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屋里,壁爐架上的那盞小油燈依舊點燃著,但已經吸盡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幾滴燈油;一圈紅彤彤的光暈染紅了半球形的乳白燈罩,顯得格外明亮的燈焰發出最后的陣陣畢剝聲。油燈將滅時這種最后的搖曳,常被比作可憐的病人臨終前的抽搐;一縷幽暗慘淡的光線,把年輕姑娘的白色床幔和被罩染上了一層乳白色。
這會兒,街上的聲音已歸于沉靜,屋里是死一般的岑寂。
通愛德華臥室的房門打開了。一張我們已經見過的臉出現在房門對面的鏡子里:這是德·維爾福夫人,她要回來看看藥水是否奏效。
她在門口停住腳步,靜聽油燈發出的畢剝聲,在這個仿佛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這是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隨后她悄悄走近床頭柜,去看瓦朗蒂娜的杯子是不是喝空了。
我們上面說過,杯里還剩四分之一的溶液。
德·維爾福夫人拿起杯子,走過去倒在爐灰上,再把爐灰輕輕攪動一下,好讓液體被吸收得更快些,然后她仔細地涮凈杯子,用自己的手帕拭干,再把它放回到床頭柜上。
倘若有人能把目光穿透這個房間的話,他就會看到,德·維爾福夫人兩眼凝視瓦朗蒂娜,一步一步走近病床時,有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態。
慘淡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可怕的夜的氛圍,想必跟她腦子里那些恐怖的意念交織在一起了:這個下毒的女人,面對自己的作品感到害怕了。
終于,她鼓起勇氣,撩開床幔,把手撐在床頭上,瞧著瓦朗蒂娜。
年輕姑娘停止了呼吸,微微松開的牙齒中間,沒有一絲顯示生命跡象的氣息;毫無血色的嘴唇已經停止了顫抖;那股仿佛從皮膚里透出的紫色的體氣[1],霧蒙蒙地凝聚在眼睛上,鼓起的眼瞼顯得分外蒼白,長長的睫毛在變得蠟也似的臉容上勾畫出兩條黑線。
德·維爾福夫人凝視著這張寂然不動、依舊如此動人的臉;她鼓足勇氣掀開毯子,伸手按在年輕姑娘的心口上。
心口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動靜。
她覺著的跳動,是自己手指上動脈的搏動:她戰栗地縮回了手。
瓦朗蒂娜的胳臂伸在床沿外邊;這條胳臂整個兒從肩部到肘彎,活脫是根據熱爾曼·皮隆[2]雕塑的《美惠三女神》塑造出來的;但那條前臂由于抽搐而稍稍有些變了形,模樣很美的手腕微微有些僵直地擱在桃花心木的床沿上,手指叉開著。
指甲的根部都發青了。
對德·維爾福夫人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了:完事了,這件可怕的事情,這樁她必須完成的最后的任務,終于完成了。
這個下毒的女人在這個房間里已經沒事要干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顯然她是怕自己的腳在地毯上弄出聲音來;可是,她這么往后退的時候,手里還撩著床幔,全神貫注地望著這幅死亡的景象。這幅景象對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死并不意味變形,只是寂然不動而已,死依然神秘,并不讓人厭惡。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德·維爾福夫人手里撩著那裹尸布似的床幔,懸在瓦朗蒂娜臉部上方,竟然無法松手。她聽憑自己陷入了冥想:罪犯的冥想,應該就是內疚吧。
這時,油燈又響起了畢剝聲。
德·維爾福夫人聽到這聲音,打了個激靈,松手放開了床幔。
正在這時,油燈熄滅了,整個房間沉浸在怕人的黑暗之中。
黑暗中,掛鐘啟動,敲響了四點半的鐘聲。
這個下毒的女人,驚駭地聽著這悠蕩的鐘聲,躡手躡腳地退到門邊;回進自己房間時,她已經是滿頭冷汗了。
黑暗又持續了兩個小時。
然后,微弱的晨光漸漸地透過百葉窗,鉆進了屋子;接著,光線變得愈來愈亮,物件和人體都有了色彩和形狀。
從樓梯上傳來那個女護士的咳嗽聲,她手里拿著咖啡杯,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
一個父親,一個情人,一眼就能看出瓦朗蒂娜死了。而在這個受雇的護士眼里,瓦朗蒂娜只不過是睡著了。
“好,”她走近床頭柜說,“她已經喝過藥水,玻璃杯里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爐旁邊,重新生好火,在扶手椅里坐下。雖說剛睡醒,但她還是想趁瓦朗蒂娜沒醒的工夫再打個盹兒。
鐘敲八點,驚醒了她。
她看到年輕姑娘居然睡得這么死,看到那條胳臂就那么垂在床邊不伸進去,不由得感到害怕起來。她走到床邊,這時才注意到瓦朗蒂娜的嘴唇發涼,胸口冰冷。
她想把那條胳臂放回到身體旁邊去,但是那條胳臂就是硬邦邦的不肯聽話:一個女護士不會不知道這種可怕的僵硬意味著什么。
她恐怖地尖叫起來。
隨后,她朝門口奔去:
“救命啊!”她喊道,“救命啊!”
“什么,救命!”德·阿弗里尼先生在樓梯下應聲說。
這正好是醫生平時來的時間。
“什么,救命!”維爾福的聲音喊道,他正從書房里急匆匆地跑出來,“大夫,您聽到喊救命的聲音了嗎?”
“是的,是的。上去吧,”德·阿弗里尼回答說,“快上樓到瓦朗蒂娜的房間去。”
還沒等醫生和父親趕到,樓上的那些仆人,不管是在別的房間里的,還是在過道上的,都已經涌進了瓦朗蒂娜的房間。他們瞧見瓦朗蒂娜臉色灰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都紛紛向上天舉起雙手,就像突發眩暈似的搖晃著身子。
“去喊德·維爾福夫人!去叫醒德·維爾福夫人!”檢察官喊道,他待在房門口似乎不敢進去。
可是那些仆人并不來答應他,兀自只管望著德·阿弗里尼先生,他已經進了屋,奔到瓦朗蒂娜身邊,把她抱在懷里。
“又是一個!……”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床上喃喃地說,“哦,天主啊,天主啊,您什么時候才會感到厭倦呢?”
維爾福沖進屋里。
“您說什么,天主哪!”他向上天舉起雙手喊道,“大夫!……大夫!……”
“我說瓦朗蒂娜死了!”德·阿弗里尼以莊嚴的聲音回答說,在這莊嚴之中有一種可怕的意味。
德·維爾福先生突然間就像雙腿折斷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瓦朗蒂娜的床上。
聽見醫生說的話,聽見這個父親的喊聲,驚恐萬狀的仆人一邊發出嘶啞的咒罵聲,一邊四散逃開去。只聽得樓梯和過道上傳來他們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院子里的一片喧嘩,隨后就一片空寂;聲音全都消失了:這座遭詛咒的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都跑空了。
這時,德·維爾福夫人披著晨衣,一條胳臂還沒伸進袖子,掀開了門簾。她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做出想詢問在場的人的樣子,同時還想擠出幾滴眼淚來。
陡然間,她雙手伸向那張床頭柜,猛地往前走上一步,或者不如說蹦上一步。
她剛瞥見德·阿弗里尼好奇地向床頭柜俯下身去,拿起那只她清楚地記得在半夜里已經倒空的玻璃杯。
杯里還有三分之一溶液,正好跟她把殘液倒進爐灰前一樣。
即使此刻瓦朗蒂娜的鬼魂豎立在這個下毒的女人面前,也不會使她更為驚駭了。
一點不錯,那就是她倒在瓦朗蒂娜的杯子里,而且瓦朗蒂娜喝過的溶液的顏色。德·阿弗里尼先生拿在手里仔細察看的這種毒藥,是逃不過他的眼睛的:這一定是天主顯靈,為了讓人能揭發罪行而留在那兒的線索和證據,罪犯再怎么防范也是無濟于事的。
就在德·維爾福夫人像尊不妨取名為“恐怖”的雕像佇立在那兒,而德·維爾福把頭埋在死者的床單里,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的當口,德·阿弗里尼走到窗子跟前,更加仔細地察看玻璃杯里的溶液,并用指尖蘸了一點嘗了嘗。
“啊!”他低聲地說,“已經不是番木鱉堿了。讓我來看看這是什么!”
說著,他快步走到房間里一個改裝成藥箱的柜子跟前,從里面的小銀盒里拿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幾滴在玻璃杯的乳白色溶液中,只見那小半杯液體馬上變成了鮮紅色。
“啊!”德·阿弗里尼輕輕地喊道,這喊聲中有審判官發現罪行真相時的恐怖,但也摻有學者解決一個難題時的欣喜。
德·維爾福夫人轉身站立片刻,眼睛里先是迸射出激動的光芒,隨后變得暗淡下去。她伸出一只手,踉踉蹌蹌地向房門摸去,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不一會兒,只聽得遠遠地傳來撲通一下,像是有誰倒在地板上了。
可是沒人注意到這聲音。女護士聚精會神地在觀察化學分析,維爾福仍然頹喪地撲在床上。
只有德·阿弗里尼先生一人在留神看著德·維爾福夫人,注意到了她的突然離去。
他掀起瓦朗蒂娜房間的門簾,從愛德華的房間望過去,一直望到德·維爾福夫人的房里,看見她昏然不動地躺在地板上。
“快去照看德·維爾福夫人,”他對女護士說,“德·維爾福夫人出事了。”
“那么瓦朗蒂娜小姐呢?”女護士結結巴巴地問。
“瓦朗蒂娜小姐不需要照看了,”德·阿弗里尼說,“瓦朗蒂娜小姐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維爾福悲痛欲絕地輕聲喊道,這種悲痛對這顆青銅鑄成的心來說,是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情,所以它就更令人肝腸寸斷。
“死了!誰說死了?”另一個聲音喊道,“誰說瓦朗蒂娜死了?”
兩個男人同時轉過身去,只見莫雷爾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形容嚇人地站在門口。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莫雷爾按往常的時間,來到通諾瓦蒂埃房間的那扇小門跟前。
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發現門開著。因此他無須拉鈴就進了門。
他在前廳里等了一會兒,想喊一個仆人來把他領進諾瓦蒂埃的房間。
他喊了一聲,沒人應答。我們知道,宅子里的仆人都跑空了。
這天,莫雷爾本來心里并沒感到不安:基督山向他許諾過瓦朗蒂娜會活下去,直到目前為止,這個許諾是不折不扣地兌現的。每天晚上,伯爵帶給他的都是好消息,而這些消息第二天又總會由諾瓦蒂埃加以證實。
但是,眼前的這片寂靜使他感到很奇怪;他喊了第二遍、第三遍,仍然是一片寂靜。
于是他決定上樓去。
諾瓦蒂埃的房門,也像其他的房門一樣敞開著。
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在老地方坐在輪椅里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是在表示內心的一種恐懼;而整張臉都顯得那么蒼白,更證實了這一點。
“您好嗎,先生?”年輕人問,他的心不由得揪緊了起來。
“好!”老人眨著眼睛表示,“好!”
可是他臉上焦急不安的神情更加明顯了。
“您在擔心,”莫雷爾繼續說,“您想要什么東西。您要我拉鈴去喊仆人來嗎?”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
莫雷爾拼命拉鈴;可是,哪怕把繩子拉斷了,也不見有人來。
他轉過身去朝著諾瓦蒂埃;老人的臉越發顯得蒼白,越發顯得焦躁不安了。
“天哪!天哪!”莫雷爾說,“為什么沒有人來呢?這屋里有誰病了嗎?”
諾瓦蒂埃的眼睛像要從眼眶里迸射出來似的。
“您怎么啦?”莫雷爾說,“您的樣子真怕人。瓦朗蒂娜!是瓦朗蒂娜!……”
“是的!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馬克西米利安張嘴想說話,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去扶住護壁板。
然后,他向門口伸出手去。
“是的,是的,是的!”老人接著表示說。
馬克西米利安奔到小樓梯跟前,三步并作兩步地往上沖去,因為諾瓦蒂埃的目光似乎在對他喊:
“快呀!快呀!”
才一分鐘工夫,年輕人就穿過了好幾個跟整幢房子其他地方同樣空蕩蕩的房間,一直奔到瓦朗蒂娜的房間。
他不用推門,因為房門大開著。
最先聽到的是一陣嗚咽聲。他仿佛透過一層云霧,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頭埋在一堆凌亂的白色床幔里。一種恐懼,一種可怖的恐懼,使他像給釘住似的,呆在了房門口。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說:“瓦朗蒂娜死了”;而另一個聲音像回聲似的應答說:
“死了!死了!”
[1]西方古代醫學認為從血液或其他體液蒸發到頭部的氣體。
[2]熱爾曼·皮隆(1537—1590):法國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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