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風起
汴京的冷秋,入得有些早。
她自打進宮以來,已多日不曾有閑暇。這日朱全忠聽她規勸,起早去了早朝。久病不朝,怕是時日長了,她就變成世人口中那禍國殃民的妖女。
張全義要她先在內宮安頓下來,還派了離墨隨她一起來。
她只答應先進宮,至于往后如何行事,她完全不用受限于誰。她一早就做好若是被恃強欺凌,便玉石俱焚的準備。本以為那朱全忠是色令智昏之輩,卻叫她沒想到的是,居然自太尉府中,他就對她以禮相待。
雖每日留宿她住處,也只是在桌前同她講話。便是說話累了,他也只是去偏殿休憩。一開始,她也猜疑朱全忠對她的這份謙恭,只是一時討好她的手段,并不會長此久往。
他在太尉府一停就是十多日,若非她受傷需要養傷,他恐是住不了那么久。
不知康勤關在何處,她初進宮門,身邊除了那個多嘴的離墨,連一個幫她四處打聽的人都沒有?磥,要搭救昔日博王府的人,她得先打點多處。
打點這事,她尚能全交由張太尉去辦。可在宮中,她無依無靠,想要成事便只有拴桎住朱全忠的心。
他日日在她處過夜,時日長久難免對她感覺不再新鮮。她雖對他的青睞并無奢求,可事態變遷,她亦舉步艱難,進退維谷。
今夜,她或許真該對他有所動容了。
“離墨,今晚你回去那偏殿睡吧!”
“啊?姑娘你說什么胡話?偏殿一直都是陛下在睡,我若去睡了,豈不犯了大不敬?”離墨嗓門大,又靠她身后近,震得她耳膜都快破了。
“唉……要是你還同我一起睡,那恐怕才是你說的大不敬。你師承太尉,想必不是蠢笨的丫頭,自己好好思量吧。”
“嘿喲,才來這宮里幾天呀,就開始給我擺譜呢?嘖嘖,這樣才對嘛,生得這般好看的人,就該要有些脾氣。不然,生得如仙女般,脾性還無欲無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你叫別的姑娘怎么活呀?”
“就你話多,是嫌打掃這偌大的宮里事太少嗎?”
“哈哈哈,怎么會。忙著呢,離墨這一天天根本忙不過來。不過話說啊,姑娘打算何時求陛下恩賞些宮人來此伺候?”
“如今不是很好嗎?你我二人單住,豈不清靜!
“哈哈,姑娘說的是。”離墨苦笑,不再多言。都怪她當初在太尉府,嫌花弄影整日摘花逗狗的,一點也不閑著。每每堵住她就酸她,還怪她時常在內院晃動,一點也不清靜。
只是她沒想到,師父那個壞老頭居然將自己送人,還美名其曰是保護他重托之人。
這跟著進了宮,她才知又中了那壞老頭的招。此處的墻都比太尉府的高出許多,人也自然多上無數,人一多,人情便也更加復雜。
她離墨真是上輩子倒了血霉,這才碰上個陰人的師父。
離墨年歲不大,可跟著張全義也算是歷經過風霜。較之一般的丫頭,常常裝傻充愣的離墨定然比之十分機警。張全義送她進宮,想必一是考慮了花弄影的安危,二是便于就近監視她。
秋風吹得有些冷,花弄影緊了緊肩上的披衫,獨自去院門外走動。
宮門外皆是低眉順眼的宮人,她一身素白,又無其他雕飾,真叫宮人判不出她身份。只有走近那些人,她才能更快查出康勤的下落。
在宮廊間行走,路上也無人敢上前打攪;ㄅ吧跏亲栽,隨便拉了一瘦小宮娥,誆她說自己是太尉府上的表親,來宮里拜謝皇恩現在是走迷失了。
那小宮娥甚少見過宮外的人,自是對她說的堅信不疑。一聽說她對皇宮有莫大興趣,便自告奮勇要領著她四處逛。
離她們二人不遠,便是玄正城門。
走走看看來到那處,小宮娥突然拉住她衣袂,神色有些慌亂。像是阻她再上前,又像是有何不可說和不可知之事。
“姑,姑娘,還是止步吧。”
“為何?此處有禁忌?”
“這……奴婢身份卑微,斷不敢妄議,還請姑娘見諒。”小宮娥慌張的神色,讓她駐足。
“皇城森嚴,我不問便是。還請宮娥姐姐莫要慌了神,繼續領著妾身臨覽。”
“是,是是。姑娘是太尉府上的貴眷,什么大場面沒見過,是奴婢逾矩了。姑娘,只要不是問及這玄正門,皇城里可觀之處還多著呢。”
“好。那便煩請宮娥姐姐領路了!”
懸于高墻上的鐵籠中,昏昏欲睡的他,突然睜開雙眼。
像是多日在苦苦維系的某根弦,猛然掙斷。
他眼前已是一片渾濁,根本看不清。茫然中穿過鐵籠朝高墻下張望,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遠遠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恍然不可及。
“弄影……弄影……”干涸的喉猶如撕裂,他已經許久不曾將這個名字喚出口。
曾深埋心底都會讓他欣喜的名,如今只是喊出來,都讓他覺得奢侈。
不知他還在抵抗什么,對弄影的消息,他靜若寒蟬只字不提。任憑父皇如何威逼,他都死守她去向。
這一世,他恐將再無能為力庇佑她,那便替她阻了梁帝的色心吧!
被囚高墻牢籠之人,皆是受風吹日曬而枯槁死去。他自小熟諳此中刑罰,當然知曉自己的下場。母后張氏最終還是只當他為芻狗,養在身邊多年,張氏雖恩寵他如骨血,可在他與四弟朱锽皆觸梁帝逆鱗后,結局顯而易見。
他尊張氏為母,寵四弟為手足,曾幾何時,還愿為她母子粉身碎骨,F今想來,他自覺可笑。
朱锽與他所犯同罪,張氏定是早算準他們日后的奪嫡之爭,便暗中為朱锽存下梁帝惻隱之心。若非老師敬翔告知,他恐怕還認為四弟朱锽,之所以犯了重罪還能從輕發落,是承了梁帝舐犢之情。
好一個張氏,享他膝下良孝數載,竟從未替他計量前程深遠。
就連在世時為他討的封賞,都只是日后用來替四弟朱锽掩罪的盾牌。
他幼時被張氏收養,依稀還記得康氏雙親健在時,曾偶然提及張府之禍。當年還是閨中小姐的張氏,因庶母的陷害毀了清譽,生生黃了與當地權貴鄒府親事。
不諳世事的閨中小姐,哪聞得這種丑事,一時間想不開跑出府要去投湖。被上街采買的康家娘子遇見,不由分說便將張氏救回。可巧的是,張府那晚有仇家尋仇,府上被殺得所剩無幾。張氏這一出走,更算得上是躲過一劫。
劫后余生的張府老爺自此流落街頭,多日后才再尋得張氏。
父女二人相擁而泣,互訴哀腸。那場面,叫康家娘子看得動容。收留了無家可歸的父女倆,卻不曾想給康家招來滅門之災。因接濟了張家,勢單力薄的康家便成了張家仇人的眼中釘。在康勤記事起,家中便不時有殺手來犯,幸得父親身手了得,他們才勉強撐過幾年。
說到底,康家之禍皆因張氏。
雙親當日倒入血泊中,小康勤躲在狗洞邊瞧得清楚。聞訊趕來的梁帝將那些殺手就地伏法,事后一幫粗野魯蠻的軍士便在他康家收刮。
張氏的貼身女使姍姍來遲,這才在狗洞邊撿起被遺漏的小康勤。
說來也是可笑,他竟為了活命背棄祖姓,認賊做父經年。
便是如今,他深愛的妻,亦被那賊父覬覦。
艱難的挪動身軀,他使自己靠上鐵籠邊緣,不知此時是何時,他只依稀記得嚴冬已過,酷暑也臨去。大地雖還是冷冽著,可也不時能曬到陽光。
什么王公,什么貴爵,現在就是一個乞兒都比他自由。
老師叫他再忍忍,可他這到底還能忍到幾時?
“云想,衣,衣裳花想,容……”突然腦海中憶起弄影的笑顏,他又脫口而出初見弄影時的驚嘆。
“春風拂,檻,露,華濃。若,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這首詩是前朝詩仙青蓮居士送給楊貴妃的,用于形容貴妃的絕世容顏。初讀此詩時,他還曾覺得有夸大之嫌,這世間怎可能會有此等天資。直到他遇到弄影!
念著弄影的一顰一笑,他心中如澆了蜜。
刺骨的風習習灌入他背脊,破敗不堪的皮膚被涼風撕裂般拉扯。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雖看不清風云,可也能感覺到,起風了,汴京的天又要變了!
被流放邊塞的均王朱锽,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才入軍營是吃了些苦,可就是因為這些苦頭,他才成長如此之快。
承蒙母后及早為他盤算,被流放才滿一年,東都的召令便如期而至。
聽說二哥被囚,那妖女克死異鄉,往昔攀附的文臣亦大多投了郢王府門下。人走茶涼,樹倒猢猻散,多是一些人心丑惡的消息。
其實他不怪二哥。來邊塞這兩年多,他沉下心來才看清,離散他和二哥,原來只是一個遮天的詭計。
將他們二人分開,這才好來殺干凈。
真是下得一手好棋,以為離間了他和二哥,就徹底搬倒他了嗎?簡直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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