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鬼蜮篇6
等新家具做好的時候, 山里已經涼了不少,我帶著灼華與薩寧坐村里的牛車去縣城。
之間還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兒——
我們兩個厲鬼身上怨氣太重,尤其灼華不會掩飾,全靠我壓著, 人是感覺不到, 但老牛卻受到驚嚇, 任憑村里人拽著鼻環也不肯走。
“這咋回事啊,從前也不見它這樣。”趕車的牛二茫然無措。
旁邊揣著手的老樵夫聞言走過來:“讓我來試試,萬物有靈,老朽在山里待久了, 多少懂一些它們的心思。”
他順著老牛背脊摸了兩次, 也不知怎么做到, 老牛不再排斥, 又慢慢低下腦袋往前拉車。
老村長笑著頷首, 從煙袋里掏出幾卷自制煙絲, 遞給老樵夫當謝禮, 后者也不謙讓,裝進自己的旱煙斗中“吧嗒吧嗒”吸起來。
“自家種的, 別看葉子只有巴掌小,抽起來香得很。”老村長驕傲道, 揮了揮手,讓青壯年把東西扛到牛車上, 往縣城趕去, 他們當天去當天回, 時間便有些緊。
附近是個小縣城, 自然沒有東環城曾經的繁華, 但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滿是活人的城池, 最大區別就是人氣和熱鬧,臨街商販叫賣著南北雜貨,還有賣糖葫蘆和糖畫的。
蓁蓁自小沒人疼,也沒有零錢買糖吃,看到栩栩如生的糖畫,就有些走不動道。
最后隨著棉花等物資一起買回來的,還有兩枝麥芽糖做的桃花。
小姑娘舍不得吃,灼華是不能吃,一人一鬼就把糖畫插在窗口,每天過去看看,照著陽光晶瑩剔透。好在山里降溫,糖畫一時間化不掉,不然這兩個家伙第二天就得哭。
等厚被子、手套、圍巾和貓耳帽子做好,山里已經下了第一場雪。
灼華給小姑娘裹上厚厚的冬衣,再戴上白貓耳朵的兔毛帽子,配著那一雙大大的貓瞳,看著真像是小貓崽子成精。
“阿寧,這世上除了厲鬼,有沒有妖怪?”
這就問到了我的知識盲區,畢竟我不是什么正經厲鬼。
“有,有的。”灼華邊堆雪人,邊結巴道,“山中有精怪,還有山神。”
這倒也揭示了,為什么九幽鬼王從不肯踏入十萬大山,一方面是因為里面沒活人,另一方面,他應該也不想和山神作對。
“山神長什么樣啊?”小姑娘睜大眼睛又問。
灼華認真想了想,搖頭道:“各種,樣子。”
不同山的山神,自然不一樣,厲害點的就像青云宮主祭的泰山府君,也稱為東岳大帝,弱一點的就是普通土地公,常常幻化為老獵人,或是老樵夫的模樣,為迷路之人指點方向。
我想到了咱們遇到的那位老樵夫,可若說他是山神,他和村里人又熟著呢。
算了,不管他是人是山神,歸根到底,他沒有惡意,還幫了我們不少。
冬日連鬼也懶得動彈,好在我們買了充足的物資,至少這個冬天不擔心挨餓受凍。等外面風雪更大了些,我便不讓蓁蓁再出門,要做什么有兩個鬼就行了。
一夜北風緊,我正在暖和的房子里,教一人一鬼算數學——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小姑娘滿眼茫然,灼華趴在桌上掰著手指頭數。
我笑道:“你就算再變出十根手指也不夠數的,方法也簡單,你讓它們各抬起兩只腿,三十五頭,一共要抬起多少腿?”
小姑娘繼續茫然,灼華重新開始掰手指。
……好的,是我的錯,你們連乘法都搞不定,何況是雞兔同籠設方程組。
就在這時候,木門外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在北風呼嘯中顯得清晰無比。
房間里瞬間一片寂靜。
這種天氣,這個時間點,來的怎么也不能是人吧?
是厲鬼,還是山中精怪,又或是山神呢?
左右這房子里還有兩個鬼,我們是不怕的,來者都是客,我讓蓁蓁去里屋待著,又讓灼華去應門。
木門打開,先是北風吹進了一地凌亂雪花,接著才是一襲大毛裘服,來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烏云半翻髻,白妝清淡眉,發間一支卷云金簪,進屋脫去裘服,粉胸半掩凝晴雪,宛如一朵綠牡丹,花開富貴,妖嬈奢華。
有道是“翻新譜洛陽明,疑是花殘萬葉盈。萼下閭門還授色,珠來金谷好停聲”。[1]
牡丹精?現在大冬天的,牡丹還能到處跑呢?
美貌婦人施施然行了一禮,聲音如黃鶯出谷:“妾身四娘,在山中游景,不幸迷路,外面風雪太大,可否借宿一夜?”
……好家伙,謊話也不知道編圓了,十萬大山哪里來的游景之人?她要是活人,我名字就倒過來寫。
只是這家伙既然裝成活人,也沒有上來就攻擊,我也不想直接撕破臉皮,敷衍過去得了,畢竟蓁 蓁還在里屋。
“妾身未曾用膳,可有吃食?”四娘嬌聲問道,眉目含笑。
你這就圖窮匕見了?這里能有什么吃的,房間里的極陰之體嗎?我面色不變,沉穩道:“清湯面,吃嗎?”
四娘的臉僵了僵。
我微笑道:“山中天冷,姑娘受了凍,吃碗清湯掛面,暖和暖和身體。”
你不是說自己是活人嗎?我看你吃不吃!說完,我也不顧四娘有何反應,著手忙開了。牛五除了在外面砌了大灶臺外,在房間里還弄了個小的,就是知道冬天出門不易,可見經驗豐富。
前幾天我用豬大骨熬了濃湯,加上切片冬筍,一小勺鹽,就鮮美極了,灼華和蓁蓁吃得很香,就著冬筍大骨湯,配脆辣的腌蘿卜片,連吃好幾碗飯,肚子滾圓才停手,結果一人一鬼不得不在房間里打鬧消食。
如今倒也簡單,凍成凝膠的肉骨湯加熱,放入削骨肉,將幾顆小青菜燙軟;鍋中坐水,等燒開后,加入干面條汆燙30秒,撈起置于一個素白圓碗中。
面條上擺上削骨肉、兩顆小青菜,倒入熱騰騰的肉骨湯,讓面條吸取肉湯的美味,也以免粘連在一塊,窩一個蛋,灑點幾點青綠蔥花,最后半勺蔥油、一勺醬油。
我做了兩碗,一碗放在四娘面前,一碗放在手邊。
四娘更加僵硬了,我戲謔看過去,厲鬼吃活人食物,想五內俱焚嗎?可惜,這姑娘不知道,我做的菜厲鬼也能吃。
也不知道這女鬼想什么,明明不想碰,卻在看見碗中面條晶瑩色澤后,用筷子夾了些許,送入嘴中,她愣神片刻,很快就吃下了整碗湯面。
外面北風呼嘯,宛若萬鬼齊哭,從窗口望出去,雪下個不停,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
四娘用刺繡手帕,矜持地擦了擦嘴角,看灼華傻愣愣的模樣,再看看我笑而不語的神色,不由莞爾:“是妾身失禮了。”
她的身體透出絲絲縷縷的鬼氣,很快凝結為實體,盤桓在身側。
凝怨之鬼,看來還是個厲害的老鬼。
我不動聲色,毫不露怯,也釋放出自己的境界。
四娘恍然,起身盈盈一拜:“主人家應該是異鬼吧?”
我頷首微笑,卻見四娘望向窗外風雪,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她轉頭嘆息:“妾身死了四百年,也不曾見過如此奇特的能力。吃了主人家的東西,妾身無以為報,不如講個故事逗樂?”
看我不反對,四娘娓娓道來——
那是盛國還沒變成鬼蜮前的事情,彼時風月之事盛行,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個個都信仰小歡喜佛,勾欄院比比皆是,還有不少男女在街巷做暗門子。
而這個故事的主角綠娘,就是名滿盛國的快紅院頭牌。
綠娘不知生父生母,從小就在勾欄院長大,因為長得好,十歲時就被媽媽選中培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等到了十五歲的時候,樣貌、身段、才藝、談吐無一不妙,很快就成了北盛達官貴人追捧的對象。
自古風月愛書生,綠娘也不例外。就像每個俗套故事一樣,綠娘和一位進京趕考的書生私訂終身。那書生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對綠娘很是尊重。
“人人眼中都有欲,唯有他見了綠娘,先紅了臉頰,低下頭不敢看,嘴里喊著‘某之過,唐突姑娘’,可也就是這樣,他才入了綠娘的眼。”
書生自始至終沒有碰綠娘,只和她談論詩詞歌賦,偶爾也提到胸中抱負。
“綠娘見多了權貴中人,個個是貪慕權勢享樂的蠹蟲,可這平民出身的小小書生,竟是想輔助慶宇太子整頓盛國貪吏富賈,他不耽于兒女情長,卻讓綠娘更加欽佩。”
我默默舉起一只手,提出了憋到現在的問題。
“書生如此圣賢,為什么還要天天出入快紅院,為了蹭飯和免費住宿?”
四娘笑起來,用手帕輕輕捂住嘴角,嗔怪道:“主人家說話真有意思,還真讓您說中了。那個書生進京后要經營人脈,盤纏早就花光了,綠娘就把自己所有體己錢給了他。”
書生收了錢,自然感激不盡,賭咒發誓考上功名,就為綠娘贖身。
“歡場中人都知道,男人在勾欄院中如何賭咒,都是做不得數的,只是綠娘那時候迷了心智,覺得書生與眾不同罷了。”
果不其然,書生才高貌美,被盛帝點為探花,打馬游街好不熱鬧,還拜了當朝權臣為恩師。不多久,便傳來他要迎娶恩師女兒的消息。
嗯,接下來劇情就該到綠娘傷心越劇,質問負心人,而書生或權臣女兒為了名聲滅口了吧?
“主人家說笑了,綠娘怎么可能為了個負心人傷神?她又有何資格質問權貴?只是……天底下沒有人能辜負綠娘,負心漢就該死。”
四娘嬌笑,聲音嬌媚,卻笑得人毛骨悚然。
綠娘從小在勾欄院長大,自然有相熟的龜/公,大家都是樓里姑娘偷偷生下的孩子,兩人一同長大,關系非比尋常。
“說來也是巧,他曾幫過一個人,那人后來成了厲鬼,在被道士抓住前,教了他一些鬼術,可以殺人于無形。”
綠娘要殺人,龜/公便毫不猶豫幫她,書生成婚后第三天,就暴斃在新房中。除此之外,綠娘并沒有害其他人性命。
是你拿了我全部錢財,是你騙了我感情,禍不及他人,就用你一人性命償還,不是很公道嗎?
“都怪那些多管閑事的死道士,順著鬼術抓了龜/公,可他即便到死,都沒有供出綠娘。”
可沒有供出就沒事了嗎?權貴不是傻瓜,龜/公和綠娘青梅竹馬,探花和綠娘又有舊情。此事就算不是綠娘指使,也和她脫不了關系。
女兒剛嫁人就成了寡婦,權臣如何咽下這口氣?即便龜/公被斬首,他也沒放過綠娘,隨便尋了個由頭,便判她凌/遲處死。
凌/遲?!我訝然,古代凌/遲之罪,非罪大惡極不用。
綠娘不過是個小小的勾欄院女子,就算坐實她殺害探花,也就是斬首罷了,四百年前的北盛權臣可真不得了。
四娘本就被辜負,如今凌遲處死,不變成厲鬼,才是真有鬼。
“原本書生家人想請人鎮壓綠娘魂魄,卻被慶宇太子阻止,還彈劾了那個目無法度的權臣,后來的事,綠娘也不知道,即便北盛滅國,她也不在意。”
在她報仇殺人后,書生在她心中,就毫不重要了。
“她成了厲鬼后,始終都在找他,她一心修煉變強,這次卻不是為了報仇,而是不想魂飛魄散,因為她還沒有找到他。”
想找到他,就得變強;而想要變強,就得經過“忘塵”;經過了“忘塵”,她就會忘記他。
“她把所有記得的事,一點點寫下來,把他的臉也畫下來,忘塵之后,再拿出來反復看,這一找就是四百年,可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
“也許七七之后,他的魂魄已經重歸于天地之間。”
“不會的,他們從小便約好了,他不會放下她一個人走的。”
我沉默片刻,又問:“若是那么相愛,為何當初綠娘又會愛上書生?”
“相愛?”四娘驚訝道,“誰說綠娘和他相愛?”
“不愛為什么要找他四百年?”
她垂下頭看著面前還冒著熱氣的湯碗,固執道:“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起啊。”
小時候,她還沒有被媽媽看上,他也只是個野孩子。兩個小孩餓著肚子干苦役,只有過生日時,他會像變戲法般,變出一碗清湯面。
“那時候的清湯面,還真就是清湯煮面,撒一點點鹽,偶爾他會偷廚房的蔥花。”
“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他。”
我沉默良久,看著眼前逐漸冷掉的清湯面,又看向門口虛空處,嘆氣道:“姑娘在說什么,他不是一直都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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