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滑下，其實和垂直掉落也沒什么分別。有一陣我離開了坑的側壁，周圍沒有任何依靠，眼前一片漆黑，分不清自己是在下落，還是飄在了宇宙深處。

        然而側壁開始收縮，黃沙形成的坡越來越平緩，以一個很大的弧度將我安全送到了坑底。

        沒想到坑底反而有微弱的光線，像點了幾盞隱形的燭臺，發出昏黃的光，讓我能看清周圍。地面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黃沙，坑中間有面陰影，像有什么矗立在那。

        王初雨隨后滑下，帶我向中間走去。我漸漸看清，那是一間小木屋，聳立著坡屋頂，面積很小，像是林中給狩獵者搭建的臨時住所。沒有過多裝飾，連窗戶也沒有，處處透著簡陋。只有一扇木門開在中間，占去了大半個開間的寬度。

        門緊閉著，上邊沒有把手，也沒有鎖。我試著推開它，它卻像從里邊焊死一樣紋絲不動。

        “別白費力氣了，光推是推不開的。”王初雨走到我近前，四下翻找，“肯定有鑰匙什么的，或者咒語。”

        木屋的門關得很緊，根本看不到里邊的情況。“這小木屋代表著什么？”我一邊問一邊環顧四周，深坑中除了黃沙一無所有。“在這么荒蕪的內心深處，有什么可以扎下根來？”

        “是希望嗎？”王初雨停止翻找，定睛看著我：“一個小小的希望，就像我一樣。那些初代人類給了我希望，在我虛無的內心深處建起了一座渺小的堡壘。而換做這里的話，也有可能是一座小木屋。”

        “所以，如果和你一樣，這座小木屋就是她……呃，是我內心希望的象征。”我順著他的話說道。

        “對，有可能。”王初雨打量著木屋，“別看它不大，卻很結實。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么一點堅定的希望，才創立了虛擬宇宙學。”

        “可是誰給了我這樣的希望呢？”我沉思道。

        “可能也是像你父母一樣的初代人類吧。”王初雨說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搖了搖頭：“啊，不對。不可能是你的父母。”

        “為什么？”

        “這不是明擺著嘛。因為超智人的事，就是你母親告訴你的。”他理所應當地說道，“別說希望了，要不是因為她，你也不會陷入這虛無之中。”

        “是她告訴我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疑惑道。

        “這應該問你呀。”王初雨顯然比我更疑惑，“你被困在那片恐懼的森林里，不就是因為她告知了你真相么？你怎么像不知道一樣？”

        “我…我是想看看，你了解我多少。”我只好強裝鎮定：“你從哪知道的這些？”

        “嘿嘿，我說的沒錯吧？”他不再理會剛剛的疑點，驕傲地一笑：“我可是研究了你所有的資料，比你還了解你自己。”

        說完他變換了一種高昂的語調，像背課文一樣大聲朗誦：“21歲那年，你大學畢業，并攻讀物理學的碩士學位。有了一定理論基礎的你，開始對宇宙產生懷疑。于是你四處求證，自己所處的是否是虛擬世界。在問到自己母親的時候——也許只是不經意地一提，沒想到她竟然痛快地承認了。而且連同超智人入侵的事都告訴了你，讓你確認了自己就是一堆數據，導致精神陷入困境。我說得沒錯吧？”

        “這么說來，她并不想瞞著我。”我沖他點點頭，“你說得不錯。只不過有個小小的不同：我懷疑宇宙可不是從21歲開始的。從10歲那年，我就開始懷疑了。”

        “原來是這樣。”他欽佩地看著我，“怪不得你從小學習就很好。可是，你母親為什么要告訴你真相？這點我確實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想象著徐幺幺當時的心情。自己的懷疑被母親證實，所有人類都只是虛無的數據，再也沒有一絲僥幸。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知道了！希望是假的，真正的信念在黑暗中，在黃沙下邊！”

        “什么意思？”王初雨呆呆地問。

        “咱們往下挖，小木屋下邊才是她真正的內心。”說著我便蹲下開始挖沙。

        “這個坑里的沙子，尤其是木屋附近的，之前的人都已經挖了好多遍，什么都沒挖出來。”王初雨躊躇地站在我旁邊，提醒我道。

        “不是木屋附近，是它的下邊，它的正下方。咱們沿著它的基礎向下挖，一定能挖出什么來。”

        木屋的底座是幾根粗壯的木柱，上端支撐著木屋的底板，下端直直地插入沙中。我沿著一根木柱拼命向下挖去。王初雨見我如此堅定，也不由得蹲下一起幫忙。

        黃沙的下邊是干涸的泥土，顏色比黃沙深了一些。所幸這泥土很松軟，我們得以一直向深處挖。

        “這下邊連石子都沒有，全都是土。”王初雨一邊挖一邊感嘆著，“什么堅硬的東西都沒有，太神奇了。”

        “這里又不是地球，有什么可新奇的。”我不以為然地說。我們的指甲里滿是泥土，木屋下的柱子已被挖得露出了將近一米，卻什么都沒發現。

        “咱們要不要歇會？”王初雨終于癱倒在一邊，扶著自己瘦弱的腰，直了直身子，“已經挖了兩個多小時了吧？我指甲都要禿了。”

        “我不累。”我像是一臺執拗的鉆土機，一旦啟動就很難停止。話音剛落，我摸到被挖開的木柱底部，有一陣冰涼的觸感。

        “這柱子下邊有東西！”我興奮地大叫，王初雨立刻彈起來，跑到我旁邊，向木柱最底端摸去：“好涼啊！摸著像金屬一樣。”

        我倆顧不上疲勞，又繼續向下挖了30厘米左右，果然木柱在下邊變成了鋼材，顏色也變成了金屬的灰藍色，散發著冷峻的光。

        而這一轉變是逐漸完成的，就像夕陽暈染的晚霞一樣，木柱被極其自然地暈染成了金屬，一點分割的界線都找不到。

        “好像柱子的形狀也變了。”王初雨說道，“圓柱變成了平直的面。”

        我們精神大振，不停向下挖去。柱子的周圍被我們挖成了深坑，木柱下邊的東西也逐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個和小木屋差不多大小的金屬房子，在木屋的正下方。說是房子，更像一個鋼制的立方體箱子。如果說木屋像植物長出的枝干，這金屬屋就像木屋的根一樣長在地下。

        “我果然猜的沒錯。”我摸著冰涼的金屬外皮說道，“小木屋只是表象，真正的內心埋在地下，埋在表象下邊。”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這金屬屋又代表著什么？”

        “我猜也許是仇恨。對超智人的恨意，支撐著徐幺幺創立了宇宙虛擬學。她是想戰勝超智人。”說完我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更正：“啊……我是說未來的我自己，想戰勝超智人。”

        “沒關系，我能理解。你對未來一無所知，在你看來，未來的自己就像陌生人一樣。所以你還是很難承認那個人就是自己。”王初雨倒是主動替我解圍，“以后你想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好了。用‘她’用‘我’都行。”

        我釋然地點點頭，對他充滿了感激：“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出來小木屋是假的嗎？”

        “是不是和你母親有關？”

        “對。就是因為她告訴了我真相，這很反常。如果她想讓我心中有希望的話，是決不會說的。”

        “是啊，她這樣做，也未免太殘忍了。告訴自己女兒這世界不是真實的，別掙扎了。這不就是在澆滅你活著的希望嗎？”王初雨沉思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是想讓你找超智人報仇嗎？”

        “可能吧。我想她這樣做，更多的是不愿我活在虛幻里，想讓我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我眼前浮現出母親在遺言木牌上寫下的話：要真實地活下去。“在得到母親證實的那一刻，我精神陷入崩潰。而在此之后，我漸漸明白了她的心思，心中就再難生出希望了。”

        “她的心思……”王初雨一只手托著下巴沉思道，“也就是說，她即使過著幸福的生活，也始終覺得這是無意義的。認為只有在真實世界里，才算有價值地活著。是這樣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而未來的你意識到了她的想法，所以……”王初雨一面說一面看向我。

        “所以我也像她一樣，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希望。”我接著王初雨的話說完，“心中無望，那么象征希望的小木屋就只能是假的了。”

        “可這是她的想法，不代表你也要這么想呀。”

        “可我不得不這么想。”我想象著年輕的徐幺幺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原本明亮的雙眼變得暗淡無光，“就連給予我生命的人，人生已經那么圓滿的人，都只是覺得眼前的世界是假象，我還怎么能生出希望？最在乎我的人都否認了我的存在。”

        “說得也是。”王初雨呼了一口氣，“但他們卻給了我希望，真是諷刺。”他自嘲地笑笑，“這些初代人類內心一定很矛盾吧。一面努力地活著，一面否定自己的努力。”

        “是啊。她們真正的內心，只有身邊的人才明白。”我仰望著頭上漆黑的天空，“可能連身邊的人都不明白，只有她們自己明白。”

        我們繼續往下挖，金屬屋四面沒有任何裝飾，只在一側開了一個小門。

        “這門上有把手！”王初雨興奮地叫道。門上一個鋼制的樸素把手從土中露了出來。他上前握住把手，使勁一拉，門開了一道小縫。

        我們抑制住內心的激動，集中挖有門的那一側墻。當門完全顯露出來后，王初雨拉動把手，不需要多大力氣，門就開了，我們鉆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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