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仔細打量了那塊龍骨幾眼,  才終于緩緩挪步，小心避開四面散落遍地的珍寶文物，彎腰將大得異樣的龜甲撿了起來。先在空中輕輕抖落了灰塵，再隔著手套反復撫摸。

        如此端詳數次,  王治終于能下出決斷——龜甲上彌散雜亂的裂痕絕不是天然能生出的痕跡,  從裂口的邊緣能明顯觀察出刀筆刻畫之后殘存的骨刺。如果順著空氣中的光線細細凝視,  還能看到裂痕中一閃而過的金光：這塊龜甲上刻錄的文字曾經細細以金粉涂抹，乃至于千年之后,  都能看到黃金殘存的色澤……

        王治不由略微的收緊了手指——從甲骨的質地、以及裂痕中黃金粉末的成色看,  這塊龜殼上記載的東西必然極為重要，甚至很可能是上古時代什么舉足輕重的關鍵文獻，才會有如此鄭重其事地供奉……不過他順著裂縫仔細辨認，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找出端倪。

        當然這一點不算奇怪。所謂術業有專攻,  外加甲骨文又是考古學里出了名地生僻艱難閑人勿近,  鑒于現存資料的殘缺匱乏，就是最頂尖的甲骨文專家也不敢對文字亂打包票。而王治長久未曾涉足，對這玩意兒地理解則僅限于大學選修課——以及跟著導師白嫖的那么幾次講座。

        但就是這么一點常識，王治心里下意識也有點嘀咕。雖然他對甲骨文談不上什么了解,  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大致也知道一點這種原始文字的框架結構、排布規律，但無論何種規律,  卻似乎均與這塊甲骨上的刻痕格格不入；甚至坦率來說，這甲骨上的痕跡裂縫星星點點散落凌亂,  與其說是刻下的文字，倒更像用刀尖在蛋糕胚上亂戳的發面孔……

        當然，甲骨文的現存資料極為稀少，外加上古時文字體系與記錄方式還不發達,  刻寫時不遵守規律那是常事。王治將甲骨摩挲片刻，終究沒想太多，只覺得搞考古的確實運氣不錯，搞不好憑著這一塊甲骨能重新變革上古文字體系，少說也能保住個十幾年的學術經費……

        他從腰間摸出一個樣品袋來，將甲骨放入后仔細封好，預備著放入下一批交換物資，讓歷史院一體接收。

        ·

        借著長安城中轟轟烈烈聲勢宏大的抄家活動的掩護下，沐晨等人快速走完分地的初步流程，悄悄地將分地的消息散布到了軍中上下。雖然因為舉動實在驚世駭俗，過程中有不少人被刺激得神色陡變乃至于聲淚俱下，但整個局面總算能夠控制良好。

        等最后一批士卒通知完畢之后。沐晨等人退回城墻腳的倉庫內，又招來了負責抄檢郊外莊園的部隊，仔細詢問物資情況——土地分配可不是簡單將田土一份了之，自耕農在獲得基本的生產工具之后，相應的農具、牲畜、種子，乃至于水利設施等都要一并預備好，否則所謂“耕者有其田”，不過是虛談而已。

        所幸長安城天子腳下、豪富聚積，又因為開發未久，還沒有到唐初地力枯竭、土地負載嚴重不足，乃至于天子都必須就食于洛陽的慘狀。雖然權貴紈绔們貪婪無恥純屬造糞機器，但耳濡目染下求田問舍還是一把好手，所以圈占的都是郊外的良田，還特意聘人精心打理，各色設施一律齊備，基本已經是中古時代能拿到的最好的土地。如此精密籌劃、上手恰好方便了穿越者們康人之慨，對分配后的耕作那是大大有利。

        而土地萬事具備，其余所需的種子、農具等也在權貴們的倉庫中盡數都有，各個都是車載斗量。外派出去的檢查部隊在郊外的莊園里抄了一抄  ，居然就已經將名單上所需的各色物資全部備齊，至于分發下去度過春荒的口糧、御寒的布帛被褥，那更是堆疊如山、不可計量。北朝世家盤踞中原近百年，那積攢斂聚的財富真是不可思量——如果再考慮中古時代那點可憐兮兮的生產力，那這種堆積層度就簡直是令人驚嘆了。

        當然，這種守財奴一樣的聚斂方式制造了另一種想不到的后果：由于中古時代的儲存技術極其原始，這種密閉環境下大量的堆積就不可避免造成了腐壞。打開倉庫時，那種有機質被真菌侵蝕后的臭氣險些將前來抄檢的戰士頂了個跟頭。而帶上過濾口罩仔細翻檢之后，才知道腐爛的問題比他們想象的更大——布帛之類爛了的還算小事，關鍵是糧食谷物已有不少沾染上了霉菌，在晦暗沉重的土綠色表皮中又透出了一點危險的暗黃。

        士兵們將腐爛谷物的樣本給帶了過來，向亮僅僅是抬眼上下一掃，畢竟是訓練時接觸過毒理學的人，立刻就認出了這大名鼎鼎的玩意兒：

        “黃曲霉素。”他皺了皺眉：“數量很多么？”

        “有不少。”戰士匯報到：“我們是在渭水邊的幾間莊園里找到的。因為潮濕陰暗，所以基本挨著土層的谷物都沾染了這種東西，味道相當難聞。”

        向亮瞇了瞇眼：哪怕是在千余年后的現代，黃曲霉素也是食物安全中叫人聞之色變的天然毒素，不單是因為分布廣泛，更是因為毒素沾染性極強。按照正規的食品安全處理流程，那霉菌的數量既然已經有如此之多，恐怕一整倉糧食都得焚毀拋棄……

        當然，這在古代恐怕已經算是暴殄天物，哪怕是長安城內揮霍無度的權貴紈绔，也決計不能這么奢侈

        果然，匯報的戰士略一躊躇，便提起了他們從莊園管家口中訊問出來的消息：

        “據莊園里的管家交代，貴人們口味刁鉆，稍稍有點霉味的米面，都不能入口。所以他們都是精細挑選之后，盡量供應新鮮的糧食……”

        向亮哼了一聲，語氣中卻頗有譏諷地意味：

        “黃曲霉素無孔不入，既然環境都已經霉爛成那個樣子了，那八成該污染地早就污染了。常年累月吃這種東西，難怪能把人均壽命拉扯到這么個地步。”他嗤道：“不過說起來也可笑，能在如今這個年代染上黃曲霉素，那還真得要是這么搜刮無度的權貴士族才行，一般人還沒這個福氣……”

        中古時代的底層百姓常常掙扎在饑餓邊緣，談不上什么糧食儲備不儲備，當然也就和黃曲霉素無緣。沐晨下意識扯一扯嘴唇，決定捧捧場給向亮當個捧哏。但該抖的機靈還沒琢磨好，他心中突然噼啪一跳，記起了一件要命的大事：

        在穿越之初的那一個月，他可是被迫呆在南朝皇宮，享受了長達數十天的中古時代貴族特色飲食！

        要是真有黃曲霉素污染，自己還能逃得了？

        于是他的嘴唇僵在了半路上，甚至連臉色都有那么一點微變了——托幾十年來食品安全大力宣傳的福，他對黃曲霉素的赫赫兇名可是一清二楚！

        向亮一眼瞥見了沐晨臉上的怪異，僅僅是稍稍那么一想，大概就明白了這位在憂慮什么。于是稍一琢磨之后迅速安慰：

        “沒有關系，少量攝入一點問題也不大，最多讓醫生開點清理的藥嘛。”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再說了，你看南朝的貴族們從生到死，幾十年來估計日日都是黃曲霉素下飯，不也沒什么大事……”

        說到這里，向亮卻頓了一頓，心下稍微有些嘀咕。

        他這不由自主地猶豫，卻是想到了之前在建康時的一件小事——宮變之后他們控制皇帝軟禁百官，與南朝上下基本已經全部翻臉，為了防止這些年高德劭的重臣受刺激過大后突然暴死，惹出什么沒完沒了的□□，穿越小隊還專程給他們做了個簡單的身體檢查。結果比較粗略，但大致不出意料，基本就是中古時代常有的什么牙病風濕關節炎，外加人人必有的寄生蟲病……

        可現在想來，調查的結果雖然花樣百出，卻基本沒在生理指標上發現什么黃曲霉素中毒的跡象？

        向亮皺了皺眉：南方比北方更為陰濕潮熱，按理說黃曲霉菌的分布應該遠為密集，怎么會反而有這樣的差異？

        ·

        當日傍晚的戊時三刻，剛剛受命統領長安城內外防務、總理國內諸多機要、權攝丞相、尚書令，總百揆的齊王，忽然頒布了一道手諭。

        這道命令相當簡單，是要求城外的衛戍部隊換防，由齊王調入京城的邊軍接手防務，并宣布長安內外宵禁，非敕令一律不得出入；百官各自賞假在家靜休，等候宮中召喚。

        命令頒布之后，倒沒有引發什么驚訝——宮變已經一日一夜，哪怕是朝中末流的小官也知道宮中出了絕大的變故，沒有被波及的官員明哲保身，除了撒出家人暗自打聽消息之外，都不敢有什么動作。當然，少數顯貴的重臣消息靈通手腕高強，對局勢了解得更是動若觀火：他們仔細計算了齊王在京中的人力物力，最后得出簡單結論——以齊王府眼下的人手，搞搞突襲發動宮變容易；但宮變之后風聲鶴唳，是不太可能控制住整個京城的，只要時間稍長，必然捉襟見肘。

        如此一來，調邊軍換防的事就完全可以解釋了：禁衛軍畢竟是天子親兵，就算能收買拉攏，估計用著也不放心。而齊王當年以軍功得勢，在邊軍將領中多有下屬同袍，用起來當然放心得多。

        不過，這種放心得多，顯然也隱藏著難以為人知的風險。邊軍入城換防的消息稍稍散布，長安深宅大院中立刻就有了騷動的漣漪，乃至于某些不可告人的議論……

        【調邊軍進來？當年董卓入京而亡后漢，難道不知道什么叫前車之鑒？！荒謬！】

        【也不是這么個說法。齊王畢竟軍功卓著，壓住邊軍還是問題不大。不過邊郡兵卒窮橫兇蠻好似猛虎，請來容易，恐怕要送走就麻煩了……】

        【有什么麻煩？齊王府不都已經派了什么‘抄檢隊’，滿城的掘藏抄家，搜刮財物了么？！有這么些珍寶，何愁喂不飽手下？！但這天殺的老傖奴十幾年村氣不改，居然真敢動到名士望族頭上了，真正是衣冠掃地！如此狂暴恣睢，侮辱斯文，不過是又一個董卓而已，我等著他的下場！】

        【你也不必這樣激憤，橫豎還沒抄到我們頭上呢……不過你的話說得也有理，想必齊王不顧體面滿城搜刮，就是要喂飽他請來的這些豺狼虎豹。不過嘛，這種貪得無厭的東西，可未必事這樣就能厭足的。】

        【——先生的意思是？】

        【齊王戰功赫赫，的確不假。但這邊軍也未必是他一人的私兵，那可是盡有貪得無厭的部將。嘿嘿，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來個人稍稍挑撥……】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去做核酸，所以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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