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流蕩的石敬瑭又一次喝醉在路邊。
  李清歡撿起他掉落一旁的酒壺，默默尋個他身側(cè)不遠(yuǎn)的角落坐下。
  這已經(jīng)是石敬瑭整日買醉，不愿跟她回晉陽的第三百零八日，她曾軟硬兼施，可還是收效甚微。石敬瑭原打算留著汴州城，是她命人偷偷綁了他，連夜奔襲至千里以外的敏州一處鎮(zhèn)上。
  她心系晉陽，無時無刻不想著早點回去。可石敬瑭畢竟無辜，她便是再殘忍，也不忍再棄他不顧。
  因為朝夕相處這么久，她的心也正在悄無聲息的變化著，只是她自己都還未覺察。
  看著他甘愿沉淪的面目，李清歡有種說不上由來的委屈。
  她已經(jīng)自降身份，拉下面子去討好，去懇求他原諒。可這都十個多月了，她放下一切陪他浪跡天涯，卻換不來他半點好臉色。
  “……賤人，賤……”酒后夢囈的石敬瑭突然發(fā)狂，手腳在空氣里瘋了似的揮舞。
  李清歡見狀有些窘迫，緊緊抱住胸口的酒壺，將頭深深埋進(jìn)衣領(lǐng)中。
  她知道石敬瑭不會原諒自己，也更不能接受湛兒的身世，可她的人生中，還未出現(xiàn)一個敢對她說不的男人。所以，即便那些女眷們早已視她如蛆蟲，她也不能容許石敬瑭說出不要她的話。她是沙陀部第一的美人，面對男人的自信甚至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她要守護(hù)，守護(hù)沙陀部第一美人的傳奇。
  奶娘曾告訴她，沙陀部最美的女人，應(yīng)是上天派來凡間守護(hù)至尊的女人。所以，她就應(yīng)是日后的皇后，天下的女主人。
  自小她就對此深信不疑。八歲那年，當(dāng)?shù)弥�父親為她指婚了十三叔家的獨子，她氣得從馬背上跳下來，摔斷腿足足躺了半年。
  可現(xiàn)實就是很殘忍，她用盡她當(dāng)時盡可能用的手段，都無法改變父親的指婚。
  直到朱耶祖父過世，比她長不了幾歲的二叔李亞子世襲了晉王番位，她無意間撞破晉王妃在老晉王床前的喃喃自語。原來，晉王妃當(dāng)年是帶著身孕才來的并州晉陽……
  她為求證，回府上多方試探父親對晉王妃的記憶。終于得出結(jié)論，那晉王妃當(dāng)年肚里的孩子，依據(jù)時間推算，正是那大唐皇帝的孩子沒錯了。這個近乎荒謬的結(jié)論，讓她終于看清自己想要當(dāng)皇后的野心。是的，二叔自幼同她一起長大，對她的迷戀更是深刻。與其做著遙遙無期的夢，不如自己去爭取。
  天下已然一片混亂，既然她要做皇后，那最接近皇位的人，未嘗不能做她的墊腳石。
  梁王朱溫都敢稱帝，那晉王認(rèn)祖歸宗又有何難？再說，大唐皇帝的遺孤，僅憑這層關(guān)系，李亞子他日復(fù)國，有理有據(jù)，至尊之位當(dāng)之無愧。
  她以為對二叔的盤算已穩(wěn)操勝券，可沒成想，半路殺出個劉嬿，一個心機(jī)手段皆不俗于她的官家小姐。眼看自己無緣二叔的正妃，她將一切痛苦都壓到父親李嗣源身上。在府中胡鬧不休，直到李嗣源氣到將她趕出家門。
  她恨父親的執(zhí)拗，也恨父親的膽小怕事，害她白白錯過了二叔的正妃之位。她不甘心，也不罷休，假扮做小廝偷偷潛去二叔帳中廝混。后來，直到假扮小廝的她被石敬瑭認(rèn)出，這才不得已躲去石敬瑭父親家中。
  可那時，她已經(jīng)有孕在身。所幸石家人很好應(yīng)付，可她害怕事情敗露，還是趁石敬瑭夜晚歸家，營造了二人花好月圓的假象。
  她如預(yù)料那般下嫁給了石敬瑭，還在石家誕下湛兒。
  或許，她曾有恍惚的瞬間，覺得石敬瑭是個不錯的丈夫，可每每一回頭，他眼中只有妻兒的模樣，又讓她深覺大志難存，非常窩囊。
  她承認(rèn)，石敬瑭是世間少有美男子，可終究只是一副皮囊，她真正想要的又何止這世間一人？
  算算時日，下月初一應(yīng)是湛兒生辰，即便石敬瑭不肯同歸，她生為人母，也斷不能缺席湛兒生辰。
  “你還要醉到什么時候？”便是再愧疚的心，也終有被消耗殆盡的時候。自命不凡的李清歡沖上前去，一腳踢至石敬瑭胸前。一年多的委屈全化作腳下力氣，差點沒控制住要了石敬瑭的命……
  “湛兒的生辰在下月初一，你若想好了，你我二人就生辰宴上再見。”
  李清歡實在受不了石敬瑭的冷漠，她終是忍不住要放棄他了。
  裝睡的他何其清醒，只是不愿醒來看到清歡的臉，又會陷入無休止的折磨中。李清歡是他情竇初開的所以幻想，一顰一笑都承載了他這幾年的所有愛恨。對于這樣一個女子，他何嘗不想給她所有，只是身份的鴻溝已然成形，他永遠(yuǎn)都是鹽商的兒子。
  側(cè)過頭，李清歡已經(jīng)走遠(yuǎn)，一抹嫣紅漸漸模糊在他眼眶的熱淚中。
  石敬瑭心如明鏡，這一年多的放縱，已經(jīng)是李清歡對他愧疚的最大極限。若他還想繼續(xù)這般瘋下去，恐怕幾年來在晉陽的根基就完蛋了。師父好不容易將他和族人改頭換面，送來并州融入沙陀部，他怎能辜負(fù)師父？
  胸膛內(nèi)扣藏著師父當(dāng)年所贈最后一個錦囊。

  石敬瑭坐起身，排除了身邊可能存疑之人，從懷中取出青色錦囊，看著手中的錦囊好一陣發(fā)楞。
  師父說，‘……最后這青色錦囊，為師贈與爾是以備救命之需，如不到萬分艱險之地，不得使用此方。’
  如是說來，到底何謂萬分艱險？師父只說以備救命之需，也未言明是如何救命。
  如今他被李清歡逼到無路可退，是否能說已屬萬分艱險？
  遇人不淑，對他打擊太深，這一年來幾番想一死了之，這又是否能算救命之需？
  取出錦囊內(nèi)的字條，石敬瑭迫不及待的打開來看。
  赫然一個‘等’字躍然紙上，石敬瑭見之若有所思。師父竟要他‘等’？是需他等什么？等著背叛和羞辱再次落在他身上嗎？
  他真的很難再原諒，李清歡的毅然決然，讓他心灰意冷。
  石敬瑭突覺自己的人生有些好笑，回首來看，竟一直都在做別人的棋子。為報師父之恩，甘愿帶著族人來并州潛伏，當(dāng)年師父在甘州一役落下病根，他也是迫于良心的不安，這才硬撐下此事。
  而今他順利娶了李清歡，可沒曾想，她竟也是在利用自己。
  是啊，是他的奢望太多，竟忘了自己只是‘商賈’的新身份。她一心想登上鳳位，成為世間最尊貴的女人，試問一個鹽商的兒子，能幫她到達(dá)什么程度呢？
  李清歡貴為郡主，即便她不在意漢人那些習(xí)俗，也完全可另尋他人做郡馬。如今既選了他，就應(yīng)該知道他們‘商賈’人家養(yǎng)大的兒子，最會的也是利益為先。
  石敬瑭眼里的凌厲頓顯，手里的字條被他揉進(jìn)拳里，‘下月初一……’
  二十多日后，李嗣源在府上慌忙籌備著滿滿兩箱賀禮。
  晉王妃劉嬿昨夜親自登門，抱走還在熟睡中的小外孫。府上無人敢攔，這都怪他幾日來被突然繁瑣的軍務(wù)牽絆，給那劉嬿空了無暇在府的機(jī)會。
  聽府上下人說，晉王妃臨走前放話，說是‘聽說督帥近來得了一些稀珍寶物，便是晉王府內(nèi)都沒有能與之媲美的。對了，聞?wù)績弘p親皆不在府中，那哀家便有責(zé)將湛兒領(lǐng)去王府照料。待督帥大人回來，若舍不得湛兒，替哀家轉(zhuǎn)告一聲，王府隨時恭候督帥拿寶物來換。’是他大意了！防了晉王府這么久，竟然就在小外孫生辰前被抱走。
  如今正是晉王李亞子處處調(diào)查他的風(fēng)口，他實在不敢拿身后那么多弟兄的性命去賭。因為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沒有二心，就一定會得到該有的清白。
  義父于他不僅是養(yǎng)育之恩，還可稱得上恩同再造。想他邈佶烈出生草根，生來一無所有，若非義父的栽培，他定是對如今的擁有想都不敢想。饒是看在義父的這份恩情上，他都不可對李亞子造次。故而，李亞子排擠的手段再卑劣，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既然湛兒已經(jīng)被抱走，那他便備好厚禮登門，也好親自去問清楚晉王妃，到底要他拿什么換。
  “……老爺，老爺！郡主，郡主回來了！”老管家突然大喊著從前門跑進(jìn)廳門。
  幫著清點賀禮的義子李從珂喜出望外，放下李嗣源遞過的紙筆，躥的比猴還快，朝大門奔去。“永寧妹妹，永寧……”
  李嗣源此時有些愣神，緣何會發(fā)愣，他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本以為等他去晉王妃那將湛兒換回，女兒再歸來，至少不會因湛兒被抱走而難受。
  李嗣源還未收拾起的情緒，被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的李清歡盡收眼底。“父帥？您這是……”兩大箱名貴家當(dāng)，正凌亂的散放在堂中。“不對，湛兒呢？”
  四下打量，根本沒有小孩子的身影，而堂中眾人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清歡預(yù)感到了異樣，隨即朝李嗣源大吼。“湛兒呢？你把他怎樣了？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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