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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塵往事


“你說什么?”

        看著面前戰戰兢兢的管家,蕭業握著手中仍舊滾燙的烤地瓜,滿臉不敢置信。

        徐管家聽著他詫異的聲音也嘴里發苦。

        今日花廳發生的那些事,他也有所耳聞,從未與世子爭吵過的世子夫人,今日因為她那個妹妹與世子……說吵也不合適。

        夫人一向溫柔端莊,便是對他們這些下人也從未說過一句重話。他也只是聽那會伺候在花廳的下人說,“夫人和世子提了離開的事,世子沉著臉讓夫人隨便后就離開了”。

        看世子這個樣子,顯然是沒想到夫人真的會走。

        也是。

        若不是如今府中真的沒了夫人,誰又會真的相信呢?

        夫人嫁進他們伯府三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這三年,她孝順公婆操持家業,就連伯府最艱難的時候,她也不曾離開。

        那會伯爺在牢里受了苦,夫人得待在伯爺身邊照顧,世子又忙著在外頭打點關系,如果不是世子夫人,只怕他們這個伯府早就散了。

        徐管家在伯府待了幾十年,也算是看著蕭業長大的。

        有些話,旁人不敢說,他卻是有這個分量的,此時看著臉色難看薄唇緊抿臉上驚怒不定的蕭業,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與人說道:“世子這次屬實是有些傷夫人的心了。”

        “夫人嫁給您三年,除去子嗣艱難了一些,哪里挑得出一點差錯?您這次不顧夫人的體面把方夫人帶回家,還打算讓她在家里長住,您可曾為夫人想過?”

        蕭業臉色難看,“……我只是想幫她。”

        “她夫君死了,她那個小叔子……”說起方淮葉,蕭業面上閃過憤怒和厭惡,事關顧情的體面,他不忍多說,只道,“她們是姐妹,如今情兒出事,她這個做姐姐的為什么就不能體諒她照顧她些?”他話中仍有責怪。

        他實在不明白這樣的小事竟能惹得顧蘭因離家。

        便是使性子,這次她做得也實在太過分些了!蕭業心下惱怒,聲音也不自覺帶了幾分苛責,“情兒自小離家,心思本就敏感,她如今這般行事讓情兒日后怎么待在家里?”

        徐管家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看著面前高大挺拔劍眉星目的男人,徐管家的心里一陣無奈。

        他忽然明白夫人今日為何這樣毅然決然要走了。

        自己的丈夫不顧自己的臉面,一心維護外人,這樣長久以往下去,她該怎么在這個家里立足?可他到底是心疼蕭業的,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便是心中再無奈,他也還是放緩聲音與人好好說道:“方夫人出事自有她的娘家庇佑,何況夫人說的也不錯,人言可畏,方夫人一個已經成婚的婦人長久在家中待著,旁人會怎么想?”

        蕭業沒說話,面上卻已有松動之色。

        徐管家見他還是聽得進去的,心下稍松,便又再接再厲,“夫人城中那幾個宅子當初為了幫咱們伯府都給賣出去了,這個季節郊外最是寒涼,夫人的身體又不好。”

        “她身體不好還要這般胡鬧,她身邊那些丫鬟也是!”蕭業一聽這話果然急了。

        又聽他說起過去蘭因的幫扶,蕭業心里的那點氣也徹底沒了,縱使臉色還有些不好看,但也還是說道:“這會城門已經關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郊外接她。”

        “哎!”

        徐管家那先前布滿溝壑的眉宇也終于舒展開來,他笑著說,“夫人知曉您去肯定高興。”

        夫妻間不就是這樣。

        給個臺階說些軟話,再大的氣也就散了。

        也幸虧他提前把那封和離書藏了起來,明日派人和夫人提前透個氣把這東西撕了才好,不然世子肯定生氣。“您記得收著些脾氣,夫人說到底也還小,您可不能再把人氣到了。”

        蕭業睨他一眼,“啰嗦。”

        面上卻沒有一點不喜,嘴上也應承道:“知道了,明日我好好哄她便是。”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烤地瓜,他一貫不喜歡這些東西,正想給人便聽到遠處傳來一道柔弱的女聲。

        “阿業。”

        蕭業循聲看去,便瞧見不遠處站在紅木廊柱邊的女子。

        她還是今日來時那副打扮,一身白裙,春日的晚風掀起她的裙擺也吹起她的黑發,她就那樣手扶紅柱站在那,如弱柳扶風,柔弱無依,烏壓壓云髻上的白色絹花在晚風的拍動下一顫一顫,而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臉只有那雙眼睛是紅的。

        此時她正淚眼朦朧看著他。

        “風這么大,你怎么出來了?”

        蕭業看到她,臉色微變,立刻快步走過去,看到她一身素服又皺了眉,“怎么穿這么少,你的下人呢?也不知道給你添件衣裳。”

        他說著隨手解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顧情看著他沉怒的眉眼,忙小聲說道:“是我知曉你回來,急著來見你,阿業,你莫生氣。”

        “我如何會與你生氣?”

        蕭業看著她小心怯懦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他有時候忍不住想,當初把顧情帶回來到底是對是錯,如果她一直都是鄉野中那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小女孩,或許也就不會有如今這樣坎坷的命運。

        當初他出去公干,半路被人所傷滾落山崖,最后被顧情和她的養父母救下。

        醒來的時候他什么都記不得。

        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是做什么的,是顧情把他留在家里,照顧他的衣食起居,她說若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就留下吧。

        他就那樣留下了。

        顧情善良天真,在他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她用她的溫柔和笑容包容治愈了他所有的不堪。他那個時候不知道自己是早有婚約的人,雖然沒有和她做出越軌的行動,但他也的確不曾阻止過她的依賴和親近。

        后來他的人和顧家派來的人找到了他。

        那個時候顧情的養父母已經死了,他不忍她一個人便把人帶了回去,本想著把她帶回家里照顧,沒想到顧家派來的人中卻有人認出她正是侯府走丟多年的二小姐。

        顧情回了侯府。

        可她就像生活在山野間的小白兔突然進了一個巨大的金絲囚籠,處處都不自在不適應,她求過他,可他為了自己的責任和承諾還是選擇了蘭因。

        她如今變成這樣,他實在是有不可逃避的責任。

        他總是對她心軟,只因這一切都是他欠她的。

        替人仔細把披風攏上。

        蕭業的聲音十分溫柔,就像是怕嚇壞她,連音量都很低,“以后有事派人來喊我便是,不必這樣跑出來,你身體不好,別累著。”

        顧情輕輕應了好。

        想起離開的蘭因,她水蔥般的細白手指緊緊揪著身上的披風,帶著害怕倉惶道:“阿業,阿姐走了,她……”

        “別擔心,明日城門一開,我就去找她。”

        蕭業早就梳理好自己的心情,蘭因這次與他生氣不過是以為他還喜歡情兒,他只消與她說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必定會體諒他,屆時蘭因會回來,情兒也不必走。等日后情兒從方家脫離出來,她若不想再嫁人,他就替她布置家業,讓她一生無憂,她若想嫁人,他就替她好好相看,必定不會再讓她受委屈。

        可他所有的憧憬全都斬斷在顧情的那句話中。

        “阿姐會回來嗎?”顧情驚訝抬眸,“她這次都與你和離了,還帶走所有奴仆和嫁妝,她……”

        “方夫人!”

        徐管家白了臉。

        尤其是看著神色微怔的蕭業,更是心亂如麻,他正想解釋,卻聽世子喃喃,“和離?”他顯然沒反應過來,“什么和離?”

        顧情也是看到徐管家的反應時才知曉蕭業還不知道。

        她小臉發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蕭業這會也顧不上她,他扭頭看向徐管家,沉聲問他,“情兒說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和離?沒有我,她怎么……”看著徐管家欲言又止的那張臉,他似乎想到什么,蕭業變了臉,猛地抬腳往內院走去,一路到芷蘭軒,看著空蕩蕩的院子,他腳步一頓,隨后臉色愈沉往里走去。

        他知道蘭因把那封和離書放在哪。

        一年前。

        伯府出事。

        他怕連累蘭因,遂寫下和離書。

        可蘭因那會……

        “世子把妾身當什么人?難道在世子眼中,蘭因便只是能同富貴不能共甘苦的人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可我不愿。”記憶中那個紅衣華髻的女子在滿室燈火下握著他的手,“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何況世子便對自己這般沒信心,您堂堂八尺男兒,難不成還怕委屈了自己的妻子不成?”

        她在燈火下與他笑。

        她與他說,“苦難只是一時的,我相信我的丈夫,他一定能乘云直上。”

        那個時候他求助無門,身陷囹圄,對前路沒有一絲希望,可蘭因的話拂散了他眼前的薄霧,也讓他重新有了振作的力量。

        那一封和離書便這樣被留了下來。

        那個時候他抱著蘭因,沒有讓她撕毀和離書,他說“留著這個,等來日我為你掙來誥命,我再親手撕了它。”

        “蘭因,我會對你好的。”

        “好。”

        舊日話語還猶在耳,可那本該放著和離書的地方卻空無一物。

        “世子……”

        身后傳來徐管家的聲音。

        蕭業雙手撐在桌上,壓抑著怒氣沉聲問,“東西呢?”

        “世子……”

        徐管家想勸說。

        可蕭業卻豁然轉身,“給我。”

        顧情氣喘吁吁一路小跑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冷若冰霜的蕭業,從未見過蕭業這副模樣,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扶著門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看著徐管家把和離書遞給蕭業,看著他額角青筋暴起,看著他抬手想撕碎手中的和離書,最后卻只是轉過身狠狠拍了下桌子。

        他的力氣太大了。

        桌上一應物什搖搖晃晃,有些甚至都掉在了地上。

        男人弓著背低著頭,就像一頭暴怒的豹子,喘著粗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說,“她既然那么想走,就一輩子都別給我回來!”

        他死死攥著手中的和離書,臉上有憤怒和委屈,就像被遺棄的小孩,他轉身想離開這個地方,卻在這個時候瞧見自己另一只手上竟然還握著一個烤地瓜,時間過去太久,地瓜早就涼了,想到來時的期待和憧憬,他臉上神情變幻幾番,最終死咬著牙把手中的烤地瓜砸向一處。

        瓜落而碎。

        香氣也早就沒了。

        他大步往外走去。

        顧情看到他出來,顫著聲音喊他,“阿業……”

        她向他伸手。

        可從前無論何時都不會無視她的蕭業,這次就像是沒聽到沒看到一般,徑直沉著臉往外走去。

        看著他離開的顧情白了臉,整個人也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蕭家沒了女主人,徹底亂了從前應有的寧靜,而此時東郊的莊子卻十分安詳。

        蘭因在好眠。

        許久不見莊子里的老人,她又高興,夜里便用了幾盞莊子里特有的桂花釀。

        不是桂花季,酒釀卻香濃。

        她也睡得香甜。

        離開了那個是非地,跳出前世那個搓磨人的地方,蘭因只覺從未這樣高興過,她不想去管以后會如何。

        只看今朝。

        她是快樂的,那就夠了。

        “主子睡了?”看著停云從里頭出來,時雨問她。

        停云點了點頭,“睡得很香。”她說完又添了一句,“……我第一次見主子睡得這樣香。”

        都說二小姐命運多舛,本是侯府千金卻從小被人拐賣。

        可主子又哪里過得容易?二小姐失蹤后,夫人便恨上了大小姐,一日日的責怪讓原本開懷的主子變得沉默起來,雖說六歲那年去了金陵有老太太照顧,可寄人籬下,王家偌大一個門庭也總有老太太照料不到的地方,好不容易嫁進伯府,原本以為有了依盼,卻不想更是難有好覺。

        底下的人欺她年輕。

        主子要坐穩位置拿好中饋,自是不能掉以輕心,旁人看她厲害,可他們又豈會知曉她所有的冷靜應對都是一夜夜用功下的結果。

        “時雨,你說主子從前心里得多苦?”才能在這樣陌生的地方睡得這樣安穩香甜。

        時雨沒有說話。

        她只是紅了眼眶捂著嘴巴無聲拗哭著。

        顧蘭因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她們的聲音,可她實在不愿醒來,她已經太久沒睡過一場好覺了,臉貼著真絲做的海棠枕面,輕輕蹭了蹭又昏睡過去了。

        她做夢了。

        夢中是那一場漫天大火。

        下定決心后,她便無畏生死了,她在時雨等人的呼喊聲中坐在椅子上握著茶盞,看著火舌燒到自己跟前,她的嘴角卻還噙著一抹笑。

        死亡對她而言不是痛苦,而是解脫,而夢到自己死也不是她的噩夢,是新生的開始。她聽著那些哭喊聲,就那樣看著自己淹沒于大火中。

        正想進入沉睡,她卻聽到一聲——

        “顧蘭因!”

        穿透時雨和松岳等人,那是一道驚怒至極又悲痛至極的聲音,顧蘭因愣了愣,誰在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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