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言傳身教
    正和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下午。
    金海城已被戰(zhàn)火燒得頹唐。
    城下的大地滿目瘡痍，處處是半凝固的熔巖。
    城樓塌了三座。
    外墻到處是大片垮了的石磚，露出夯土的內(nèi)基。
    旌旗撲倒，指揮失序。
    戰(zhàn)線犬牙交錯。
    甚至連洪城都提著戰(zhàn)斧親自上了一線。
    洪福將一頭蛇人頂在墻角，憑體重將匕首刺入它的眼眸。
    數(shù)個呼吸后，直到對手的身體徹底松弛，他才扶墻起身。
    三人小隊早已失散。
    許久前，他就覺得自己竭盡了體力，每次揮舞兵器，都是在消耗魂魄。
    氣暴聲自北面?zhèn)鱽怼?br />    洪福瞥過目光，看見火流星貫入地面。
    土層斷裂，巖板橫斜。
    洪堅揮拳，轟在赤鱗胸口。
    火勁勃發(fā)開來，將土石熔融。
    赤鱗已感受不到痛苦。
    渾身鱗片脫落了大半，表層肌肉焦糊碳化，又自行撕裂修復(fù)。
    但它的絕對力量始終在對手之上。
    “人類，火，燒不盡血！”
    赤鱗低聲咆哮，雙手抵住洪堅兩臂，反身將他壓下。
    蛇尾翻卷，纏住洪堅左腿，緩緩收緊，碾出骨碎之聲。
    而后又是右腿。
    正當(dāng)赤鱗自以為將要奠定勝局的時候，洪堅張口發(fā)出炎吼。
    無形火勁沖刷，霎時焚毀蛇人面目，使它五竅中迸出烈火。
    目盲、耳聾、暈眩。
    赤鱗只覺得腦漿都要被燒干，前所未有的渴血。
    于是它俯身張口，咬住洪堅肩膀，瘋狂吮吸。
    蛇人毫無所得。
    “蠢物，我的血早就燒干了！”
    洪堅長聲笑道。
    熔巖沒過了兩人半身。
    赤鱗挺起上身，又探手刺入洪堅胸腹。
    胸腔是空的，依然沒有血肉。
    烈戰(zhàn)之中，洪堅的臟器已被狂暴火勁燒毀，唯有心還在跳。
    或者說，是火在跳。
    環(huán)境溫度積漸，赤鱗難以消受。
    它想要脫離，卻被洪堅反握住小臂。
    后者在這一瞬間，爆發(fā)了所有的炎流真元，以自身為中心熔融出半徑十余米的金色湖泊。
    糾纏著的兩人沉入巖漿。
    數(shù)息后，戰(zhàn)斗終于有了結(jié)果。
    洪堅在火湖邊緣艱難地直起身子，單手將赤鱗的頭顱高高舉起。
    一道炎吼沖天而起，引來半城目光。
    蛇人的陣列終于動搖。
    它們不畏死，唯獨怕輸。
    蓋因血被浪費，便無法回歸神。
    六祭的赤鱗既敗，敵酋卻還挺立，此戰(zhàn)已注定難勝。
    自碎牙起，無數(shù)蛇人調(diào)頭北向，往沙漠的方向逃竄。
    它們身后，許多殺紅了眼的將士踉蹌下城，竟是拼著吞了鬼明王，也要再留下幾條性命。
    大局已定。
    熔巖湖旁高溫散了些許，留下滿地剔透。
    琉璃，是沙的舍利，也是火的結(jié)晶。
    天光穿行其間，于邊緣顯出藍(lán)綠，在中心映出青黃。
    早就反身殺下城墻的洪范第一個趕到，將癱倒在殘巖旁的洪堅扶起。
    他的脊椎歪斜著，肚腹開著個口子，左腿側(cè)向折斷。
    其上身全是灼傷，看不到幾塊皮膚。
    胸骨下，五臟找不到其余，唯有一顆赤紅心臟孤零零落著，還在緩緩跳動。
    “家君……”
    洪范輕喚一聲，扯斷自己半爛的鐵甲，解下布袍為洪堅披上。
    “你來了。”
    洪堅反手抓住次子的手臂。
    他的手心熱得發(fā)燙。
    “你可有傷勢？”
    洪堅輕聲問道，雙目沒有焦點。
    “只是透支，還有幾處小傷，不礙事。”
    洪范回道，這才注意到他已經(jīng)瞎了。
    “那就好。”
    洪堅頷首道。
    “此戰(zhàn)之后，你當(dāng)有進(jìn)益。”
    短暫的沉默后，他又突兀開口。
    “說好給你交代，卻要食言了。”
    洪范感到小臂一緊。
    “放棄炎流功吧。”
    洪堅說道。
    “你去西京，去掌武院，去做緹騎。”
    “掌武院握有天下功法，能送你到天門之外。”
    這正是洪范規(guī)劃中的選項之一。
    “緹騎以武勛換取回報，很危險。”
    洪堅話語不停。
    “但我對你很放心。”
    “若是功勛不足，炎流功也可以作為籌碼。”
    他又補了一句。
    洪范一時發(fā)愣。
    洪堅卻無所謂他的反應(yīng)，只話趕話般地繼續(xù)開口。
    “自幼時起，我從未得人青眼。”
    “走到今日，正是一步一個腳印，一刻未曾虛度。”
    “你也要如此。”
    “莫要學(xué)李鶴鳴，只是踽踽原地顧影自憐，嫌天地給他的不夠。”
    “大丈夫，想要什么，唯親手去取，才能算快意！”
    他急聲說完這番話，氣息窒住，臉上卻泛出神采。
    “我曉得了。”
    洪范輕聲回道，反握住洪堅漸漸冷下的手。
    一年以來，唯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對方平素包裹于族長責(zé)任之下的性格。
    屬于武者的性格。
    這時，洪家眾人也漸次趕到。
    人未至，家君、大老爺?shù)鹊鹊暮艉嚷暠阆葌鱽怼?br />    兩人都松開了手。
    洪范退開幾步。
    洪堅則摸索著撐起身子，拾起一塊殘石刺入后腰，卡在脊椎斷處。
    手一發(fā)力，他原本歪斜的身子便如往常般直了起來。
    “大兄，您怎樣了？”
    問話的是洪武。
    他面如金紙，肚腹間裹著腥紅的紗布，卻是頂著重傷再度上了戰(zhàn)場。
    洪堅搖頭不回，輕聲反問。
    “戰(zhàn)局如何了？”
    此時日氣西垂，沙洲黯淡。
    洪范看著洪堅恢復(fù)了慣常的平淡神情，仿佛看著一塊固執(zhí)的冰，回到了自己堅守了一生的冬天。
    洪武聞言一愣。
    蛇人殘軍正倉惶逃往北方，這是一眼可知的事情。
    “蛇人退了！”
    他心頭涌起悲意，卻強用喜悅的語氣回復(fù)。
    “大兄你斬了敵將后，蛇人便退了！”
    “那就好。”
    洪堅回道。
    “我增補注釋后的炎流功全本放在宗祠的匾額后頭。”
    他略略放大了音量。
    “今后族中大小事，便由二老爺執(zhí)宰。”
    “未來若阿勝再有進(jìn)益，可繼族長。”
    眾人俱稱是，哪怕聽出族長在交代后事，也只敢默默流淚。
    “另，我月前由手少陰心經(jīng)起始，以先天火勁淬煉心臟。”
    洪堅緩了緩氣息，才得以再度開口。
    “彼時略覺不對，便以為是斷頭路。”
    “今日一試果然如此，或可為爾等之戒。”
    他說著笑了笑。
    “還有，我的心臟已被淬煉，不必隨這殘軀下葬。”
    “若能尋到鑄劍宗師，可以打兩把不錯的兵器。”
    說到這里，洪堅的眼皮耷拉下來，身姿明顯松弛。
    好似一張傷痕累累的老弓，終于被下了弦。
    洪家眾人還執(zhí)著禮，等待家主的下一句吩咐。
    但他們等到的只有沉默。
    長風(fēng)漫卷，不經(jīng)意間帶走了逝者的最后一口呼吸。
    “家君走了。”
    洪范上前半步傾聽，回身對眾人說道。
    沒有一句軟弱的哭聲。
    只有戰(zhàn)士們單膝下跪，甲胄摩擦的錚然鐵聲。
    洪范沒有跪。
    他恍惚站著，被血浸透的衣褲此時受風(fēng)一吹，蝕骨般冰冷。
    渾身上下，唯有洪堅握過的手臂，還有丁點余熱。
    片刻后，洪范卻是無聲發(fā)笑。
    他上前幾步，將洪堅燒得半干、沒剩下多少分量的身子橫抱而起。
    “我今明了……”
    洪范輕聲說道。
    “蕞爾小族得傳于邊疆惡地……”
    “不過言傳身教四字。”
    他邁開大步，穿過人群朝城門行去。
    目光橫掃，掠過一片涂紅的城墻與尸橫遍野的土地。
    最后落在城門洞匾額上的三個隸書大字。
    【金海城。】
    洪范終于忍不住心頭塊壘涌動。
    一瞬間，很多畫面閃過腦海。
    金海城門口往來的行人，赤沙大道上吆喝的商販，杜康居里笑鬧的酒客。
    還有他剛剛死去、從未相認(rèn)的第二位父親。
    思慮及此，洪范眼前模糊，忍不住悲聲大笑。
    笑聲許久方歇。
    而后更有長吟拔起。
    “殘墻作甲染新色，
    斷戟為刀斬群蛇；    荒沙如金血如鐵，
    招引英雄歸山河！”
    長風(fēng)止歇，天野肅穆。
    此聲徐徐飄散，更有千聲萬聲來和。
    城上城下，無數(shù)金海人——官吏、武者、士卒、百姓——或站著，或癱坐著，或倚著刀劍，或扶著城墻，此時都用盡全力放聲嘶吼。
    呼聲激蕩，似哭似嚎，恢弘成風(fēng)。
    城墻上，被血糊住半臉的洪福同樣涕泗橫流地吼著，直至胸口發(fā)緊、頭暈?zāi)垦！?br />    天旋地轉(zhuǎn)間，他癱倒在地，只覺得到處是沙、血、鐵混同的斑斕色彩，竟分不出哪邊是城內(nèi)，哪邊是城外。
    “仗打贏了，我還活著……”
    洪福仰天呢喃，一遍遍重復(fù)，聲音止不住顫抖。
    此生第一次，他領(lǐng)略到了勝利的滋味。
    既辛酸，又甘美。
    PS：本書第一卷就是為兩碟醋包的餃子。
    第一碟是李鶴鳴的死。
    第二碟是洪堅的死。
    少了他們二位，金海城也就沒什么值得說的了。
    各位五一快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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