也不會問。”


  牧懷之邁出一步,踏入雨中,回身轉向陸齊光,為她避開雨幕。


  “你只管使用我,去跨你想跨的山、淌你要淌的河。”他向她伸出手,聲音漸輕,“只要你……別忘了足下的路是為何而走。”


  陸齊光沒有回話。


  她只是盯著牧懷之的足尖,慢慢地,視線就開始搖晃。


  陸齊光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去溢出的眼淚。


  她走到牧懷之的傘下,終于破涕為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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