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齊光咽了咽口水。


　　在今日之前,  她從沒聽說過什么谷董羹。

　　但這名字起得確實(shí)不錯——咕咚，像極了食材被放入湯鍋水時的聲音。


　　陸齊光在上京呆了十五年，什么當(dāng)?shù)氐某允扯紘L試過了，一到蜀州城,  就被方才那碗紅油抄手迷了魂,  現(xiàn)下又聽了賀松添油加醋的描述,  只覺得肚腸之中癢得很。


　　她可以跟著賀松去吃嗎？

　　牧懷之還在這兒呢,  她不想讓他不順心。


　　陸齊光眨眨眼，回頭望向身后的牧懷之。


　　牧懷之面色鐵青,  雙眸死死鎖向做著鬼臉、幸災(zāi)樂禍的賀松，三尺寒冰覆于眼中，正散發(fā)著逼人的殺氣,  好像僅憑目光就能把賀松碎尸萬段。


　　陸齊光羽睫一翹，兩根蔥白的手指捏住了牧懷之的袖子，嬌怯地牽住了他。


　　“懷之。”她軟軟地喚，十分乖順地征求他的意見，“我們可以去嗎？”


　　聽到陸齊光的聲音，牧懷之耳尖一動，靈敏地捉到了“我們”二字。


　　他變臉比翻書還快,  垂眸與陸齊光對視時，堅(jiān)冰頃刻逢春，雙眼再度寫滿柔情,  連嘴角都微微上揚(yáng)：“當(dāng)然好。你想做什么,  盡管去做。”


　　看著此情此景,  賀松眼白一翻，別過臉暗自干嘔兩下。


　　他其實(shí)對陸齊光沒什么出格的興趣，只是覺得牧懷之粘著陸齊光的樣子特別有意思,  所以才刻意與牧懷之針鋒相對，故意要讓人不痛快。


　　賀松沒再管二人，料定他們會跟來，便將雙手往腦后一托，大搖大擺向前走去。


　　陸齊光見狀，順著牧懷之的袖向下一攀，主動牽住了他的手腕。


　　她眸光雀躍：“走吧。”                        

                            


　　這里是蜀州城，不是上京，也不是清平宮。


　　長樂公主名號響亮，畫像卻往往只在都城流傳，而牧懷之常年戍守涼州，自然也在蜀州并不算臉熟——也就是說，她和牧懷之終于能像對尋常的愛侶，在街頭并肩漫步。


　　不懼任何人的目光。


　　－


　　在賀松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走過蜀州城彎彎繞繞的街巷，拾級而上，鉆進(jìn)一間蒼蠅小館。


　　這小館店面不大，里頭卻烏泱泱地?cái)D滿了木桌椅，過道窄得只容得下兩人并肩而行，熱騰騰的鼎具擺在一張張案上，辣香與肉香在鼻間翻滾，滿室蒸著一股潮悶之氣。


　　陸齊光慶幸自己今日沒穿裙衫，要不然準(zhǔn)會在行路時被扯壞。


　　三人在一張空蕩的四方桌邊坐下，陸齊光與賀松面對面，牧懷之夾在二人中間。


　　店內(nèi)的伙計(jì)趕來寒暄，被賀松勾勾手、招了過去。


　　陸齊光環(huán)視一圈，看見身旁的食客正單手執(zhí)箸，夾起桌面此碟中的兩片菜葉，往那燒著水的鼎爐里煨，燙了約莫幾秒后，又夾起那鮮嫩翠綠的煮菜，放入碗中。


　　她轉(zhuǎn)回腦袋，好奇道：“就這樣吃嗎？”


　　“應(yīng)當(dāng)是。”牧懷之沉吟，“我曾在書中看過，道是蜀州鄉(xiāng)民有雜煮飲食、以驅(qū)溽熱的風(fēng)俗。”


　　賀松嘖了一聲：“說得那么文縐縐，可不就是水煮菜。”


　　他這個東做得熟稔，三下五除二，同伙計(jì)交代好了需要的餐食，便順勢向椅背上一靠，嘴巴仍閑不住：“看你們倆這見識，是從哪個深山野林子里出來的？”


　　陸齊光失語，拍了拍牧懷之的手背，安撫住蓄勢待發(fā)想砍人的小將軍。                        

                            

　　賀松這人心思不壞、看著不賴，只可惜，長了張嘴。


　　不過，經(jīng)這樣一鬧騰，陸齊光倒是想起了正經(jīng)事兒。


　　畢竟是有求于人，她笑意盈盈、客客氣氣：“賀小郎君，來都來了，咱們是不是該說說那位姓居的朋友了？”


　　“嗯？”賀松愣了愣，很快恍然大悟，“哦、哦——對對，姓居的。”


　　說話間，店內(nèi)伙計(jì)端來一只底部燃著炭火的鼎具，又輾轉(zhuǎn)著送來幾碟秋菜。


　　賀松揚(yáng)臂接過瓷碟，擱在案上，若無其事地忙活著，語調(diào)輕松：“不急不急，反正我也跑不了不是？咱們先把谷董羹吃了，吃完了，再慢慢說這個姓居的。”


　　見賀松顧左右而言他，牧懷之覺出幾分異樣，眉頭微蹙。


　　他冷不丁地發(fā)問：“敢問這位居某名諱是？”


　　賀松掛在嘴角的笑意略微一抽。


　　他慢吞吞地拾起一對筷子，夾起一片菜，丟進(jìn)鼎具內(nèi)的滾湯之中，眼睛盯著冒泡翻騰的湯面，緩緩眨了兩下。


　　“你看嘛，我早就說……”賀松放慢語速，沒了尋常的貧勁兒，聲音也漸漸輕小下去，“愛信不信——我可沒打包票說我認(rèn)識他這事兒是真的。”


　　愛信不信？！

　　陸齊光一聽就冒了火。

　　但賀松確實(shí)說過這話，她記得。


　　牧懷之向陸齊光投來視線。

　　好像只要得到她一個眼神應(yīng)允，他立刻就能把賀松削了。


　　陸齊光強(qiáng)行按捺住心頭的火氣，維持住表面的泰然，也穩(wěn)住了蠢蠢欲動的牧懷之。


　　可她說這話時咬牙切齒：“不打緊。無非浪費(fèi)我一會兒時間罷了。”


　　她深呼吸一次，漸漸平穩(wěn)心態(tài)，才接道：“那你說說，為何要用這個當(dāng)借口，把我引到這兒來？總不可能當(dāng)真只是想有人請你吃頓飯吧。”                        

                            


　　聽見陸齊光的后話，賀松咧嘴一笑，打了個響指：“說對了。”


　　陸齊光：……

　　算了，牧懷之你還是把他砍死吧。


　　牧懷之心有靈犀，沉默著摸向佩劍。


　　“哎、哎哎！別別別！”賀松一看勢頭不對，連忙舉手討?zhàn)垼�險(xiǎn)些把指縫間夾住的木筷丟出去，“我是有東西要給你，可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有準(zhǔn)備，我賠禮道歉！”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卷，本想塞給陸齊光，卻因著中間隔著鼎爐，只好塞給牧懷之。


　　牧懷之歷來是尊重陸齊光的，雖然眉頭微聳，但依然沒有閱讀紙上的內(nèi)容，順手便將紙卷遞給了陸齊光。


　　“咳咳！”賀松清了清嗓，刻意壓低聲線、補(bǔ)充解釋道，“專程送給……長樂公主的。”


　　陸齊光正要將那紙卷展開，一聽長樂公主，頓時一個激靈，五指一收，把紙給揉皺了，連帶著牧懷之也如臨大敵。


　　她從沒出過上京，畫像與丹青通常也流傳不到蜀州一帶。

　　照理說，賀松不應(yīng)當(dāng)認(rèn)出她才對。


　　“你……”陸齊光躑躅，糾結(jié)是否要承認(rèn)身份。


　　看著陸齊光與牧懷之二人劍拔弩張、戒備十足，賀松倒是滿不在乎，把筷子重新拿穩(wěn)在手里，又燙下去一片菜：“嗐，有什么大不了的。”


　　“矜貴如你，與我同桌用膳。”他柳葉眼一抬，瞟向牧懷之，難得顯露出超脫市儈的精明，促狹笑道，“豐功如他，追你寸步不離。”


　　聽完賀松這通處變不驚、漠視尊卑的發(fā)言，陸齊光越發(fā)看不懂眼前人。


　　從賀松的著裝看，他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布衣百姓。可他口若懸河、像個行騙的，行為敏捷、像個打獵的，又熟識野植、像個采藥的，讓人全然捉摸不透。                        

                            


　　她與牧懷之交換眼神，卻見牧懷之也微微搖頭。


　　“別想啦。”反倒是賀松輕輕松松地挑開話頭，“要么看紙，要么吃菜。”


　　陸齊光撇撇嘴，最終選擇了看紙。


　　她低下頭，重新展開手中皺皺巴巴的紙團(tuán)子，視線游走，慢慢閱讀。


　　紙上的字跡蒼勁潤澤，卻十分陌生，確實(shí)是陸齊光前世今生都不曾見過的筆跡。可紙上的內(nèi)容，她才讀一句，頓時猶如五雷轟頂。


　　這內(nèi)容，分明是上一世居正卿贈送給她的詩！


　　她目光顫抖，緊緊粘在紙上，囁嚅嘴唇，強(qiáng)壓著震撼之感，無聲地重讀一次。


　　露蕊含芳潤，風(fēng)枝弄晚深。

　　相逢無限意，誰解識琴心。


　　字字句句，一模一樣。


　　莫大的震驚與茫然擊中了陸齊光。她手腕發(fā)顫，面色煞白，忽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拿在手中的紙被緊緊攥起的手指扯出裂痕。


　　牧懷之最先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握住了她放于桌下的那只手。


　　他因陸齊光的反應(yīng)而不安，心下焦急擔(dān)憂，卻仍按捺著性子，輕聲詢問道：“怎么了？”


　　陸齊光沒有回答。她的喉頭發(fā)不出力氣，更不知該如何同牧懷之說起自己的發(fā)現(xiàn)。


　　聽到牧懷之的詢問，賀松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吞下口中咀嚼的煮菜，看著兩人撓了撓頭，習(xí)慣性調(diào)侃道：“哇，不至于吧，雖然我確實(shí)很驚才絕艷，但也……”


　　他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后，收起了尋常那股自由浪蕩的態(tài)度。


　　賀松端正容色：“為何如此反應(yīng)？”


　　面對二人的詢問，陸齊光只是搖了搖頭。她動動嘴唇，思緒一片混亂。                        

                            


　　雖然賀松與居正卿相貌相似，可若他話語屬實(shí)，那他與居正卿定是素不相識的。可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會如此巧合，寫出一模一樣的詩，還都是送給她的？


　　陸齊光抽動手指，慢慢圈住牧懷之的手，感受著對方的溫度與勁力，這才找到一些安心感。


　　順著那點(diǎn)安定，她調(diào)整好情緒，疲憊地開了口：“賀小郎君，你這首詩是如何寫出來的？”


　　賀松扯了扯嘴角，難得露出不悅：“你不信那是我寫的？”


　　牧懷之擔(dān)心陸齊光應(yīng)付不暇，主動打圓場道：“賀小郎君誤會了。應(yīng)是殿……應(yīng)是她讀過詩后，尤其心折，這才會出言請教一二。”


　　“這還差不多。”賀松嘿嘿笑了兩聲，神態(tài)又輕松下來，沖著陸齊光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這詩本身就是為她所作。”


　　“我呢，不過是個普通的舉子，平常愛看些閑書、聽些閑話。大梁誰人不知，長樂公主花容月貌、盛寵無雙，是文人競相描繪的絕佳對象。”


　　賀松的后文說得漫不經(jīng)心地：“所以，我專程托人討了幅畫像來，看了兩眼，有感而發(fā)，就隨便寫寫。此前也沒想過會遇上真人，遇見了，索性就找個托詞、把這詩送了，省得在我家里吃灰。”


　　聽賀松說完來龍去脈，陸齊光的情緒又鎮(zhèn)定一些。


　　她下意識用指尖摩挲著牧懷之的手背，沖著賀松，謹(jǐn)慎地試探道：“那……”


　　“若我說，我曾見過另一首詩，是由旁人所作，卻與你這首一模一樣，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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