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收束(二)
翌日,天晴云厚,一大早顧大娘便迎了一位過路的樵夫進院歇腳。
沈時和站在屋里往外看,見那樵夫皮膚黝黑,胳臂粗壯,一身麻布衣裳,草鞋上還豎插著兩根綠草,旁邊的柴垛被緊緊的扎住,不論是脖子上的汗巾,亦或是腰間的短斧,都與他的身份極其相符。
垂在身前的手擺弄著小箭弩,自從顧大娘舉止不似尋常她開始變得警惕,況且這幾日陌柯都沒來過,她沒有要緊的事叫陌柯來,想必陌柯也沒有要緊的事告訴她,她日日坐在這四方小院里,墻外是人間煙火爾虞我詐,墻內是無用少女,空想連篇。
她忽然想去南疆了。
在京城怕是只能這樣呆一輩子。
若說沈時和這一世有無被老天爺眷顧的時候……或許有,但不明顯,于是所有該來的不該來的“眷顧”在聽到沈時和的愿景后一股腦涌了過來,她甚至來不及招架反應。
先是顧大娘叫她端水出來給樵夫喝,這是破天荒頭一回,往常生人來了顧大娘恨不得把她藏起來,她沒有多說什么,從屋里出來拎著一壺放了陳茶的茶水和兩個瓷杯,那樵夫笑起來老實憨厚,不住地夸沈時和長得俊俏,說是十里八鄉都再找不出的好胚子。
這里民風淳樸,類似的話沈時和聽了不少,凡是來顧大娘家串門的只要見過她都要夸一夸,沈時和想不通為何她失蹤了這么久京兆府不發張尋人文書,這樣她就會逃無可逃。
可惜沒有。
小女兒大多羞赧,這話顧大娘替她攔了:“我家這孩子旁的不敢說,單說這樣貌,那定是數一數二的,老哥哥你有眼光!
沈時和:“……”
若是換做奶娘……奶娘一定從這樵夫進院開始就將這一切扼殺了,她會自己端來水遞給樵夫,甚至連院門都不會讓他進來。
顧大娘熱情如此,沈時和都懷疑這樵夫是不是她男人,可惜他們之間客客氣氣的,沒有半分逾距,喝了水樵夫謝過離去。
在大梁民風淳樸的民間還有這樣的說法,說若是誰家有了適齡女兒,卻因家中窘困嫁不得好郎君,那狠心的繼父繼母或是其他妗子舅舅嬸嬸叔叔之類就會把她賣了換錢。首先要叫來人牙子相看,人牙子看上了這事便八九不離十,人牙子看不上,就不必等買家來了。
沈時和當然知道顧大娘不會這么做,可她還是在那從未見過的樵夫眼中看出了“相看”的意思。
“大娘,陌柯最近都不來么?”沈時和裝作不經意的發問。
顧大娘想了想:“這我可說不準,你也知道陌柯這孩子來無影去無蹤,那嗖嗖嗖鬼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忽然來了!
唔,這話半點問題都沒有。
沈時和洗了瓷杯,搬來小凳子在院里數螞蟻,她看到螞蟻搬著不知哪里運來的白米往洞口爬,搖搖晃晃,站不穩當。
此時她絲毫不知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發生著什么,以及樵夫的出現代表著什么。
京城,朱雀大街。
近些日子京城的百姓很是滿足,他們飯后茶余談的不再是誰家的豬肉漲了價,誰家鴨子被水淹死,或者誰家的貓上樹的時候被一只蟲子嚇得掉下來。死了公主,沒了公主,公主身世,皇帝中毒以及昨日才傳開的佟大將軍府脅迫皇帝嫁公主……
有些是消息沒封住,傳了出來,有些是有人故意為之,反正都是天家的事,不勞財不害命的,說說笑笑何妨,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比下圣旨還要快。
“我看是蘭馨公主不想嫁給佟府那三個兒子,你想想看,佟府三個兒子一個斷了腿,一個癡傻瘋魔,一個體弱孬慫,換做你,你想嫁?”
“你小聲點,也不怕被人聽見!
“唉,這也就是天家,換做尋常人家,女娃娃都未必有這烈烈貞潔!
“誰說不是呢,不愧是公主。”
……
不愧是公主,命該如紙薄。
江府的馬車軋過大街,那些人緘口閉言。江識坐在馬車里并沒聽到這些話,他現在已經是執棋人了,偌大的京城盤在他手中,一旦李行義開了這個口子,后面便會一個一個露出來,他確信,并為此而準備良久,即使露不出來,他也能伸手推一把。
李原倒是守信,兩架馬車在街道口相遇,一前一后駛向京兆府,京兆府衙門外值守的衙役遠遠看見晉王府的馬車,忙進去通稟,待二人下馬車時馮度已經迎了出來。
“見過王爺。”
江識甩甩袖子拘禮:“馮大人!
李原身上的墨色長袍如同其人心思一樣內斂神秘,他連余光都不留給馮度,背著手徑直進了京兆府。
這場景似曾相識,李原為上,馮度次之,江識最末。
馮度都多余問一句“王爺為何事而來”,左看看又瞧瞧,就都明白了。
放在過去,陛下好端端地,佟氏大權在握,他即便是糊弄也糊弄的理直氣壯,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佟榮之叫他夾著尾巴消停一些時日,他確實足夠消停了,可杏林堂的人見天來敲鼓鳴冤,“七娘”的夫家也時不時來插一腳,更可怕的是看似不那么重要的沈時和成了香餑餑,東宮、晉王府、江府都想過問。
馮度這父母官做的實在是有些憋屈,倘若佟榮之拿不下皇位,怕是也做不長久了。
“王爺來可是為了公主……”
“馮大人好聰明。”
江識一頓,這二人說的話也是極有意思。
馮度吃癟,氣氛有些尷尬。
沒有江識的事,江識只是來湊數的。
可江識萬萬沒想到李原會說這樣的話:“馮大人,數日過去了,沒有一丁點消息,您的人追到天涯海角怕是也追不到,本王便生出了好奇,馮大人為何不畫了畫像張貼出去,往常尋人不該這樣嗎?”
江識:“!”
馮度哪里是想不到,他只是不想好好找罷了,從前是不想找,現在是要夾著尾巴做人,里外難做。
“這個……畫師也畫過,只是畫師不曾見過公主,下官說吧也說不清,所以……只能口頭形容描繪……”
江識忽然意識到什么,畫師沒見過,李原見過,李原那手雖工于山水,但想必畫人也不在話下,不知道古書先生那邊準備的怎么樣,是時候把人送出去了。
果不其然,李原大手一揮,煞有其事地說:“本王尋仙問道也曾結交過不少能人異士,府上恰有善丹青者見過本王這女兒,馮大人若是不嫌棄,本王可以效勞!
“不敢不敢!瘪T度干咽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晉王爺幫下官這個忙,下官感激不盡,哪里敢有嫌棄之說,那就,下官斗膽,勞煩王爺了。”
之于江識,李行義給他的家書就像是免死金牌一樣,到哪都能拿出來顯擺顯擺,再說一句:“馮大人您上心,我這兒等您消息,我不是個會扯謊的,至時遲遲不見回信,怕我那弟弟猴急了跑回來,唉,您費費心了!
馮度自然一副友善的模樣,說著:“好說好說,一定盡心。”
出了府江識面上依舊一副笑樣,實則恨不得飛去茶樓問問清楚。
江識抄著手伏低身子站在旁邊,李原“哎呀”一聲嘆息:“你說說這堂堂京兆府,找個人拖來拖去的,虧這馮大人素日里以雷厲風行著稱,竟也是個沒主意的!边@原本就是諷人的話,李原卻說得云淡風輕。
江識心里氣急,可還不能表現出來:“想必馮大人有不著急的理由吧,不過就要勞煩王爺您了!
“不勞煩,不過是回府和畫師說一聲,沒什么!
“王爺不打算親自畫?”江識故意這么說。
李原停住,不曾回頭:“江大公子,這世上善丹青的千千萬,一茬比一茬好,本王那幾下怕是已經不足以拿出來惹笑話了!
江識淺淺一笑,躬身目送李原離去,也回了府,回府之后江寧不知第幾次被江識從聽風居老夫人的身后揪出來,連哄帶哄地去了茶樓。
江寧坐在二樓百無聊賴地吃著眼前一堆甜餅甜瓜甜糕,有人認出她過來搭話,問起“怎么不見有人陪著”,她總會心甘情愿且知禮得體地回一句:“大哥哥陪我一塊兒來的,大哥哥給我買好吃的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這么著她聽完了一出《開天辟地》,盤古是誰?不知道,不記得,甚至眼前這堆東西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只想問一句為什么大哥還不回來。
下面醒木一拍:“話說……”
江寧身后也被拍了一下,她回頭,竟是魏沅,蒙面的魏沅,若不是江寧認得她手上的銀鐲,未必認得出來。
“魏……”
“別說話!
江寧一噎,差點把半截糖瓜卡嗓子眼里,連忙灌了一口白水。
魏沅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朝里一側不時有人走來走去,她們這邊卻沒人言語,終于江識回來了,他心情比來時好很多,只是看見魏沅有些吃驚。
“這位是?”
江寧沖他張張嘴,不出聲地說:“魏沅!
江識微瞇了瞇眼,沒說什么。
他問江寧:“走吧,回府去?”
江寧指指魏沅,江識說:“一起?”
魏沅點點頭。
這日入夜后老天爺對沈時和的“眷顧”應驗了,那樵夫帶著四個人悄悄進了顧大娘家,在沈時和拿著菜刀的情況下顧大娘在旁邊解釋說:“姑娘,丫頭,孩子,這不是壞人,這是楚家的人,是大公子讓他們來的!
沈時和不大相信。
“楚家的人?什么楚家的人?找我做什么?”
對面五個彪形大漢面面相覷,大概意思是說上頭也沒說有這些問題啊。
還是那個樵夫從懷里摸出了一塊綠色的有著麒麟圖樣的牌子遞給沈時和,沈時和才肯聽他們說話。
“我等先送姑娘去通州,在那住兩天,等安穩一點了再往南走,最終抵達南疆!
楚家族牌無疑是有信服力的,只是這點信服力來自族牌,這些人卻沒有,萬一牌子是偷來的,萬一是假的,萬一……
沈時和和顧大娘說:“我能見見陌柯嗎?”
顧大娘見狀也沒法子,問樵夫:“你們最多能等多久?”
樵夫搖搖頭:“這個得問趙大哥。”
正說著,“趙大哥”就來了,就是隔壁的趙大叔。
沈時和頓時有種身在豺狼洞穴的感覺。
李原府里并沒有什么畫師,他親自研磨洗筆,只是找感覺就廢了七八張紙,趙管家一直在旁邊站著看著。
終于在夜幕降臨掌燈前畫好了,他讓趙管家將畫送到京兆府去,去時一切都很好,可趙管家回來卻說那畫在路上被搶了去,不見蹤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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