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防護服，醫療組人員猶嫌不夠，還在防護服外層涂上了一層消毒凝膠。

        單人小型飛船毫無阻礙地穿越了星球防護罩，動物園的地標建筑摩天輪靜靜地佇立在原地，仿佛生了銹跡，不再轉動。

        飛船落地后，江朝收到人工智能提供的地圖，發現代表蘇野的紅點如同冒險游戲中的寶藏般，在群山深處閃爍。

        恍惚間，江朝有一種不真實感，而一路上的移步換景更加重了這種不真實感。

        在這顆由人工智能掌控的人造星球上，一切所見可能皆為虛影。

        他穿過山腳小徑，踏入十里桃林，最終抵達了一幢銀色奇形建筑。

        “江先生，我叫青鸞。”

        一個束著青色長發，身著古衣，長相十分昳麗的男人徑直走到江朝眼前，揮了揮衣袖示意他跟上。

        “身份錄入完成，權限已開通。”

        江朝一眼就認出了墻體的材料，是廣泛運用在軍事裝備上的流金屬，稀少而昂貴，用于建筑簡直可以說是奢侈至極。

        這令他不禁猜測，這項技術的創始人是否也是蘇銘博士。

        仿佛兩滴水浸入湖泊般，兩人穿透墻壁，進入實驗室。

        實驗室內部沒有一絲光亮，江朝幾乎無法視物，只能靠聽覺分辨青鸞的方位，步步跟隨，然后在腦海中繪制簡圖。

        很快眼前就出現了暖黃色的微光，江朝不禁加快腳步，最后甚至越過帶路的青鸞。

        “蘇野。”

        他輕聲呼喚，擔心擾了她的休養。

        推開門，果然見她躺在床上，臉色微微泛紅，似乎有些低燒。

        “蘇野……”

        他隔著厚厚的防護服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心頭酸澀不已，他應該提前來接她的，她明明那么期待去首都星，還說要見父親。

        “你不能帶走小主人，江先生。”

        主腦看穿了他的想法，再度強調。

        “即便你是好意，可只有在這里，小主人才能接受到真正有效的治療。”

        江朝皺眉，語氣不耐，“你到底是誰？真正的治療又是什么意思？”

        被人窺探，即使不帶任何惡意，也令他十分不適。

        “我是主腦，主人離世前將小主人的監護權和星球的管理權托付于我，并對我下達最高指令，保證小主人一世安樂。”

        “你的主人……是蘇銘博士，對嗎？”

        雖然心中早有答案，但江朝仍有不解。

        蘇銘博士最初對人工智能的態度是十分保守的，雖然沒有公開發聲反對給人工智能植入情感板塊，但結合他早期積極研發制約人工智能的機械病毒的經歷，多少可以窺出一二。

        為何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會對人工智能如此信任，甚至把唯一的女兒托付給這些非人生物？反而瞞著最親近的朋友？

        “是的，主人為小主人創造了我和我的同類。”

        “為蘇野？”江朝愈發不解。

        主腦打開儲存器中的第一個文件夾，懷念地翻閱起自己“出生”時的記憶。

        三十年前，主人抱著五歲的小主人坐在研究臺前，在喚醒了他的意識，植入情感板塊后，賜予了他“身體”。

        小主人當時年幼體弱，需要精心照顧，導致主人無法全心投入研究，才不得不創造了他。

        “主腦，父親說你會一直陪著我。”

        “小主人，是的。”

        他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肘窩。

        小蘇野放松地靠在主腦的懷里，這個懷抱和父親一樣溫暖，甚至還能感受到搏動的心跳。

        主腦不自覺彎起嘴角，那是他第一次笑。

        “小主人患有罕見的精神力缺失癥，無法正常融入人類社會。”

        “什么……”江朝愣住，可細想之下，處處都是蛛絲馬跡，“怎么會？那她……”

        這種病癥是罕見的不治之癥，與心理疾病有極為緊密的關聯，大多數精神力缺失癥患者都同時患有抑郁癥，自殺率居高不下。

        “除了我，主人還為小主人創造了一批玩伴，因此她的心理狀況一直很健康，直到十年前……主人病重。”

        江朝抿唇，心疼地握住蘇野的手。

        蘇銘博士完全把女兒當做嬌弱的玫瑰花養在無菌的溫室中，認為在他離開后，只要維持溫室的正常運轉，一切就能如常。

        可人的情感，永遠不可能像研究項目那樣可控。

        “小主人總是在主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哭泣，心理狀況也越來越差，主人知道后，給我下達了另一個指令。”

        如果可以，主腦也想刪除主人去世后那段痛苦的回憶。

        小主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對什么事都沒反應，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

        “主人離世后，我們用盡所有方法也無法讓小主人走出悲痛，只能遵照主人留下的第二條指令，采取最終手段。”

        “你們對蘇野做了什么？”江朝語氣有些急，他直覺認為那手段一定不是蘇野所愿。

        “我們為小主人編織了一個夢境。”

        為了讓蘇野能夠正常回歸人類社會，蘇銘一直在研究意識轉換器，希望能夠通過科技媒介，將女兒天生缺陷的影響降到最低。

        可惜，那場病來得太兇太急，研究永遠地斷在了最關鍵的一步——用轉換后的意識精神力騙過星網，順利聯入。

        蘇銘博士去世后，主腦和其他人工智能遵照第二指令，在某一天小主人哭著入睡后，封存了她的身體，通過意識轉換器半成品，將她的意識引入事先構建好的虛擬世界。

        在那里，她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無憂無慮受盡家人寵愛的少女。

        “小主人重視家人，熱愛古地球文化，曾經就做過類似的夢，因此意識進入虛擬世界后，她自發修復了其中的不合理，到最后甚至遲遲不愿醒來。”

        原定五年，卻生生拖到了十年。

        “所以你們……”江朝咬著牙說，“一直在欺騙她。”

        隱藏在皮下的傷口不會輕易好轉，反而極容易感染化膿。

        蘇野遲早會發現的，到那時，他簡直不敢想象她會有多痛苦。

        “我們只是希望小主人可以快樂。”

        動物園也是小主人年少時的夢想，主人將相關生物研究交給實驗室里的人工智能，偶爾抽空指導，原本想給小主人一個驚喜，卻沒想到噩耗摧垮了一切。

        她沉睡的十年間，他們依舊在做相關研究，最后決定用這份禮物喚醒小主人，以動物園系統的形式引導她重新融入人類社會。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偏偏遇上奸人作祟。

        江朝沉默了良久才悶聲問道：“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我？”

        “除了主人，你是第二個她愿意嘗試去依賴的人。”

        主腦的人性化程度超乎了江朝的想象，原本的提防漸漸瓦解，他發現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單純的機器，而是一個有獨立思考可以溝通的“人”。

        “帝國盯上了蘇銘博士的遺產，這里很危險，光憑你們護不住她。”

        江朝還是希望能夠把蘇野帶在身邊，想嘗試說服主腦。

        “主人早有預料，對此我們準備充足。”

        主腦已經決定，等江朝離開，就封閉星球，躍遷到另一個星系，慢慢對那里進行改造，從頭再來。

        “這里有大量武器儲備，生活物資，必要時星球可以重組成為移動堡壘。”主腦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接著說，“至于那病毒，對小主人構不成威脅，反而是你，不該參與陰謀，不該來到這里。”

        返祖病毒是主人在巨大的壓力下研究的副產物，他終究是人不是神，也會絕望，也會冒出陰暗的想法。

        “我來這里的目的不僅是為蘇野，還有那病毒。”說謊或許能贏得更多好感，但江朝不屑以這種方式達成目的。“返祖病毒的擴散速度驚人，共和國專家組需要大量相關數據研發疫苗。”

        主腦不介意他公私并濟，反而很愿意幫一把。

        “返祖病毒進入人體內后，只有附著在精神力上才能生存繁衍。”

        因此發現后認定無害，沒有采取清除行動，只是沒想到帝國會利用返祖病毒做掩護，緊跟著投放針對人工智能的機械病毒，差點兒讓他們全軍覆沒，系統更是直到現在還沒好轉。

        不過這些事就沒必要告訴江朝了，主腦不想讓他懷疑自己的能力，繼而堅持要帶走小主人。

        “主人當初培養出這種病毒后，并未深入研究就決定銷毀，留下的資料有限，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傳你一份。”

        “謝謝。”江朝沒有拒絕的理由。

        “唔……”

        蘇野在昏睡時隱隱聽到了兩個熟悉的聲音，然而腦袋像灌了鉛似的，異常沉重，眼皮也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緊緊往下扯著，難以睜開。

        她只能努力保持清醒，盡力回憶分辨兩個說話人的身份。

        離她近的無疑是江朝，她很想念他，奇怪的是他從未出現在夢里。

        另一個……

        “哥哥，是你嗎？”

        蘇野感覺有些喘不上氣，用盡全力發問，聲音卻如同一絲輕煙，無風而散。

        她怎么會……虛弱成這樣？

        蘇野不想再度昏沉下去，只能咬了咬舌尖。

        一滴眼淚劃過眼角，是疼出來的吧？

        “蘇野，沒事，我在。”

        江朝向來耳力過人，一察覺到動靜就靠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垂下頭卻只聽到含糊幾個字，仿佛是夢中囈語。

        “什么？”

        他扯掉防護罩，握緊她的手，兩人的額頭都微微汗濕，即便輕觸也有一絲黏膩。

        蘇野淚眼婆娑，想要抱住他卻實在無力，只能稍稍側頭，嘴唇貼著他的側臉，留下一條無痕的水跡。

        “……哥哥……”江朝終于聽清兩個字。

        沒頭沒尾，毫無頭緒。

        直到……兩個男人一前一后踏進房間，走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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