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冰泉宮
秦淑妃果然不負兒子所托,親手做了四樣小菜,用銀壺裝了經年的陳釀,又備了兩樣時令水果,由著內侍不急不徐地抬著她往紫宸殿行去。
從冰泉宮往紫宸殿距離不近,她尋思著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想一想如何向聶王君討恩旨。
像王后那般敘家常似的,三五句話便將事情了了?!不,若是王后,何需如此費神!她捋了捋寬大的水袖,爾后雙手疊與膝上,身子坐得筆挺。像孟貴妃那般甜言蜜語百般討好?!呵,就憑她那雙會說話的眸子,或許朱唇未啟,王君已然準了。
倏忽間,她覺得自己并無討喜之處。緊抿的嘴角自嘲地揚了揚,目光隨即落與半遮半掩的腳尖,一雙腳尖之上,七彩蓮瓣托著一對貓眼似的寶石,除此之外,并無特別之處。
是什么讓她挪不開目光?
或許,只是未曾想到周全的法子。
紫宸殿就在眼前,她遲疑著下了步輦。
“奴才見過淑妃娘娘。”
石頭見是秦淑妃匆匆迎了上來,行了禮,恭敬地隨在她身后回話:“王君去壽康宮瞧貴太妃,估摸著也該回了,娘娘請殿內稍坐,奴才給您沏一盞明前龍井……”
“本宮就在此候著,你自去忙便是!
秦淑妃在殿外停住腳。她對紫宸殿并不陌生,但也沒有熟悉到像在冰泉宮那樣自在。她想,與其在殿中干等,倒不如站在這玉階之上,看一看細風穿過花草,看一看飛鳥掠過瓦檐……不管那一樣,至少是有生命的,是有靈氣的,怎也比對著那些死物來得強。
午后,壽康宮管事來稟,貴太妃積食胸悶得厲害。聶王君傳了御醫院院首,仍不放心,便往壽康宮親自探望。好在貴太妃精神尚可,聶王君陪著逛了回園子,又說了一會話,瞧著她睡下,才匆匆趕回紫宸殿。
遠遠的,聶王君便瞧見階上立著一位美人。那美人身材窈窕,氣質出塵,一襲紫紗逶迤拖地,恍若天人。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玉階,朝美人道:“蓁蓁,你來了!
秦淑妃福下身子,溫情款款道:“蓁蓁來了……”
語未畢,聶王君已攜上她的柔荑:“蓁蓁不必多禮!
非召,秦淑妃鮮少來紫宸殿,此時柔荑在握,聶王君不知何愛撫才好。秦淑妃倒是坦然得很,任由他牽著柔荑,相伴著一起進了殿。
后宮之中,不乏挖空心思往紫宸殿湊的女人,偏秦淑妃對他恭敬有佳,卻又親疏有度。聶王君欣慰之余,總覺得與秦淑妃之間隔著點什么。
在他眼中,秦淑妃似水溫柔的外表下,有一顆堅韌的內心,讓他愛不得,憐不得,卻又舍不得。
兩人一塊兒用了膳,又探討了會兒文學大家無崖的一篇新作。秦淑妃見聶王君興致頗高,便拿出描有素梅的請柬,放于御案。
聶王君眼底閃過一絲戲謔,道:“這是,給本君的?唔……蓁蓁的禮數越發得重了。”
秦淑妃心內透亮,只當不知柔柔地說道:“若論禮數,最不周全的便是蓁蓁了……只王君憐惜蓁蓁,不與蓁蓁計較罷了……蓁蓁懂的……”
“蓁蓁懂的?”聶王君眉頭一動,脫口問道。
“蓁蓁懂的!”秦淑妃鄭重道。
說話間,她恍惚而又真切地看到聶王君如釋重負似的吁了口氣。心忽地漏了一拍,目光定格在那棱角分明的臉上。如刀削一般的臉上,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一如初見。
是的,一如初見。
歲月很是善待這個男人,賦予他世人不極的尊貴,超凡智慧,以及極其沉穩的氣質,卻未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她清楚的記得初見那日,他身著墨色常袍快步從她眼前走過的樣子,那一瞬起,她所有的目光凝聚他一人身上,再難挪開。
可他身旁有他所摯愛的王后,以及那位風情萬種的孟貴妃。那時,她便清楚這個男人擁有的不僅是眼前的女人,將還會有源源不斷送進宮的各種出身的女人,而自己將是她們之一。
她敬他,仰慕他,但不愿迷失自己。
良好的出身,讓她一進宮更可獨居冰泉宮。十幾年來,他來,她便笑臉相迎,溫柔相待;他走,她便讀書教子,安穩度日。
見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秦淑妃繼而道:“請柬是蓁蓁給‘小朋友’的,煩請王君替蓁蓁轉交。”
“小朋友?”聶王君眉頭一動。
“是,”秦淑妃淺笑著道,“鎮南王嫡女——小蘇郡主。”
“蓁蓁鮮與人深交,小蘇又是那樣的性子,您二人竟然相熟,本君倒是詫異得很。”聶王君望著她恬靜的側臉,道。
秦淑妃也不急著回話,玉手執起銀壺斟上一盞陳釀,送聶王君眼前,見他接過,方道:“小蘇郡主在太學時,貞兒拿過幾篇她的文章給蓁蓁……字雖差了點,意境倒是不錯!”
“呵,”聶王君輕嘲,“她的字可不是差了點,簡直不忍直視!”
“小蘇郡主性子率真,字自然也是隨了她的性子
……”秦淑妃掩唇輕笑,“蓁蓁倒是十分欣賞她這不做作的性子,更難為她一個女兒家,竟能寫出‘醉臥沙場莫思歸,怒馬鮮衣最少年’那樣快意灑脫的句子,讓蓁蓁即羨慕又佩服。”
秦淑妃頓了頓,又說:“蓁蓁與小蘇郡主也算是以文神交!”
“以文神交?!你倒是高抬那丫頭……”
聶王君陡地閉了口,沒有往下說。
秦淑妃本就聰慧,見狀笑道:“王君乃是天下第一有氣度之人,胸中自有山川日月,再有才華之人與王君,就像螢火與紅日,何況還是一個初露頭角的小姑娘,她的文采自然入不了王君的法眼!”
聶王君大笑:“本君今日方知淑妃的口才亦不遜文采,果然不枉大齊才女之稱。也罷,本君倘若不允,豈不是負了蓁蓁的七巧玲瓏心?!”
秦淑妃聞言,深情款款地望著聶王君:“蓁蓁就知王君愛惜蓁蓁!
聶王君聞言朗聲大笑。
這一晚,紫殿宸自是風光旖旎……
時光荏苒,秦淑妃的生辰轉眼即到。
當日,聶王君下了朝,命石頭將請柬交給小蘇。
小蘇將那請柬翻過來覆過去,瞧了又瞧,仍不敢相信:“王君這是準我去秦淑妃的生辰宴?”
“郡主,您這般下去可就誤了時辰……”石頭望了眼日頭,催促道,“奴才瞧著,您這……怎么也得收拾沒拾……”
這張請柬在御案上躺了多少天,除了聶王君本人,便只有尹大監師徒倆知曉。不說旁的,就說聶王君好幾次將請柬拿出來把玩,石頭也沒猜出他安的什么心思。
直到方才,聶王君把請柬交給他,他心中擂鼓似的,這不就是擺明了為難人嗎?!當然,為難的是小蘇郡主。
這些,小蘇并不清楚。她聽了石頭的話,抬起胳膊嗅了嗅,拿起請柬一溜煙跑回蘅蕪苑,吩咐香憐趕緊備壽禮。
待她梳洗更衣之后,香憐已將她往日得的賞賜全部擺在案上,她翻看許久,也未尋到一件適合作秦淑妃的壽禮之物。
“這些俗物又怎能送給神仙般的淑妃娘娘?”
“不然,郡主寫個手箋,奴婢回王府找大總管去?”香憐見她愁眉不展,問。
“此刻,怕已來不及了!”小蘇嘆道。
果不其然,話剛落音,寶林便風風火火的進來回稟:“郡主,五王子派來的車輦已候在苑外!
二人相視了一眼,卻又沒有法子。
“罷了,先去了再說!”
秦淑妃的冰泉宮,三面環水。此時,水面霧氣騰騰,宛如蓬萊仙境。遠遠望去,在一片蔥蘢之中,一片片琉璃瓦頂閃爍著炫目的金光。
走近一瞧,便知冰泉宮得名于殿外的一汪清泉。清澈的泉水自地底噴涌而出,白浪翻騰,好似銀花盛開;復落入池中,濺起無數水珠,晶瑩剔透,又好似明珠散落,美不勝收。
小蘇哪敢貪美景,與香憐快步進了冰泉宮。宮內早已是妙音繞梁,花香裊裊。
此次并非整壽,秦淑妃只邀了幾位談得來的妃嬪和諸位公主。她雖不理宮事,但有教學公主們詩書之職。夫子生辰,邀與不邀,公主們都需應一應景。索性秦淑妃主動邀了她們,也免了相互揣踱的心思。
因而此時,座上是香鬢云集,錦裙環繞。
今日,秦淑妃一改日清素,鵝蛋臉上粉黛淡施,柳眉輕描,風髻霧鬢上金燦燦的三尾鳳口銜串珠,其旁斜戴一朵新采的牡丹花,身著繡了星星點點的海棠花的碧霞羅,逶迤拖地月白的煙紗裙掩了一雙玉足。這樣的淑妃,多了幾分的尊貴,少了幾分不食煙火的疏離。
此刻,她手執團扇,嘴角含笑,與身著團龍錦袍,頭戴金龍冠,不怒自威的聶王君同坐主桌。
“恭祝淑妃娘娘生辰之喜!”
并排走來三名少女,齊整地福下身子高唱,那聲音婉轉清脆,格外悅耳。
第一名少女溫柔靜默,體態嬌柔;第二名少女一雙俊眼,顧盼生輝;第三名少女面若桃花,肌膚賽雪,身量嬌小。這三名少女,小蘇全都認得,尤其是中間那名高挑少女,她便是孟貴妃之女——五公主碧瑤。聶王君看著她們,凌厲的目光柔和許多。
三位公主娉娉婷婷,百般嬌柔地向聶王君、秦淑妃行了禮,又奉上各自的壽禮,方才蓮步輕移,回了座。
接著,五王子元貞捧著一方錦盒,其中臥著一塊玉壁,玉壁質地細膩,造型古樸,一見就不是凡品。
他上前跪了下去:“元貞恭賀母妃,福壽齊綿!”
秦淑妃見了,欣然受了。
聶王君微微頷首,道:“總算用對了一回心思!”
小蘇立在門首,看著笑得眉眼亂顫的元貞,抿嘴輕笑,也只他這個憨憨才會把這話當作夸贊。
她見元貞入了坐,方緩緩走進殿前,福下身子道:“小蘇恭祝淑妃娘娘,歲歲皆今朝,年年皆芳華!”
今日,她半挽的發髻上,僅斜插了一枝珠花,再無其他裝飾,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薄紗,更顯得她眉眼嬌俏,清新又脫俗。
其實這一身打扮可真真為難死小蘇了,她提起困住腳踝的裙角,卻發現一雙腳露出了大半,慌得又松了手,好不容易理順了裙角,抬眸瞧見聶王君正冷眼望著她。
聶王君心中好笑,面上卻波瀾不驚,道:“小蘇這祝詞倒是新穎,淑妃年年皆芳華,你們這群小丫頭又將如何?”
呃,這……
小蘇心虛地收回目光,強笑著道:“諸位公主殿下,自然是明艷動人,千嬌百媚。小蘇,小蘇……就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假小子,不敢與公主們相提并論……”
秦淑妃莞爾一笑:“明明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非說自己是個假小子,小蘇郡主這樣的自謙,也是很特別呢!”
小蘇正要張口,忽見五公主碧瑤立了起來,碧瑤斜睨著小蘇:“怎么不見小蘇郡主獻壽禮?”
小蘇聞言臉上一滾,結結巴巴道:“淑妃娘娘,小蘇,小蘇……”
就在她為如何解釋能全了淑妃的臉面,又不使自己尷尬時,忽聞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五王妹還是那般性急……”
元軒坐在輪車之上,由云修推著緩緩走來,在小蘇身旁立住,恭敬地朝主座二人行禮道:“元軒見過父君,見過淑妃娘娘!恭祝娘娘芳華永駐!”
聶王君打量了他兩眼,方道了聲“免!”
爾后又聽元軒道:“元軒唐突,不請自來,還望淑妃娘娘勿怪!”說著又是一揖。
“本宮知大王子不喜熱鬧,因而躊躇……現下大王子親自來了,本宮高興還來不及呢!”
大王子朝淑妃感激一笑,說:“元軒譜了新曲,正好為娘娘賀壽!”
“哦?”
秦淑妃知他去歲在招待外臣的國宴上,一曲驚艷四座,于是笑道:“今日,本宮與諸位有耳福了,快請!”
元軒點了點頭,轉首朝小蘇柔聲道:“我們開始吧!”
眾人不解,不約而同地望向二人。
只見,云修將一柄青銅劍奉于小蘇,便退回元軒身側。
小蘇接了劍,不知元軒何意,立在殿中,心中惶惶。
她求助般抬眸看向元軒。
此刻,元軒的輪車之上,多了一尾鳳尾古琴。他調好音,朝小蘇微微一笑,便撥動了琴弦。琴音自他指下泄出,一會兒如清泉汩汩,一會兒如和風煦煦。正當殿中之人沉浸在這和風清泉之中,琴音陡然變輕快。
小蘇果是聰慧,踩著音符舞動起手上的青劍。她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雛燕般的輕盈,伴隨著輕快的琴聲抽出劍鞘里的青劍,手腕輕輕旋轉,青劍舞出一朵朵劍花。琴聲越來越急,她舞得亦是越來越快,只見一片劍光閃閃,卻與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融與一處,那里還分得清是劍是人。
不消片刻,琴聲驟然變緩,她的身影與青色的劍光也慢了下來。青劍在空中畫成一弧,她身子一斜順著劍光倒去。眾人驚呼,卻不想她在著地那一刻,扯過寬袖,應勢而起,繞著大殿旋轉,如一朵白蓮環繞在劍光中。
琴音如泉,劍影如幻,二者相輔相襯,眾人只覺耳目不夠承載,一個個貪婪地望著殿旋轉的少女。
不知過了多久,元軒一個勾指琴聲戛然而止,小蘇同時止住了身形,收了青劍。
殿中響起一片嘖嘖的贊嘆聲,誰也沒有注意,聶王君冷冽的臉上,唇角微微揚了揚。
小蘇嬌喘著行了禮,感激地望了元軒一眼。
元軒舉起案上的桃花釀,朝她微微一頷首,飲下手中的琥珀色的佳釀。飲下的是酒,卻也心底的那份執著。
碧瑤故意為難小蘇,元貞看在眼中,急在心頭,又見元軒與小蘇配合的天衣無縫,心中生出幾分不忿,幾分懊惱,又有幾分慶幸,萬般滋味同時充斥著胸膛,那滋味真是難已言述。
心中同樣不是滋味的還有一人。孟挽晴坐在碧瑤身后,一雙纖手幾乎將絲帕擰碎:那日,怎得就慢一步,沒讓她葬身馬蹄之下,才讓她今日又出了風頭!
宴席之后,秦淑妃借口想以劍為題編排一組舞蹈,留下小蘇。壽星最大,聶王君自然也不會在此時做惡人,便一口允了。
除了小蘇,就屬元貞最開心,他耐著性子,待聶王君出了殿,便位著小蘇往園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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