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幅畫漸漸顯現出全貌來。

        哦，塞壬。黃金般的樹葉原來是她茂密的長發，原先點綴其中的百合被加了幾筆，就成了薔薇，散落在她瑰麗閃光的魚尾。

        鋪白用的那種閃光顏料，此刻都成了她鱗片和身體發膚的閃光。

        她安然坐在懸崖峭壁上，和波光粼粼的幽深海面形成了強烈對比。遠航船上汽笛不再鳴響，所有的水手都迷失在她的幻夢里。

        整個畫面危險而迷人。

        眾人皆忘乎所以地注視。這幅畫里的塞壬雖寥寥數筆，但卻有著驚心動魄的美麗。

        不同于畫家勾勒出的夏娃的哀婉動人，塞壬冷艷凄美，有著野性妖異魅力。

        通常，塞壬指的是希臘神話里的海妖，在風暴翻涌的海面，會用優美哀怨的天籟歌聲迷惑過路人，凡聆聽到的人都會被迷惑，繼而觸礁沉沒。

        范仁綺記得，塞壬的形象一般被認為是人首鳥身或鳥首人身。但也有一個例外，即德國民間傳說中的洛雷萊（loreley）。

        據說，洛雷萊經常會在天色昏暗不明的時候出現在萊茵河畔，用她冷艷凄美的外表以及哀怨動人的歌聲，迷惑過往的船夫，使其分心而失去方向，最后沉入河底。

        她有著海妖般的習性，跟人魚的美麗外表。

        現在，有一座名為洛雷萊的石崖，矗立在萊茵河的彎角上，水下暗礁重重，給船只帶來災難。

        相傳正是因為洛雷萊曾坐在這座懸崖峭壁上，一邊梳著她長長的金發一邊漫不經心地唱歌。她的美麗使得船夫忘記水里猙獰的暗礁漩渦，被無窮無盡的波浪打著轉兒淹沒。

        怪物曾哼著的歌兒，就講述著這個故事：“也不知道什么原故我心中這樣悲哀

        天色晚空氣清冷萊茵河靜靜地流

        那天邊落日的光輝照耀著山頭

        那無比美麗的少女坐在上邊

        她用黃金的梳子梳著金黃的長發，哼唱著歌曲

        小船兒里面的船夫被痛苦攫住

        他不看那水里的暗礁卻只是仰望高處……

        我知道，最后的波浪吞沒了船夫和小船。哦，洛雷萊。

        她的美麗，她的災難。”

        而畫家倫勃朗米勒，就出生在德國。

        不知道畫家是如何與她們相遇的。

        但顯然，他心中最開始的繆斯，是洛雷萊，是女妖塞壬，是她。

        所以他更加精心地勾勒了塞壬，卻又不知為何用夏娃掩蓋住。于是再也沒人知道，夏娃的背面，藏著美麗的塞壬女妖。

        如果他們看得足夠仔細的話，夏娃的眸子稍微有些凹凸不平，少上了一層顏料，露出的是里層海水的顏色，深邃湛藍。

        他把一切都藏在了畫里。

        缺失的蘋果的確意味著寶藏，夏娃則指向眼中之珍。即，常人所認定的珍寶（蘋果）是無，所以沒有什么金子和物質性的寶藏；只有他眼中的珍寶——藏在夏娃的眸中，藏在翅膀的蔭下。

        不知道通緝犯從藝術館竊取的「緘默的塞壬」是怎樣的作品。但按范仁綺猜想，只是這幅畫后來的版本，卻沒有這么動人而飽富深意，每一個筆觸都是飽滿但又壓抑的深情，熱烈而真摯的對美麗的贊嘆。

        怪物此時也愣愣看著。

        當時，怪物被范仁綺忽然的高喝引得偏頭看向了于睿，他若有似無的遲疑卻正巧掩護了林楚楚，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沒錯，范仁綺本來傳遞信號也更多的是為了提醒林楚楚。于睿是個幌子罷了，她知道，能引起于睿注意的，也一定會提醒到林楚楚。何況于睿離得遠，都不一定能看清，也不被她信任。

        也多虧小佳機靈的小眼珠，不光守著那截水管道具，也忠實地將信號傳達給了林楚楚。

        等怪物再回頭，一切已成定局。

        它似要爆發怒火，卻也被整幅畫轉瞬的變化迷住了。怪物似乎也并不知道，「夏娃」里還有這樣一層。

        其實“夏娃”畫得更像是“她”，x；而“緘默的塞壬”才是真正的她，裴女士。

        范仁綺打破了靜默：“能不能告訴我，‘她’和你的名字？”

        怪物聞言緩緩轉過來，碩大無朋的眼睛里滾動著渾濁淚珠：“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小秀，林秀。

        至于我……”

        范仁綺恍然，一開始給他們的介紹稱裴女士是payl，那意味著，l（林）才是她的姓氏。她應該曾叫作林裴。林裴，林秀。可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林秀成了獅子口中的羔羊。

        林裴被復仇的念頭攫住，成了困在絕望循環的怪物。

        至于裴秀……

        范仁綺注視著，火焰飄搖得如同硬捱了無聲而巨大的風暴，漸漸消散而無力維持。

        怪物的身形泄了氣似的迅速縮小，很快就近似常人。它熔化的臉上交錯浮現著不同的面目。

        一會兒是林裴的臉龐在囈語：“小秀……”

        一會兒卻變成了理智尚存的裴秀在掙扎：“請結束這一切吧。”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總要這樣循環。

        這也是為什么裴女士對裴秀特別好的原因，不光是名字的相似或是某種寄托。裴秀根本就是她根據“小秀”而分裂出來的向善的、渴望真正結束這一切的掙扎。

        沒錯，裴秀和裴女士是同一個怪物分裂出的兩個角色。

        最后的拼圖，她終于拼上了。

        怪不得一切總是陷入死局，怪物強大得她們根本無法抵御，所有人都會陷入昏迷里然后死在大火里。如果不是這次自己的人格切換導致主人格代替她昏迷了，她可能仍舊無法找到這次的關鍵……

        即，在最后的關頭，他們無法抵御強大的怪物，但是可以喚醒屬于裴秀的這一面。

        “那么‘她’，你的雙胞胎姐妹，x，林秀。她最后真的殺了那個男人然后自殺了嗎？”

        林裴不知道。她其實從來不知道她們14歲分開后，小秀到底遭遇了什么。她所知道的也只是后來從傳言、碎片拼湊。那已足夠讓她痛苦難捱。

        那只潔白的，濕漉漉的小羔羊是怎樣捱過的？

        她有時候甚至憎恨倫勃朗。她和小秀無憂無慮地在島上長到10來歲，百合花一般的年紀。

        流浪的倫勃朗遇到她們，畫了一幅畫然后離開島嶼。她們只是嬉笑著，渾然不知那之后會發生什么。

        第一個買下那幅畫的人，隨即找過來領養了林秀。她們分開后不久，她也被領養，徹底離開了小島。

        她沒有想過，再見到小秀，是她30歲生日那天重回出生的島嶼，見到那道落水的身影。

        她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她是誰。

        那就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那百合花瓣一樣輕盈脆弱的少女。

        即便多年后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落水死去，被海水泡得浮腫不堪。她在她的心里仍然是少女的模樣。

        她曾無數次憎惡自己，但更憎惡他們所有人。復仇的欲望驅使著她，但現在，她才發現原來畫里是她，原來真的該恨的只有她自己……

        本該是她的……

        如果她代替小秀被領養，如果她見到那道身影后第一時間去接住她……

        但自殺？這個字眼狠狠戳中了她。小秀她怎么會是自殺？

        “不，她是被殺害的。”林裴難以抑制住至深的痛哀，身體發抖起伏得像一只瀕死的絕望野獸。

        “她是被殺害的！……”短暫靜默后，她才繼續道：“而且她被殺害了無數次。第一次，是那個惡魔般的男人。接下來，是那些不相信她的嘴巴、耳朵，她被那些毒藥般的竊竊私語灼燒、腐蝕、殺害。

        再之后，調查但敷衍了事的警察，蜂擁而至尋找艷情故事噱頭的記者，無數人用他們瞎子般的眼睛，骯臟的靈魂。……

        最后，是你們，是我。在她永眠的海里，在這里，又殺了她一次……”

        她的聲音漸弱，猶如悲泣啼血。

        最后金黃的火焰從她腳下燃起。“不！”范仁綺急忙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

        一切如同泡沫被戳破一樣迅速地破滅、潰散。空氣中傳來輕輕的一聲喟嘆，像氣泡一樣“噗呲”破散了。

        很快，她如同一縷輕煙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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