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無聊的時光，尤其漫長。

        蝴蝶采完了花蜜，忽閃著翅膀遠去，沈巒片刻未曾偷懶，一直蹲著馬步，還沒等到師父與兄姐從小樹林騎馬回來。肚子有點餓，要不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記得阿姐早晨吩咐小廚房，做了不少點心讓他帶來。

        蹲的久了，乍一起身，腦袋發暈，腳底發虛，沈巒下意識的抓住旁邊的武器架。誰知武器年久無人使用，經受風雨蹉跎，底樁不穩，被沈巒的力道一帶，歪倒向沈巒，銀槍唰啦唰啦的全都砸下來。

        沒等沈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身后似有一股清風，將他吹到了一邊，避開了銀槍。

        腳底落地，銀槍散亂，十好幾根，都是實實在在的木頭，沈巒被嚇蒙了，后背透著虛汗，渾身發抖，方才他是在鬼門關過了一遭。

        “沈堂有銀子捐金像，卻舍不得花錢修修自家的教場，丹州沈府再不濟，好歹也是娶過鳳瀟郡主的，”有聲音從身后傳來，宛如清風過耳。

        沈巒抬頭，剛剛救他性命的，不是一陣風，而是個人。那人身材頎長，斗笠遮面，一手手指端著下巴，似乎對忽然歪倒的武器架，頗為不滿。粗布麻衣質樸，掩飾不住他內里的氣質卓然，腰配的長劍劍柄上，刻著二字“神雪”。

        “你是誰？”沈巒感激他，卻也防備，這人忽然冒出來，他從沒見過。

        “我啊，”那人思索了片刻，抿嘴而笑，緩緩吐出兩個字，“故人。”

        “故人？”沈巒不懂，他想了想，在侯府里他沒見過這個人，西郊教場他不熟，更是誰也不認識，哪來的故人。

        這人的氣質與打扮，完全不像侯府的小廝，管事也不像。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嗎？要不然，西郊獵場有護院看守巡視，外人如何能隨意進來？

        “你究竟是誰？”沈巒有些害怕。神仙還好，萬一是妖魔鬼怪，專吃小孩的那種……

        “干嘛那么緊張，我又不是壞人。”那人笑道，似乎知道沈巒想什么，“我要是妖怪，你早就死了幾千次了。”

        沈巒大著膽子伸手試了試，脈搏是跳動的。

        “那你怎么會飛？”

        “這叫輕功，飛檐走壁的武功，”那人笑的更加，“你知道青崖山嗎？”

        沈巒搖搖頭。

        “青崖山是一座山。”

        沈巒當然知道，青崖山是一座山。

        “赤烏川蜀道，白鹿青崖間。”那人指著西南方向，“青崖山是個江湖門派，還算有點名氣。”

        “江湖……”沈巒的眸瞳，落向那人腰間的劍。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精致的眉峰與高挺的鼻梁，他的眼睛乍一看清波蕩漾，對視卻入漆黑深潭不見深淺，手指從下巴移上唇角，似笑非笑，“你非問我是誰，那我便說，我是青崖山的弟子，江湖中人。”

        見沈巒看他看呆了，他咳嗦半聲，“我下山游歷，路過丹州，聽說丹州最美的牡丹就開在沈園，便去往賞花。只是季節不對，花好像都謝了一般，空剩枝杈綠葉。于是我又打聽，說丹州西郊的丘陵，月景美不勝收，就又到這里來賞月了。”

        沈園的牡丹，不是季節不對，是提早被沈大姑娘盡數給禍害了。

        那人指了指自己剛剛躺過的樹杈，“我昨夜就在，不想驚擾這兒的主人，若不是方才危險，我大概再睡一會兒就走了。”

        沈巒望向樹杈，自己離著不遠，一直沒有發現。不說是他，王師父在這兒轉了好幾圈，也沒察覺樹頂有人。

        “謝謝你，”沈巒神思稍定，想起眼前的翩翩公子，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人重新戴上斗笠，靠在樹旁，“他們都去打獵了，你一個人在這兒，不悶嗎？”

        沈巒想去，可他不會騎馬，也沒有馬，師父也不理他，可這抱怨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不能為外人道也，“師父說過，得先打好基礎，才能學拳法，再學騎馬射箭。”

        “可就算是基礎，馬步也不是你這么蹲的，”那人語氣里帶著些許無奈。西原府的將軍，都是一人頂的上千軍萬馬的，怎么連教個馬步都這么敷衍？

        沈巒也覺得不太對，因為他完全感覺不到腿腳酸麻，都蹲了快半天了，只是比站著稍稍累一點。明明一早阿姐與他說，習武必是苦的，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有所成。初學者不說三天，就算只練一兩個時辰，也會累的站都站不起來。

        “那馬步該怎么蹲？”沈巒見識過青崖山弟子的功夫，能得他指點，能進步更快。

        “手抱拳，拳心向上，手腕正對腰間，你呢，手抬得太高，跟端盤子似的，”那人走近，推著沈巒的雙臂向下，“還有腿，使勁兒彎下去，記住膝蓋不能超過腳尖。你現在初學，兩腳相隔一腿之長就行。”

        沈巒感覺身體一下子沉了下去。

        “虛靈頂勁，含胸拔背，松腰斂臀，屈膝松胯，都是基本要領，”那人就著沈巒的身體，教給他蹲下的姿勢，見他身體搖搖晃晃，腦袋頂上開始冒汗珠了，“穩住，先堅持半柱香，以后慢慢的把時間加長。”

        沈巒咬著牙，努力抑制著雙腿的顫抖。

        “還不錯，”孩子基礎雖差，卻一看就是肯吃苦的。

        沈巒熬著一股勁兒，堅持到了那人說停，半柱香時間過去，他癱坐在地，腿腳感覺都不是自己的。

        那人上下打量氣喘吁吁的沈巒，“你骨骼清奇，適合學我們青崖山的武功，只是基礎差了些，氣息吐納也待增補調和，但這些都是能補得上的。良才難得，寶玉難求，江湖人講求個緣分，我救了你的性命，也算與你有緣。你若是想學，就拜我為師，我留下來教你青崖山的武功。”

        沈巒眸瞳閃爍，“拜師？”

        “拜師禮倒是不用，喊我一聲師父就行，”那人似乎篤定沈巒會答應，“青崖山的武功，除了騎馬射箭，還有拳法劍術，劍術比拳法還厲害些。”

        一聽騎馬射箭，沈巒果然動了心，一口師父就要喊出，忽然想起來不妥，“我還需問問阿姐。”

        “這可不行，隨我學武的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沈巒道，“我三天過后就要回去侯府，平日出不得府門，除了學堂，都在瑞雪院中，與阿姐朝夕相處，就算我不說，阿姐也會知道的，阿姐若知道我欺瞞她，定是惱怒。”

        “她不會，你是往好處學，又不是學壞，她惱你什么？”那人不理解沈巒的糾結，“先瞞著她，瞞不過再說。以后每日文課，你晚走半個時辰，我自會出現在學堂，教你武功。只是勤學之上，必有苦練，日復一日，看你能不能堅持。”

        思來想去，平時阿姐也不是事無巨細的管他，除了問問課業，添置些衣食住行，每天帶他去祖母那兒請安，多半也是由得他自己讀書玩耍。

        欺瞞雖然不對，可眼前人若不是有難言之隱，又為何遲遲不說自己是誰？救他性命又教他武功，肯定不是惡人。逼著好人硬挖開自己的苦處，更加不對。沈巒想通，便整理了氣息，正襟拜下，“徒兒拜見師父。”

        說著，便要磕頭。

        那人伸手一扶，阻止了沈巒下跪，“左右你不是正式拜入我青崖山的弟子，拜師禮就省了。休息夠了嗎？腿腳能動了，就接著蹲馬步。”

        沈巒揉了揉膝蓋，難怪阿姐早上送他護膝，先見之明。

        那人打了個哈欠，輕輕一躍，跳到最粗的樹杈上，側身躺下，對著樹下蹲馬步的沈巒扔了個石子，不輕不重，正打在沈巒的小腿，“姿勢不對，你這般力都用在小腿上，蹲上一天，晚上不疼死你才怪。”

        師父嚴厲，是對他好，沈巒明白道理。

        之后，沈巒但凡有一點不對，樹上就落下一顆石子，師父的眼里，任何瑕疵都都不容，想偷個懶，連門都沒有。

        又是半柱香，沈巒終于聽到師父喊停。

        這一次，他真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了。肚子咕咕直叫，此時該是吃飯的時辰。

        王師父帶著沈氏子弟，似乎是打獵時就地解決了吃食，沈巒抬頭問，“師父，我能先吃點東西嗎？”

        得了準許，他用腿腳僅剩不多的殘存力氣，回到住處，提了兩個食盒。

        三層食盒推開，盡是花花綠綠。

        “就這？”

        沈巒點點頭，阿姐讓小廚房做的點心，香甜可口，他最愛吃，他取了個豆沙餡的糯米團子，遞給把臉藏在斗笠下皺眉頭的師父，“師父可要嘗一嘗？”

        “難以下咽。”那人咬了一小口，果不其然，色香味沒有一個是合他心意的，見沈巒吃的津津有味，想起自家與沈巒年歲相仿的小師妹，也是如此，一旦餓了，有什么吃什么，什么也不嫌棄，絲毫不管口味如何。

        他也有些餓了，教場在西郊，離著城里的幾座伙食尚可的酒樓都遠。

        倒是林子里的美味，該有不少。

        沈巒眨眼，師父人就不見了。再看見師父，兩手提著木頭棍子，穿著兩只烤熟了的山雞。

        香味撲鼻而來，沈巒剛剛填飽了的肚子，再次躍躍欲試。

        “我吃過了，”那人把山山雞放下，給沈巒嘗鮮，還捎帶了一個裝滿山泉水的小葫蘆。

        “謝謝師父，”沈巒咧開嘴，腿腳也沒那么疼了，仿佛方才受的罪，都是為了此時此刻。師父是個好人，大大的好人。他定要好好練武，當得起師父對他的好。

        那人回到樹杈，余光一瞥沈巒天真的模樣，繼而嘴角勾起笑意，自言自語，“沈三哥，小皇子如今這般心性，你可也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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