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文抄
顧問組的估計是完全正確的。在人工降雨后的幾個小時里,穿越團隊在建康城郊的風評就完全改變了——往日里盤根錯節的宗族姻親、敏感排外的鄉土社會,在這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里已經盡數冰消雪融。原本彌漫在田間鄉下的抗拒完全消失了,當特種部隊在雨后搜查四方時,他們在馬上沿途而見的,到處都是泥濘里望影下拜、拼命叩頭的農夫,數量甚至多到了讓人不安。
至于原定要修理的豪強……而今他們已經不能算是豪強了。這些底層的鄉賢并沒有什么強大的暴力,能在鄉間呼風喚雨,依靠的是多年來主持村中事務的威望和人脈。但現在春雨橫空而來,以一種純粹不講道理的力量對豪強們的威望來了個降維打擊。僅僅是幾個小時的功夫里,他們已經被剝奪掉了所有的威望與尊重,轉而墮落為了膽敢與衡陽王作對、與雨師作對的狂徒。
——有誰敢與這樣的罪人相勾連?有誰敢聽這罪人的一句話?
于是,等搜捕隊疾馳數里奔入鄉間時,搜捕名單上的豪強們業已失去了一切權勢威望,變為了雨水中奄奄一息的老狗。要是稍微有點聰明的,還知道掙扎著跪在搜捕隊的馬下,磕頭祈求憐憫;若是愚蠢到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難免就要被同宗乃至近親一麻繩捆翻,毅然來一個大義滅親了……
畢竟都是土里刨食的農民,誰敢與雨師作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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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卯時那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后,除掉內外狂呼亂吼,被震動得幾乎不能自已的農人百姓以外,受刺激最大的、心態變化最為激烈的,莫過于是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觀佛寺了。
畢竟按南朝傳統習慣上講,求雨本來應該是諸位大師大德真人仙賢的業務。現在衡陽王橫空出世,一手求雨還玩得如此高調,那作為業內同行,彼此爭奪存量市場的友商大師們當然得側目而視,心下稍稍嘀咕了。
降雨當日卯時一刻,建康城門打開,六十個騎兵冒雨疾馳而出,帶領幾百個農民呼嘯著奔向郊外。而建康城中同樣是沸沸揚揚,街頭巷尾聚集了無數狂亂驚呼的百姓,爭先恐后向城門口涌去。這樣泛濫的灰色人潮沿途席卷了一切,只有幾個悄悄摸摸的影子從人群中脫出,三轉兩轉的消失在了蜿蜒的小巷。
其中的一個影子抄著小路東躲西藏,終于摸索著繞到秦淮河邊,瓦官寺左近的一間小小精舍。他推門直入,在桐木地板上倉促下拜,聲音中猶自帶著顫抖:
“上稟住持,小子探到消息了!”
精舍內空無一物,只有兩個盤膝而坐的和尚。大堂正中的和尚寶相莊嚴,聲音亦不徐不疾:
“如何?”
下拜的沙彌神色驚惶,但還是恭謹開口:
“下雨了!就是——就是在卯時一刻開始的,時間一點也沒差錯!”
這個消息實在聳人聽聞,哪怕諸位高僧道行深厚極有定力,聞言也不由微微色變。住持沉吟片刻,終于側身合掌,向左近&303記40;和尚恭謹執禮:
“尊師有何高見?”
跏趺盤坐的僧人皮膚黝黑、滿面皺紋,神色之中滿是風霜,若不是手中持握念珠,看著倒像是個下苦力的農人。然而主持行禮如儀,卻絲毫不敢怠慢——這位慧衍尊師原是北朝長安的高僧,為償夙愿南下弘法,艱難跋涉數年之后,渡江而至建康。南朝崇揚佛道上下皆然,慧衍在建康不過說法一年,已然是江南聲名赫赫的大德,就連臺城里荒唐殘暴的皇帝,都要對這高僧多加尊禮。
如此大師棲身于瓦關寺,主持自然要百般小心。況且慧衍尊師久歷南北、見多識廣,也的確是料理疑難極好的幫手。
果然,慧衍神色不動,卻微微抬起了一條雪白的壽眉。
“雨露甘霖,叱咤而至。”他緩緩道:“如此神通,當真是可敬可畏。”
住持微微一呆,心下卻有些犯疑。他曾受命為天子祈雨,當然知道要求下一丁半點是多么艱難。但自己畢竟是道行淺薄修行不足,不能調遣尊神也在情理之中。為何高僧開口,語氣也竟如此退縮?
這不是在助長朝廷的氣焰么?
他稍微一想,合掌開口:
“前秦苻堅時,涉大師曾以秘咒祝下神龍,禱之求雨,無不立驗。若論神通,似乎尤甚于此。”
慧衍合上雙眼,默默撥弄了念珠,面容上卻毫無表情。如此寂靜片刻,他才淡淡開口:
“神通法術,不過外道,汲汲于此,正法所不取。師兄還是勿生爭竟心的好。”
住持心下悚然,俯首稱是。但細思片刻,還是不能不勉強解釋:
“尊師教誨,固當謹守。但朝廷既然有這樣的本事,那必然會煽動黎民。我等在風波中央,恐怕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說到此處,就連慧衍也不由微微有些動容:連日來兩位高僧在精舍里談來談去,所反復糾結不能決斷的,要害就在于此。
半月以前建康突生巨變,宮城之內皇權悄然易主,朝局霎時風波詭譎。眼見著形勢動蕩不安,建康內的道觀寺廟大都閉門謝客,乖乖祭出了佛系躺平的祖傳法門。道士和尚們禁足自閉,縮在老巢不問世事,任憑京內斗得熱火朝天,一心只想躲掉朝中的激流。但現在衡陽王奇招突兀,他們就不能不應對了!
說難聽點,朝廷都在□□裸插手各位大德的專業領域了,那要是再這么一動不動茍下去,將來還能有一個信眾么?
瓦官寺為京城寺廟之首,而今大變在前,要是他們都畏葸不前不,又如何給城內大大小小的寺廟解釋?
精舍中瞬間有了沉默,兩個和尚彼此對望無言。如此寂靜片刻以后,慧衍終于緩緩合掌,鄭重出聲。
“傳法必依國王。”他平靜道:“雖然城中出了偌大的變故,但若因此與朝廷隔閡,也絕不是長計。兩百年來建康更易六朝,什么變化都不稀奇,最終都是要一一對付。若是師兄信得我,我愿出寺往宮城一行,探一探衡陽王的口風。”
住持愣了一愣,心下卻大為感動。瓦官寺與皇室牽扯頗深,因而在宮變中就尤為尷尬。現在慧衍愿意游說衡陽王,無異于是挺身而出,以高僧的名聲來承擔瓦官寺上下所有的黑鍋。慧衍南來傳法,不過暫且掛單于此,彼此并無淵源。而今以身擔責,真是了不得的大仁大勇。
住持緩緩站起,合掌恭謹俯首,語氣中已極為鄭重:
記“若尊師高義如此,敝寺上下,都要感念尊師的恩德。”
·
雖說答應了住持要探衡陽王的口風,但等慧衍真的出寺打聽,才漸漸覺得有些懵逼。
往日里慧衍極受皇帝禮敬,出入宮禁直若等閑,但而今宅了半個多月不問世事,一出來才驚覺城中已經完全變天——臺城皇宮已經被完全封閉,城中大小事務都歸了什么“小組”主持,而衡陽王……衡陽王壓根就是移動辦公,現下干脆行蹤不定。
自政務小組敕來春雨以后,建康百姓對衡陽王已經是敬畏崇拜五體投地,幾乎不敢私下傳遞一點消息。慧衍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終于從幾個善信口中打聽確實,知道衡陽王近日都在都省值班,外面有侍衛把守。
于是慧衍移步前往,在臺城門外便看到了幾個罩著紅布的桌子,后面坐著個面目精干的男人。他四處探查,已經知道這是所謂的“臨時辦事處”,要想入內拜訪衡陽王,必得在此登記來意。
他緩緩上前,合掌向男子問安。那男子抬頭回禮,聽到他的口音卻皺了皺眉。
“你是北方人?”
慧衍點頭稱是,于是男子扯過了白紙,開口發問:
“既然是北方人——你暫住證呢?”
慧衍張了張嘴,最終卻只能一臉茫然:
“什么?”
男子嘆了口氣,又拔出了一支鋼筆——三日以前,為了防備外敵侵擾,政務小組特意頒發了暫住證制度,要部隊負責統計城內的外地居民。但建康城中人頭濟濟,要想一一排查,那確實有點為難基層人員。
男子晃了晃鋼筆,照著程序開口提問:
“和尚,你是怎么到建康的?誰給你頒發的入城許可?”
慧衍愈發茫然了。他反復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放棄了理解這些比經書梵文還莫名的怪詞,干脆按自己的思路作答。
“老僧本是北地長安人士。”他合掌道:“千里南下建康,是受莫哥羅所遣,專為弘法而來……”
莫哥羅是梵文音譯,本體即經書所謂“大黑天”,乃是正法中頗為重要的護法天神。要是諸位歷史顧問在此,大概一耳朵就能聽出這老和尚的來意。只可惜臨時辦事處都是抽調了特種部隊的戰士,雖說穿越前搞過歷史背景培訓,但顯然不可能聽懂這樣稀奇古怪的音譯——何況還是方言。
于是這一次輪到木桌后的戰士懵逼了。他張了張嘴,仔細回憶了城門護衛處的人員組成,還是只能遲疑發聲:
“——莫格羅?哪個單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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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慧衍掰扯數次以后,戰士終于鬧明白了莫格羅的身份,以及這老和尚的來意。按照穿越組的規定,這樣有影響力的宗教人士還是要重視的。戰士簡單做了個安全檢查,便在木桌邊簽了一份臨時通行許可,讓慧衍入內找人。
現在穿越組事務繁忙,顧問們大都在前線爆肝。偌大都省內只有兩個衡陽王的屬官,一個姓王,一個姓貝。貝姓屬官全程不言,那王姓屬官脾氣倒是很好,言談之間和顏悅色,說話也極有見地,還特意詢問了慧衍修行的法門。慧衍一心要向皇室傳法,自然將本門理念和盤托出,說王者縱情聲色修持不易,但只要日日誦念經文謹守戒律,也能有偌大的德行。
聽記到此話,王治不由啞然失笑。
“非得誦念經文、謹守戒律,才算修行么?”他笑道:“本來無一物,大師何必著相?該如何就如何,吃完了粥應洗缽。我們老老實實盡自己的本分,仔仔細細治理建康,就不是修行了么?”
他這幾句順口溜脫口而出,乍一聽是淺露直白平平無奇,然而慧衍稍一思索,卻覺得心神驟然動搖,似有黃鐘大呂訇然震響,敲動得頭頂一股清涼直灌而下,一時間竟爾大失常態,怔怔不語。
眼見著面前慧衍忽的呆住,王治臉色猛然也是一變,他連連退后幾步,左近的貝言用力一扯,將他拉得略微側過了身去。
貝言歪頭壓低音量,純用氣聲:“你剛剛說的什么?”
王治一咬牙齒,只能老實交代:“是趙州禪師的公案——我也是一不小心就開口了!”
“——不小心?”貝嚴低聲道:“有你這么不小心的?咱們不是說過,這種文抄類的爽點都讓沐晨沐老板來裝么——老哥,你這又是干啥?老板沒說你先說,老板低調你話多?”
王治咳嗽一聲,只能連連保證下次一定注意。兩人轉過身來,重新面對眼前目瞪口呆的大師。
方才王治裝逼脫軌,這一次由貝言開口。他清了清喉嚨,詢問起了瓦官寺這半月以來的事務。
剛剛聽聞屬官如此妙語,慧衍心知對方見識極高,于是不敢怠慢,合掌恭敬作答,說瓦官寺上下是在閉關預備法會,祈請護法天神莫哥羅下降。
聽到此處,貝言略微皺眉,脫口發問,只說莫哥羅是外域天神,為何要祈請他在江南降臨?
慧衍俯首行禮,口稱天神法力廣大無邊,自然天南地北無所不至。
聽到這話,貝言默然了片刻。他與王治對望一眼,隨即請慧衍退出等候,他們自有安排。
眼見著慧衍茫然而去,王治咳嗽一聲,終于做了提醒——以中古時代的精神狀態,這種祈求天神降臨的儀式算是百姓的剛需,輕易不要阻止。
貝言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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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以后,都省內果然遞出了一份討論后通過的緊急文件,叫做什么《臨時宗教條例》。上面一條條平白如話,卻也規定得頗為細致,只說政務組尊重建康百姓的信仰,但要各派遵紀守法,決不能仗勢妄為。
這些并不算如何離奇,但在種種規定以后,卻以毛筆手寫了幾條:
【1、未經政務小組會議討論批準,所有仙神一律不得下凡。
2、如有外地仙神于建康城內顯圣,需于15日內依法定程序申報暫住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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