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大道，必先知史。

先帝在世，為了籠絡(luò)世族，遂將修渠筑堤之事一分為二，修渠的錢款，由中央直接調(diào)撥到所在郡縣，籌集民夫、置購物品及修建之事，則交予當(dāng)?shù)厥雷澹�世族可從中謀利，此事雖無法律約束，但已成為帝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從西側(cè)室標(biāo)注來看，虹渠所經(jīng)的三州六郡十九縣，族人私兵在一千人以上的豪閥者，共有六家，分別是曲州華興郡凌源縣劉氏、曲州許昌郡垂虹縣成氏、曲州臨淄郡勒翎縣段氏、滄州武威郡先登縣尉遲氏、牧州云中郡閆氏、牧州云中郡五原縣呂氏。

這是我第一次奉詔出行，下一次受命外出不知何時，所以，我做了萬全周密的考量，保證此行萬不會出現(xiàn)任何疏漏。至于那位隨行的、膽小的、貪婪的財決司審計丞孟安監(jiān)，在臨行前我便對他說，“一切聽吾計，汝實私囊之稅，吾揚私人之名。”

孟安監(jiān)想都沒想，便爽快答應(yīng)。

我所面臨的六大家族各有不同，我思而再思，決定分而化之。

京畿朝堂都說我擅長權(quán)謀，然而權(quán)謀是何物？在我看來，權(quán)謀是機宜之法、平衡之術(shù)！

對于滿門武將、私斗成風(fēng)的先登尉遲氏，我直接將虹渠征民一應(yīng)事宜交給了先登縣其他四個實力較弱的小世族，四個小世族里，有族長掌一尉兵馬的，有耕種大戶，還有一族為先登縣長所在。如此一來，先登縣世族之間，必然會產(chǎn)生內(nèi)耗，還沒等我走出先登縣，幾家便大打出手，看其窩里斗，我自樂悠悠！

垂虹成氏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底蘊深厚，但對于風(fēng)流成性、縱欲無度、窮奢極侈的垂虹成氏父子，我倒是無所顧忌，直接便將此事交予了這父子二人，助漲了這對兒父子的奢靡氣焰。呵！這對父子整日‘玉笙倒鸞鳳，羅幕命未還’，如此風(fēng)流不堪，家族滅亡是早晚的事兒。離開垂虹縣前，成氏父子深夜造訪，用酒壇裝了整整兩壇子金沙贈予了我，我回頭一轉(zhuǎn)手，全部交給了孟安監(jiān)，這小人對我更加言聽計從。

勒翎段氏作為此行所遇六家世族排名的魁首，最有實力卻也最易瓦解，只因其外戚太過強勢，導(dǎo)致段氏一族內(nèi)部矛盾重重。我將陛下詔書拓下，置于昭示欄上，附加‘有能者得’四個大字，瀕臨東海的臨淄郡頓時鬧了個沸沸揚揚，最后段氏族長夫人所在的王家得了這‘能’字，段氏族長段銳金差點一封休書棄了結(jié)發(fā)夫人。

至于位于云中郡的閆氏和云中郡所轄五原縣的呂氏，那便容易得多，牧州百姓上馬能戰(zhàn)、下馬可耕，乃九州民風(fēng)彪悍之最。兩族常年爭奪豐美草場，因為幾十頭牛羊都會大打出手，修渠這件幾十年難遇的斂財之事，還能小打小鬧？果然，還沒等我到達(dá)云中郡，兩家人已經(jīng)云中振瓦、鐵刃寒歌了！

最后一站，凌源劉氏，進入華興郡后，便聽聞長子劉  德生與次子劉瑞生心生間隙、兄弟不和，劉  德生借張家村被屠一事總攬家族上下，威風(fēng)赫赫，大有繼承族業(yè)之勢。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家族內(nèi)耗最為致命，于是，我心中定計，‘賣’曲州牧江鋒了一個情分，將‘青萍’寄給了江鋒的寶貝外甥，劉瑞生。劉  德生雖然始終極力推薦其弟劉瑞生，但那副欲哭無淚的表情，卻令我暗自竊喜。

凌源一行，我亦見到了子歸學(xué)堂大先生、華興郡學(xué)經(jīng)師，這位讓陛下念念不忘的風(fēng)流才子，劉權(quán)生。初見他，我只覺此人平平無奇，酒過三巡，胸膽開張，劉權(quán)生才華畢露、鋒芒難隱，與之學(xué)識相比，我仿佛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出得子歸學(xué)堂，我心中疑心大起，劉權(quán)生雖然是二皇子黨，但以他劉權(quán)生的才能，在十二年前的那場京畿大亂中，縱然沒有陛下護佑，也完全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在長安城中明哲保身，遠(yuǎn)不至于放棄高官厚祿，孤身返鄉(xiāng)。我隱隱覺得，當(dāng)年，他絕對不是辭官返鄉(xiāng)，而是陛下埋下的，那顆最大的‘繭’。

等他破繭而出，必會震驚寰宇。

離開凌源，這次出行便接近尾聲，我手握那根劉權(quán)生贈我的竹簡，飲寒江、披雪柳，一路北進，開往彰武郡！

出了凌源山脈，我緩緩打開竹簡，一見之下，不禁長吐一氣。

“能勝強敵者，先自勝者也。”——劉權(quán)生

我所在的柳州鄱陽陸氏，是從東吳時期便一脈相承的豪門望族，當(dāng)年二十八世族擁立陛下登基，我陸家鞍前馬后，功不可沒。但是，從天子在十六年前登基，到十二年前世族禍亂京畿，天子與世族之間的蜜月期，只持續(xù)了短短四年，便告分崩離析。

我所在的陸氏家族，亦不能幸免，為了家族利益，父親與柳州其余三家東吳遺族，組成了柳州聯(lián)盟，四大家族割據(jù)柳州，儼然一方諸侯。

這使我憤慨不已，我知道，陛下整肅完長安和洛陽的內(nèi)政后，便會立刻激發(fā)早早散落在天下四方的‘繭’，根除地方世族，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我陸氏一族。

所以，當(dāng)陛下在抽絲剝繭時，我也在作繭自縛，兼達(dá)天下、忠心報國的夢想，遇到生恩厚養(yǎng)、親情難棄的家族，這讓我寢食難安，直到北出長安前，我的心中，還在權(quán)衡徘徊，雖然心中傾向國家，但還是難舍家族。

劉權(quán)生的這番話，雖然對其中隱晦半句未提，但卻不當(dāng)不正的提點了我，世族不得人心，再難掀起當(dāng)年禍亂京畿的惡濤，覆滅已成定局，在這種前提下，我只有一心為國、忠心陛下，在家族危難之際，才能換得陛下的網(wǎng)開一面。

哎！知我者，劉權(quán)生也！

......

迎回公孫玲后，我便著手返程，還未回到帝都長安，父親便派族弟快馬加鞭，將我截至半路，勒令我速速辭官回家。

我問弟弟父親為何要我辭官返鄉(xiāng)，族弟答道，“天子有意鏟除世族，此正家族用人之際，望族兄速速返回鄱陽，施展才華。”

聽罷，我哈哈大笑，“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今有陸文優(yōu)，甘做破山竹。陸凌心意已決，族弟，請回吧！”

或許，從此以后，我便要和陸氏一族，一刀兩斷啦！

......

回京復(fù)命的第二天，我見到了一生難遇的場景，這也是我要說的這第二件大事兒，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大事兒。

那日清晨，千騎萬騎攜折入長安；

廟堂之上，千簡萬言表奏參陸凌。

大大小小世族們呈上的奏折，矛頭全部指向我一人，他們以極為嚴(yán)厲的詞語，奏我私拓圣昭，奏我中飽私囊，奏我不識大體，奏我霍亂州郡，奏我挑唆關(guān)系，將我視作汗賊。

正在春玲居春宵一刻的陛下，收到十二卿之一的衛(wèi)尉常夏緊急奏報后，撫掌大笑，面向司馬門，中氣十足地大聲吆喝了一句，“看看！看看！什么叫一擲千金？什么叫闊氣沖天？朕修個虹渠，便收獲如此盛饋，這些大大小小的世族，也算賓主盡東南之美了吧！這大大小小十幾戶人家，送個竹簡，居然湊了一千騎，不簡單啊！不簡單！”

我站在陛下身邊，不知如何是好。

“既有賓主之‘誼’，定要有客之雅望。常夏，去！給朕好好查查這零零散散的一千騎，究竟是世族私兵還是州郡官兵，若是私兵，扣留馬匹裝備，全部扒光了趕出長安城，若是官兵，革除軍籍，發(fā)配西南，永不錄用。所送之折就地焚燒，一個不留。滋滋滋！這美人兒在側(cè)，朕怎敢辜負(fù)？今天休朝一日，任何人不得打擾。”

說完，陛下頭也不回的走進了春玲居。

我欲言又止，心中卻感激不盡，陛下性情素來溫良，這次，他用強硬的手段，保護了我，讓我免受世族彈劾之苦。

而這一舉，陛下透出的信號，遠(yuǎn)遠(yuǎn)不止于此，他用這件事正告天下，如今的天子，再不是十二年前那個任人蹂躪的天子，大漢帝國的天，晴了！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回到羽林中郎府，‘江中的那股暗流’雇傭流氓，在我的府門前破口大罵，圍觀者甚多，府兵驅(qū)逐復(fù)返，扣押復(fù)雇，除了我身邊的親信黨羽，部分甲士或受恩惠、或有顧忌，猶猶豫豫、唯唯諾諾，總是前抓后放，讓我哭笑不得。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幾次反復(fù)無果后，我終于惱羞成怒，揮起手中長劍，大步流星沖出門外，提劍便刺死了一個，見有不服者，又一個！反手再一個！

劍花翻涌之間，十余人血濺中郎府。

流氓肝膽俱裂，四散逃走，去不復(fù)返。

說來滑稽，任職五官中郎將已近六年，但這卻是我第一次殺人。

在泄憤平怒、渾身暢快后，我在這件事中，也從有理變成了無理，奏折中那些“性格暴戾”、“喜好殺人”、“無視王法”、“草菅人命”一類謬論，被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徹徹底底的坐實了！

我拎著帶血的劍，歪坐在府中臺階上，良久不動，神游萬里。

陛下常懷愛才之心，今日于我可謂仁至義盡，小小年紀(jì)便選拔我與謝安等六人作為太子師傅，更顯期許深重。今日，即便我因私泄憤而殺人近半日，陛下亦假裝作不知，想著想著，我忽然記起那日初見，一個滿懷期待，另一個亦是滿懷期待，那天的陽光，真好啊！

我不禁淚流滿面。

一定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比如城外的蒹葭，或是中秋的月亮。——劉彥

時間可以磨平棱角、抹平回憶！

隨著時間推移和陛下漠視，奏折風(fēng)波在長安城漸漸平息，就在我以為此事已了之時，四月初十，我迎來了半生的轉(zhuǎn)折！這也是發(fā)生在長安城的第三件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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