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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清明節


一夜好眠,寧知夏覺得睡了這輩子最安慰的一覺,踹開薄毯把自己拉成張弓,神清氣爽地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他打開門,正好瞧見曲半青穿著團雀圍裙上來喊他吃早飯。

        寧知夏揚起燦爛笑容:“早——哎呦!”

        一句問好還沒說完,就被人踹回房間。

        曲半青冷漠地哼哼:“疊好被子再來吃飯。”

        寧知夏抽抽鼻子撇嘴:“好的媽咪。”

        茶幾上熱氣騰騰的鮮蝦燒麥和魚片粥冒著濃濃香氣,小貓們在胖橘的帶領下蹲坐在旁,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躍躍欲試。

        “哼哼,不可以哦,這是我的!”寧知夏擠開它們坐下,叼著燒麥在幾個毛腦袋面前忽遠忽近地嘚瑟,“聞聞,欸,吃不到,再給你聞聞,欸,還是吃不到!”

        胖虎忍無可忍,揮出正義之爪!

        “唔。”

        曲半青端著小咸菜從廚房出來時,就見寧知夏頂著臉頰的紅爪印,故意在貓貓們耳朵旁嚼得吧唧響。

        曲半青:“……”什么毛病,一大早就搞asmr?

        飯后很快就有預約的客人過來,女孩穿得隨意,隨手把扛著的工具箱拎到墻角,一邊從口袋里掏出鯊魚夾把長發利落挽好,一邊對寧知夏說:“老師你好,我們現在開始吧。”

        寧知夏:“……”咱們誰是干活的?

        女孩準備了自己要做的美甲圖稿,她畫得詳細,每個甲片都是帶有唐式風格的金鈿圖案。

        “唔,能做。”寧知夏盯著圖稿思量片刻,問道,“不過你看能不能改改,滿手太復雜你會很容易看膩。”

        女孩有點不悅地蹙起眉,這種說辭無非就是水平不夠做不了的借口唄,有點沖地問:“怎么改?”

        寧知夏拿起平板重新繪制,他將食指和無名指底色改為清透金箔,花紋由繁復金鈿改成經典十字結構的四葉花,兩葉之間用更小號的葉紋點綴,這些用柳葉狀鉚釘和小鋼珠就能完成。

        將他一改,整副甲片繁簡錯落,果然顯得更耐看許多,圖案旁還貼心地標注了做法和材料。

        “這樣行不?”寧知夏用電子筆在屏幕戳戳,調了不同畫層的效果給她看,表示隨時能出其他方案,如果堅持用最初版本也完全ok。

        多么能干又好脾氣的乙方啊……

        女孩咬唇在心里狠狠地懺悔一波,將手唰的一下伸到他面前,開工就現在,變美不等待。

        曲半青那邊的客人已經結束離開,他起身端了樹莓果汁給兩人身邊一人放了一杯。

        女孩吸溜著果汁中途接了個電話,也不知道對面的人說了什么,她眼睛一下就亮起來了,腳下踏起一陣小碎步。

        “不好意思我臨時來活了。”女孩掛了電話還有點小激動,“可以稍微快點嗎,不然我只做一只手好了。”

        “沒關系,來得及。”曲半青見狀坐下來,撈起她的手左右開弓。

        兩人技術相當配合默契,女孩忍不住夸贊:“你上哪兒找的神仙搭子啊!”

        寧知夏有點嘚瑟:“超稀有隱藏款,厲害吧。”

        女孩跟著哈哈笑,等做完后打開自己的工具箱,箱子里滿滿當當全是化妝品。

        她迅速擼了個妝,拎起箱子離開時還開心揮手:“拜拜,我會和同事安利你們的!”

        因為賀明珠她們的視頻,自己生意還不錯,寧知夏笑笑,倒也沒放在心上。

        他伸了個懶腰發現下位客人的時間還沒到,于是翻出打印機開始倒騰,把最近拍的照片都打印出來裝相冊。

        雖說現在儲存照片有各種方式,他還是更喜歡這類洗出來的實物照片。

        相冊本是從前留在爺爺家的,保護得再好,看起來也有點老舊,寧知夏重新買了本新的,盤腿坐在茶幾邊慢悠悠地把舊照片抽出來整理。

        沒弄多久,沉甸甸的新相冊本很快就被塞滿一摞。

        舊照片大多是爺爺拍的日常照,一年級下期轉學后,小知夏在學校認識了被孤立的小半青,兩人沒有別的朋友,整天嘻嘻哈哈湊一塊,照片也就獨占了相冊半壁江山。

        曲半青從小就不愛拍照,個人照少得可憐,不是躲著鏡頭,就是糊成殘影,只有與寧知夏合照時才會和他一起嘿嘿笑地沖鏡頭傻樂。

        一張是灌木叢邊,蹲了舉著透明傘的兩個小孩,耷拉起小腦袋,目光閃閃地盯著從葉片爬過的蝸牛。

        下一張又是被壞小孩丟石子罵娘娘腔,小知夏眼里蓄滿淚水抖成一對荷包蛋,倔強地背著滿頭紅印的小半青回家,力氣太小,害得他半個屁股蛋都快從大褲衩里漏出來。

        寧知夏摳了摳臉,跟著翻過一頁,照片里有在樹下撅屁股學小狗刨坑的,也有坐小木馬上吃棒棒冰的,還有……

        曲半青叼著蘋果邊啃邊樂,說寧知夏小時候傻得可愛,乳牙掉了還得拉著他一起舉辦葬禮,用小紙盒裝著埋樹底下風光大葬。

        “嘿嘿……”

        寧知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聲,又翻了幾頁,相片里的兩人也跟著長大。

        他們不是整天犯蠢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豆丁了,少年們穿著白t校服,拎著顏料盒,眼瞳黑亮而又清澈,仿佛眉梢眼角都漏出意氣風發的光彩。

        還有不少剩余的透明內袋,寧知夏把這幾年的新照片放進去,因為大學的距離,曲半青的身影漸漸減少,最后連寧知夏自己的照片也少了,只有新的風物鋪滿一頁又一頁,就像單純的記錄生活。

        “你還有照片嗎?”寧知夏捏著一疊空余的內袋翻翻,“都一起放進去唄!”

        “沒。我大學時沒啥照片。”曲半青一愣,隨意地擺擺手。

        “誰讓你不和我讀一所大學,說起來我還想問你當時為什么——欸?這什么?”

        寧知夏嘴里說著話,忽然眼尖地瞧見曲半青袖口處漏出的半截紗布。

        “小事。”曲半青卷起衣袖給他看了眼,又慢悠悠地整理衣褶,“昨天炸豬油不小心被燙了下。”

        寧知夏點點頭,又想去扒拉:“你涂藥了嗎?需要內服消炎藥不,你小時候就不吃藥,燙傷可大可小呢。”

        “涂過藥了,真是小事,都不會留疤。”曲半青把他手拍開。

        “你又知道不會留疤了……”

        寧知夏嘟囔著還想再看,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是寧父打來的電話,他偏頭撈起手機接聽。

        近來正值清明,寧父今年還在國外忙生意趕不回來,交代記得避開清明當日,挑個日子回老家給老人掃墓。

        “我記得的。”寧知夏看了眼日歷,明天就正合適,于是掛了電話就要上樓去收拾東西。

        曲半青揚聲讓這家伙上樓梯慢點,下一秒就聽見他撞到腳趾的吃痛聲——

        “哎呦哎呦!”

        曲半青搖頭嘆氣,目光落向相冊,穿狗狗衛衣的小孩咧嘴笑得無比燦爛,全然不顧一口牙豁子有多滑稽。

        他低著頭小聲嘀咕——

        “笨蛋長大了也還是笨蛋。”

        隔日清晨天光透亮,仍有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亂飄,寧知夏把車開來19號院前停下,將準備的紙錢花束都放進尾箱。

        老家在余城邊緣的古鎮,那地方山路十八彎也沒有高鐵站,去一趟恐怕得四小時。

        以往曲半青說不準會同他一起去,不過今天要上門的客人有好幾位,曲半青笑了笑:“沒辦法走不開,你回鎮上時順道去孟奶奶家買份葉兒粑回來吧。”

        “好啊,我可想吃了。”那家老店生意好,可能會多排會兒隊,不過那是他們小時候經常去買。

        寧知夏乖乖地點頭答應,把背包丟進副駕打算上車。

        “等一下。”曲半青忽然叫住他。

        寧知夏扭過頭看去,身旁的好友今天穿了新買的家居服,眉眼如往常般溫柔含笑,他從小就精致,就算不出門,每天都會打扮一番。

        “怎么啦?”寧知夏問。

        曲半青有點糾結地抓耳撓腮,最后按住他腦袋摸摸,轉身去屋里。

        他很快拿著個紙袋出來,絮絮叨叨道,“給你準備了三明治便當,路上記得在服務區吃,亂七糟八的涼面米粉別碰,也別連續開車。”

        寧知夏有些怔忡,熟悉的念叨讓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起來,歡快答應:“知道了,晚上再見!”

        “嗯。”

        如同從前每次放學回家在路口分開那樣,曲半青無數次地微微笑著說,“再見,知夏。”

        然后他們又會在第二天相同的地方碰見。

        灰色電車慢慢駛過熟悉的小屋,寧知夏摸著方向盤,鬼使神差地偏頭看了眼右視鏡。

        就像大學報道在高鐵站分別那年,鏡片里那道小小的身影還在不停揮手,漸漸,漸漸,消失在轉角的視野里……

        老家的古鎮沒有開發旅游景點,依舊是兒時記憶中的模樣。

        當然,崎嶇的山路也是。

        爺爺安眠的陵園需要再翻兩座山,寧知夏開到時,胃里直冒酸水,坐路邊緩了許久才抱著紙箱往園區里面去。

        遠處青山玉帶薄霧彌漫,蒼綠松柏掛著透明雨絲,上百座墓碑在風水極佳的福地安寧聳立。

        寧知夏找到了爺爺奶奶合葬的墓碑,俯身哼哧哼哧擦拭碑石。

        鐵盆里的紙錢燃起橙紅火光,映照在青年緊閉的眉眼。他跪下身磕了三次頭,忽而笑起來,喋喋不休地說起最近的事。

        比如19號原來是神奇的位面連接點啦,曲半青又回余城啦,認識了幾個非人朋友啦,管理局新上任的小奧局長很愛甜食啦……

        他一口氣給二位老人說完,鐵盆里的紙錢也隨之變為灰燼。

        “還有那件事…您不必掛念。”寧知夏把花束放在墓碑旁,垂眼對灰白照片中的老人笑笑,“我這輩子絕對活得比誰都精彩,這就足夠了。”

        他給左右鄰里的墓碑插了點香燭,又陪在墓碑旁看了一會兒遠處山水,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才端著鐵盆緩緩離開。

        山中的天氣說變就變,回程路上天邊積滿厚重的云,前窗雨刷不停搖擺,很快又布滿水痕。

        雨天山路難行,寧知夏不敢再開下去,恰巧半山腰有不少農戶的自建房,便從小路拐進去,拿著雨傘匆忙下車。

        “男娃娃是來上墳的哦?雨大得很,里面躲點。”屋主老太太見他被雨淋得像只落水小狗,操著一口鄉音在屋檐下招呼。

        “嗯嗯。”寧知夏一邊道謝一邊收了傘縮過去。

        清明落雨紛紛,周邊長滿青苔的石板臺階被屋檐雨滴沖得濕滑光亮,反射著窗口不算亮堂的燈光。

        寧知夏看了眼時間,憂心等會兒回鎮上還趕不趕得及買份葉兒粑。

        然而雨勢不減,很快有輛紅色三輪車停下,一對頗為眼熟的夫婦用手擋雨,邁著踉蹌的腳步踏水過來。

        寧知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欣喜:“曲——”

        他們幾步跨上臺階,脫開破爛的雨衣拍水,怕水珠濺到旁邊的青年,客氣又局促地念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寧知夏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他茫然地看著面前的中年夫婦,兩人周身氣質卻與記憶中完全不符。

        而對方似乎也完全不認識自己,就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寧知夏訥訥地移開目光,垂著腦袋不禁愣神。

        “哎呀,這么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嘛!”老太太顯然與他們認識,從屋里拿了幾把傘和擋雨的塑料布。

        “要去的,算好了時間不能改,每年就看小青那么幾次,我們想得很。”男人念叨著,感激地接過那些東西,與妻子互相攙扶著又走進了雨幕中。

        聽見耳熟的字眼,寧知夏張了張嘴想喊,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扭頭問身邊的老太太:“您認識他們?”

        “曲老頭的兒子兒媳,以前隔壁鎮買酒的嘛。”老太太嘆氣,“年年大老遠回村里看娃娃,七歲走得早,你們年輕人不講究這些,他們是要卡著時間點去上墳。”

        寧知夏瞬時抬眼,驚詫道:“七歲沒了?”

        “是撒,造孽喲,十幾年前鬧山洪,好多娃娃在山上耍被卷走了,曲老頭一家到處找。”

        老太太說起來就直嘆氣,“后來就他們找到了尸體,說是有個很高的好心人撈上來的,黑燈瞎火啥子都看不清,也沒顧得上好好感謝人家,其他娃娃都不知道被沖哪里去了。”

        寧知夏有些心神不安,略顯急切地問道:“那孩子叫什么?”

        “曲青,青草的青。”

        老太太默了好半天才記起來,她背著手進屋,無奈地低聲喃喃著,“都說賤名好養活,怎么就沒壓得住呢。”

        算是無數巧合里唯一的例外,寧知夏心里說不清道不明地松了口氣,他朝那輛三輪車投去一眼,脊骨縫里卻像絲細火閃刺而過。

        老人還在絮絮叨叨說著當年的洪災,寧知夏渾身僵直已然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因為他看見三輪車里破舊的塑料雨簾被扯下來,藍白條紋的新塑料布重新覆蓋住車廂……

        也覆蓋住沾滿雨絲的灰白遺照。

        寧知夏喉嚨干澀得發苦,腦內那絲平行世界重合的幻想泡泡瞬間咔嚓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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