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交談
杜衡獨處廂房,三四個時辰以來焦慮彷徨壓力極大,本來已經是饑腸轆轆難以自抑。但一見這木盒里的海碗,霎時之間心頭猛跳,完全忘記了饑餓。他小心看了一眼門口,卻看見小秦站在門口百無聊賴,不但完全無視了木盒上價值連城的變窯瓷器,還對著自己笑了笑:
“請用飯吧。我等會來收拾。”
——難道,難道這并不是看錯了人,把衡陽王殿下的膳食給送過來了么?
杜衡猶豫良久,終究還是不敢出聲詢問,只能尖著手指去捧那個天下罕見的大海碗——觸手溫潤細膩,光澤柔和晶瑩,仿若上好的羊脂美玉。與之相比,即使杜衡曾有幸見過的官窯御器,也實在是粗拙不堪,等而下之了。
他戰戰兢兢的將海碗放下,揭開隔板之后又看到了五個碗碟,大大小小精巧剔透,一色都是絕品的變窯。盡管已經有所準備,驟然之間看到這么多稀世珍品琳瑯滿目,杜衡也不由得頭暈眼花,心如擂鼓。
衡陽,衡陽王手下的這波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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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震驚歸震驚,頭暈眼花歸頭暈眼花,等真下了幾筷子之后,杜衡立刻是手不停揮,毫不猶豫埋頭開干——天可憐見,在中古時代那點可悲的飲食科學與材料技術的限制下,無論海河陸空什么珍饈,翻來覆去不過是蒸煮烤燉涮區區幾種料理法而已,在技法上因循守舊毫無創新——當年王愷石崇斗富,比拼的美食居然也不過是豆粥和韭菜末……至于調味則毫無節制,玩了命的往甜得發膩咸得發齁油得發悶的思路走,乃至于有糖水洗鍋的蜜汁操作。雙重思路加持下中古時代的食物只能以酷刑虐待形容。要是一直吃魔鬼料理也罷了,一旦遇上以各色技法各色香料各色鮮味劑炮制出來的現代美食,那簡直就是慘無人道的降維打擊,好似仙宮珍饈之于豬圈潲水……
因此,二十分鐘以后小秦去而復返,已經只看到幾案上干干凈凈的六個餐碟。饒是小秦在炊事班見多了軍隊里的大肚漢,看到這樣的食量都不覺微微一驚。不過吃干抹凈是對廚師最高的贊美,小秦下意識笑了一笑,對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越發欣賞。他走上來收拾餐碟,笑道:“杜先生好胃口。正好吃好了才能休息好,明天我們——衡陽王——還有些事要托付先生呢。”
杜衡轉了轉眼珠,強迫自己將目光從碟子上殘存的那片油汪汪的生姜上移開,才頗為不舍地拱一拱手:“多謝尊使相告,不知道殿下有何差遣?”
小秦笑了笑:“也沒什么。衡陽王要整訓鄉民,因為此間鄉音難通,想請足下做個通譯,傳遞傳遞消息。”
杜衡自然是叉手行禮,恭敬答應。待到小秦收好木盒之后,他按著幾案俯身送別,卻一不小心看到了這秦姓使者地衣裳下擺。暗青色的衣面上惟妙惟肖,卻儼然是一只小小的明月。
當然,明月圖樣也沒什么稀奇的。但杜衡低頭時一眼瞥見,卻總覺得這圖案四周鏤空平滑齊整,怎么越看越像……緙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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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必要的機器節省出寶貴的電能,外加第一天跋山涉水實在疲累,吃完晚飯之后閑聊了幾句,安排各處輪值站崗的人手以后,眾人紛紛洗漱上了床。
睡得如此之早,醒得當然更早,等到沐晨從睡夢中一覺醒來,一睜眼發現窗戶外居然還是繁星點點,再一看手表,得,凌晨四點半。
——所以以后網上開噴,他大可以自鳴得意火力全開,理直氣壯地嘲諷那些懶鬼:你們誰看過凌晨四點的天空?
現在還是三月初春,凌晨四點冷得就像是在冰窖。沐晨在溫暖綿軟的被窩里縮了一會,到底還是扛不住良心的譴責,悻悻然穿好衣服下了床。他借著星光梳洗完畢(謝天謝地,還好預備了暖水壺),摸黑走進了府衙后的大院,里面人影憧憧,已經架好了五個熊熊燃燒的火堆,上面是五口熱氣騰騰水霧繚繞,少說能煮半頭豬的大鍋。
沐晨趕緊蹭過去取暖。他借著火光一伸頭,看到里面是顏色烏青冒泡沸騰的一整鍋,看起來頗有些巫婆魔藥的氣質。
“……這是什么?”
“給當地人準備的早飯。”向亮道:“他們在侯榮私宅的地下挖出了七八百石糧食,清洗脫殼之后煮了這么一鍋。”
沐晨看了一眼鍋里,隨后皺了皺眉。南北朝的稻種極為原始,儲存技術也相當落后,除了少數專供皇族世家的好米之外,一般的稻谷煮出來確實就是這么個地獄湯劑的樣子,但是……
“雖然我們手上的糧食不多,但也沒必要給他們吃這些吧?”他低聲道:“本來就營養不良,這也太……”
“我知道,我知道。”向亮嘆了口氣:“這是王博士和舒醫生的意見。舒醫生說當地人的腸胃已經習慣了這樣粗糲的飯食,倉促之間改為精米白面反而會嚴重刺激腸道,甚至搞出應激性的痢疾出來。所以暫時用這種東西做個過度……當然,考慮到營養狀況,我們在里面添加了不少骨粉、白米和油脂,先保證熱量和蛋白質再說。”
兩人交談之際,已經有十幾個人裹得嚴嚴實實,提著凳子和桌子走出了后院大門,稍等片刻以后,陰影里又吱呀呀推出了一輛裝滿木碗的小車。這是昨天商議好的流程。先由護衛組將流民帶到后院門外,再由舒醫生帶著醫療組進行簡單的分類登記,而后進門領一整碗的熱粥。老弱病殘吃完之后被送去休息,剩下的由向亮等人帶領,從事最基礎的勞動——比如清理街道上散落一片的碎石瓦
眼見熱粥已經快要熬好,昏暗的后院里傳來腳步陣陣,卻是杜衡雙手攏袖子衣冠齊整,快步走到了眾人跟前。他叉手向沐晨行禮,沐晨頷首回禮以后,又墊著腳尖挪到大鍋跟前,探頭望了一望之后,不由脫口發問:
“殿下——殿下這是有什么大事么?”
沐晨有些莫名其妙:“大事?沒有大事。這就是給災民預備的粥水而已。時間倉促,所以準備得,嗯,有點簡陋。”
他看了一眼鍋里沸騰的湯汁,哪怕有權威解釋,也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要是在現代拿出這種東西,怕不是得被巡視組掛到墻上去收拾,乃至于被網絡永久銘記,變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杜衡張了張嘴,卻又徹底無力,不能言語。他對衡陽王已經相當熟悉,自然不會誤會沐晨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但也正因為如此,杜衡才感受到了一種無可解釋的荒謬——都不必說衣冠南渡以來兩百余年人命如草芥了,就是三代以來號稱至圣至明的漢孝文皇帝,以黃老之學與民休息二十余年,天下晏然海內殷富人口充塞,所最能自夸的,也不過是黎民百姓都有一口脫粟飯,所謂沒加米糠的糙米吃罷了。至于現在……外面的饑民成百上千,這一輩子知道過脫粟飯的滋味么?
而他眼前的這一鍋,又何止是脫粟飯?沒有米糠,沒有樹皮,沒有稻殼,純的一鍋米粥,甚至——甚至仔細嗅聞,似乎還有少許油脂的香氣?
——以杜衡的見識,就算是衡陽王要登基稱帝賞賜黎庶,這一鍋都太奢靡過費了。
但他低頭小心看了一眼,非但衡陽王神色平靜,一副天真單純不諳世事的樣子,就是旁邊跟著的各位“顧問”,也是從容淡定各忙各的,儼然是完全沒有意識到什么不對。
杜衡的腦子愈發混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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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無論杜衡腦子再如何混亂,他也得老老實實干活。先是兩個壯漢帶著他到城內各處大宅子里轉了一圈,挨個將安頓下的流民喚醒,通知列隊之后去府衙后院領飯。然后再轉到城外已經荒廢的佛寺道觀處,敲打被關押在此處的俘虜,并稍微做個鑒別搞搞分化,挑一些手上干凈點的降兵做點重體力勞動。
當然中間也出了一點小岔子。他們沿著主道將要出城時,杜衡在前面繞過一個拐彎,登時驚得兩眼圓睜:城門之前磚瓦遍地一片狼藉,地上縱橫開裂起伏拱起,中間儼然是一個十丈見方的的大坑。
至于——至于四周?杜衡戰戰兢兢環視一圈,城門邊的房屋已經蕩然無存,只留下小山高的一堆瓦礫。
“這這——這是?”
“喔,這個呀。”領著他的兵哥哥探頭看了一眼深坑,“這個——我們也不清楚,可能是地陷了吧……”
他欲蓋彌彰又咳嗽了兩聲,心想回去必須得給顧問團提意見了。雖然局限于系統不能交代真實來歷,但一直這么含糊過去也太過麻煩,必須得編一套說辭才可以……
杜衡的嘴唇抽搐了一下,本能地垂下了眼睛。
要是其他的也罷了,這大坑四周的裂紋如此深刻清晰,蜿蜒著生長出了少說有七八米遠。如果這是“地陷”,那可真是侮蔑他打下隨著師傅走南闖北的見識了。
但是——但是,這深坑又會是什么?
天下,天下有這樣的雷法嗎?
上午五點十分,府衙后院的大門被人打開,里面翻滾的米香撲面而來,愈發引得門前列隊的流民腹中雷鳴,忍不住的咽下唾沫、踮腳張望。但任憑饑火如何灼燒,這些流民還是不敢稍有妄動——他們被侯榮荼毒太久,看到府衙都心懷畏懼,連話都不敢說上一句。
為了加快效率,穿越團隊搞的是流水作業。大門左邊擺下七個大桌,由舒白帶著有醫療知識基礎的的戰士負責檢查,按身體狀況分為數類。大門右面擺下五桌,由貝嚴與首鋼的段柯段工程師統籌把關。段工程師帶人按診斷結果劃分崗位,貝嚴的人則負責記錄:他手上預備了七八個顏色的防水印章,只要老段劃分完畢馬上就往手背上蓋戳。而后流民被帶進大門喝粥,按著印章顏色不同得到不同數量的食物。吃飽之后休息片刻,再有人領到大街上做活。
這個流程極為高效,不到一個小時就處理了七百來人。但貝嚴手起章落忙了許久,眼前所見到的都是沉默寡言的流民,忍不住就有些無聊。所幸旁邊的段柯段工與他是高中起七八年的同學,兩人仗著流民聽不懂普通話、旁邊的戰士忙得又團團亂轉,干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
這種閑話扯起來漫無邊際,從大學緋聞扯到國家大事,再從國家大事扯到上一次到底是誰請的課,最后聊著聊著話題變了又變,不知怎么的扯到了昨天的會議。
“要我說。”段柯仔細查看中年男人的手掌,頭也不抬地說話:“昨天氣氛也太怪了。明明沐先生自己都不介意,怎么向亮這么獻殷勤?”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貝嚴啪一聲手起章落,示意下一個趕快上來:“向亮得到的命令,就是無條件維護沐先生的利益,必須完全的為沐先生考慮。他要是不開口,那才是失職。”
段柯有些驚異:“‘無條件維護’?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難道不需要考慮影響么?——給他蓋紅章,下一個!”
“影響?什么影響?”貝嚴利落的蓋下紅章:“你覺得無條件維護沐晨,國家會吃虧么?”
“倒不是吃虧不吃虧,總得有個節制吧,萬一要得太多呢?蓋藍章,下一個!”
“’節制‘?”貝嚴嗤一聲輕笑:“你這就想得太簡單,也想得太淺了……這么說吧,19世紀大英帝國最鼎盛的時候,曾經實行過將近一百年的無條件零關稅——換言之,無論他國對不列顛設置任何關稅壁壘,只要它愿意與不列顛貿易,大英帝國都會單方面的免去所有關稅。你猜這是為什么呢?總不能是維多利亞女王心懷悲憫,要愛護后發的工業國家吧?”
段柯張了張嘴,只說了一句:“紅章,下一個!”
段工是標準的理工男工程師,搞機器搞建筑都沒問題,搞這些國際關系經濟歷史,那可絕對不是貝博士的對手。
所幸貝博士也沒賣關子,他啪啪蓋下了紅章,順便開口解答:“其實道理很簡單。19世紀時,不列顛控制著整個全球市場,從北美到俄羅斯,從中國到印度,世界上一切的生產要素都在為帝國服務……帝國越是減免關稅,就越能促進貿易;越能促進貿易,帝國對世界的控制也就越強,越為有力,獲利也就越多。這種力量如此強大,乃至于拿破侖皇帝都不能匹敵……區區一點關稅而已,又怎么能與帝國的皇冠媲美呢?”
他啪啪又蓋下了兩個印章,示意茫然無措的流民到大門里領粥。
“——同樣的道理,你覺得中央最害怕的是什么?難道是沐晨索取無度,國家難以應付?這就有些可笑了……沐先生身后站著的是世界第一大工業國,它所擁有的力量無可比擬。這個國家一天之內創造的財富,就要比工業時代以前數千年的總和還多。擁有這樣的財富,難道還畏懼索取么?只要沐先生擔任好他的角色,持之以恒的擴大兩個時空的交流,為這個國家擴充出源源不斷的資源與貿易——那么,無論他想索取什么,中央都能從另一個世界的資源種一百倍一千倍的賺回來。所以,最可怕的前景不是沐先生會索要什么,而是他的心理無法承受壓力,乃至于拒絕穿越……為了避免這個可能,為了給他制造絕對的安全感,向亮的第一任務肯定是相當明確的。”
貝博士停了一停,然后繼續:
“他必須無條件的維護沐先生,不能遲疑。“
段工愣了一愣。劃分了七八個人以后,他才再次開口:“好吧,沒想到還有這些道道……不過昨天也不只向亮一個在舔沐先生吧,我覺得王博士敲邊鼓也敲得正是時候。”
貝嚴猶豫了一下。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他低聲說:“不過聽說,也是有緣故的……”
他舉起印章,攤平手掌,虛虛往上面一按。
段工微微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
“你是說——傳,傳國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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