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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唐主之死(上)


曹州坊間一破舊院落。
  瘦骨形同岣嶁老人的少年,正躺于雜草中一朽木搖椅上。
  何三逸已經大半日不見人影。他也懶得再究其過失,任她四處作妖去吧,想必從梁賊手里舔來的銀錢夠她嘚瑟下半生了。
  來這院中已有數月,他未曾踏出院門半步。不是那梁賊囚他,而是他已無心再看這繁花似錦的大千世界。
  終日被削減吃食,已叫他枯瘦如柴。終日面對何三逸的謾罵諷刺,他郁郁成疾,沒多久便臥床不起。若不是彭奴,年前曾捎人送來曹州的書信,可算叫他寬心些,他恐還是食之無味。
  可即便他肯進食,已入膏肓的人,又如何能恢復往常。
  何三逸那賤婦看準了他大限已近,更是對他苛待。
  見他病體岣嶁,不能行動自如,便時常斷其吃食。餓極了,他便只能啃些床上被絮。久而久之,他那唯一床不厚的被褥,也就破敗不堪。
  這個冬天,何三逸以為他怕是熬不過去了,干脆將他那床僅剩的被褥塞進火爐。
  卻沒想,他第二日竟還有鼻息。
  何三逸覺得他詭異,便搬來一方朽木搖椅。日日讓他躺在上面,手腳和項間腰肢皆用細繩拴住。移至院中雜草橫生的樟樹下,日頭喂他一碗清水粥,晚間便是些餿水。有時偶爾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的何三逸,還會送他一頓拳腳。
  這般屈辱的日子,他實難忍受。可彭奴叫他等,他又不得不憋著最后一口氣,故,為了復國,他即便受盡屈辱,也不曾送開這口氣。
  曹州不似東都繁華,即使年關剛過,這街上還是冷冷清清。
  彭奴言‘天下格局初定,臣不辱使命,皆已安排謀士融入各強主陣營。現只待大勢驟起,伐梁當名正言順。陛下需臥薪嘗膽,靜候佳音。復國之路迢迢,還望陛下保重。’
  當年父皇授意彭奴隱姓埋名,去升州私設書院,便是已經為復國做了準備。父皇一心想做個明君,可時不我待,一身抱負終成空恨,力挽狂瀾亦是枉然。
  削藩之舉一旦推行,誅藩必反。而父皇一敗再敗,也皆因諸位藩王的出爾反爾。削藩迫在眉睫,而父皇那時已無能力再推行新政。先后淪為反賊李茂貞和朱溫手中傀儡,一代君王,甚至落魄到無力拂佑妻兒。
  他為父皇不平,亦為自己不忿。
  梁賊喚他哀帝,意思是他唱哀了大唐帝國的隕落。若非賊人狼子野心,他何談唱哀一個泱泱大國。強灌之名,何患無辭。
  這兩日他時常覺得冷,總是夢見母后來看他。
  母后還是那么高貴美麗,和往常他所見一樣。母后對他笑,笑的好溫柔。母后喚他祚兒,一聲接著一聲,祚兒,祚兒……然后她的笑容逐漸渙散,最后化作塵埃潰散一地。
  他好想拉母后手,可動彈不得。
  稍一用力,細繩勒得他生疼。
  他時常想,彭奴或許已在來迎駕的路上,又或正縱橫朝野匡扶著國業,反正是在做著他所向往的所有事。他雖年少,可也有著和父皇一樣的為君抱負,只可惜羽翼還未豐滿,便被奸人拖下深潭。
  所謂命運,也好像和他開了一個又一個天大的玩笑。
  其實他不怨何三逸。自幼時,何三逸便在身邊照顧他。聽何三逸酒后說過,命運作弄她中年喪夫,母后念其孤苦,在其不惑之年領她入宮。本想是一番好意,卻不想倒消磨了她近二十年大好光景,惹她這么多年形同圈禁。
  若非來這曹州,他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何三逸這些年,竟過的這般痛苦。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見到母后了。母后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她笑著喚他‘祚兒……’,手里還拿了他兒時最喜愛的小小撥浪鼓。
  小鼓在母后手里晃動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的聲音甚是悅耳。
  母后喚他,“祚兒,累了就隨母后走吧!”
  “母后!”
  “到了那邊,便不會再疼,祚兒……”
  “母后,嗚嗚嗚……母后……”他何嘗不想隨母后而去。
  “祚兒,祚兒,好孩子……”母后的笑容不一會兒又開始模糊,再一次潰散不見。
  他終于明白心如刀絞的滋味,早已流干的淚,又一次漫出眼眶。他知母后是他的幻象,自母后被害那夜,他便夜夜夢到母后淚流滿面。
  那時,他就在那,可是救不了母后。
  偏殿走水,母后崩潰的哭喊,在大火中消失。皮肉骨血被火炙烤的聲音,他仿佛都聽得見。當時梁賊也在殿外,聽著母后的哭喊,那些狗賊都在笑。
  母后一定很疼,不然怎會哭的那般傷心。
  他好恨吶!國仇家恨當前,他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小院外突然傳來動靜。他知是何三逸回來了,可回來的腳步聲卻不止她一人。
  “喲,這便是那濟陰王?”一男子聲音在身后響起。
  他看不到那人面貌,不過只憑這男子聲音,他也大概猜到此人,正是何三逸來曹州后尋的姘頭。

  “不是他,還會是誰呢?奴家這小院,也尋不出第三個人。”何三逸故作嬌媚的語氣,著實讓人聞之欲嘔。
  那男子聞言,驚的立馬伏地磕頭,“是小人眼拙,不知是濟陰王您老人家在此休憩,小人無意冒犯,無意冒犯。”
  何三逸被此景逗笑,不待男子起身,便上前一個反手,打在濟陰王臉頰。
  “官人,你瞧。他現在就一廢物,能有何懼?”
  男子恐是被何三逸驚到,不可思議的目光在他倆之間流轉。半晌,諂笑著上前摟住何三逸,徑直朝屋內走去。
  待屋內傳出污言穢語,雜草中的他半垂著眼皮,仍然一動不動。
  誰會想死,世間恐怕只有他比誰都想死。算算日子,自彭奴來信已過月余,這月余間他未曾回信,想必彭奴定會發現其中蹊蹺。
  彭奴,就是他最后的一絲希望。
  ‘再等等,再等一等,彭奴應該就快到了。再等等,等等,等!’
  遠在揚州的正倫,確實月余未曾收到來自曹州方向的信函。
  根據汴州傳來的消息,初冬伊始,郢王朱友珪諫言梁帝,要大力盤查梁境安全。梁帝恩準,當即下旨整頓三軍,并肅查大梁境內來往各藩地人士,現就汴州城內,已有近千人因與細作有牽涉而被鳩殺。
  曹州方向更是警戒,特別是濟陰王居所。早先派去暗中保護陛下的五位義士,皆被一鍋端。此禍來的悄無聲息,猜想是曹州處出了細作。
  五位義士還未曝露時,皆是借由往陛下居所送柴,且每隔三日都能接近陛下,尚能暗中護主。自從五位義士遇害,陛下處便再無消息能傳出。
  正倫倚靠自廊間柱子上,看著塘里金鱗水中嬉逐,遠觀嘴角似揚起微笑,近看才知,他那哪是微笑,分明是在怒。
  如今‘千鈞令’已公諸天下,征討朱梁只待大旗一拉。他雖沒有把握能號令各方諸侯,但只要千鈞令一出,淮南吳楊一族便首當其沖,迎回唐主指日可待。
  屆時由唐主親臨,集多國之力,絞殺朱賊一黨,天下歸一何愁不還我盛世大唐。如老師口中‘亂世佳境’,也將遍及大唐江山。
  看來他還是得親自跑一趟,此時還不是出兵的最佳時機。
  自揚州路途千里之外的曹州,以他的病軀,乘車馬顛簸沒有七八個日夜兼程,是斷然趕不到的。
  若去曹州,他往返就需半月。車馬恐是不行,還得單騎飛馳。事不宜遲,正倫今晚便要造個假象,告假幾日在家養病。
  萬幸徐知訓對他這個義弟,是真的推心置腹。于他是半分懷疑都不曾有。
  三日后,一酒樓廂房內。
  桌上擺了滿滿十六道菜肴,坐于桌旁的白衣男子并沒有舉筷的意思。
  伏地跪于白衣男子腳邊的老婦,正嚇得瑟瑟發抖,滿面蒼白冷汗涔涔。
  “那五名邸門弟子于你何仇?竟教唆梁人傷人性命。”彭奴常著青面獠牙鬼面,何三逸對這張面具倒是熟悉,只是這面具下到底是張如何的臉,她陪在廢帝身邊多年,也是無從知曉。
  “老身冤枉啊,公子明察呀!”身形這幾月臃腫不少的何三逸,跪于腳邊突而顯得油膩。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本就不想與你廢話,勸你人之將死,還是老實交代。抬頭三尺有神明,否則,去了底下閻王可不會這般好糊弄。”說完,彭奴自袖中滑落的鐵鉤,砸在何三逸面前,嚇得老婦腿上一軟,直直向后坐下。
  戲臺子里就有說,生前扯謊的人,死后去了閻王老爺那兒,可是會用手腕那么粗的鐵鉤鉤住舌頭,吊在火盆上烤的。
  思及此,何三逸怕極了。連忙對著空氣磕頭認錯,“閻王老爺饒命啊,饒命啊!罪婦只是一時貪財,才起這賊心。千不該萬不該,都怪我這雙手不爭氣,那日在賭坊輸光家當,因擔心老來窮困,這才聽了相好的話,跑去府衙隨口那么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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