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那個晚上,林凈寧像是在懲罰她,為她上一次的不告而別。這種溫存的時候,溫渝多是不愛說話的,大都是沉默。她只是看著林凈寧,時而閉著眼睛。
他會在最動情的時候,低聲問她:“今晚不是話挺多的嗎?怎么現在不說話。”然后又將臉埋到她頸側,優雅而理智。
溫渝這種時刻總是會茫然。
好像只有在肌膚相親的時候,才能與他距離如此之近,近到一睜眼就看到林凈寧的臉,緊皺的眉,額上的汗,肩上的胎記,有時候也能感受到他的隱忍和克制。但身體的疼痛也在時刻提醒她,這是真實的。
終于是一夜好眠。
溫渝醒來的時候,林凈寧不在身邊。房間里空空蕩蕩的,只有皂莢樹上的鳥叫聲,還有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從床上爬起來,看到桌上放著一把鑰匙。她后知后覺,林凈寧應該已經走了。但那把古老的鑰匙又告訴她,他走得不遠,也許幾天。
事實上林凈寧回了一趟嘉興。
他剛到老宅下車,就看見老爺子的遺產執行律師也來了,一前一后到的,不免惹得人多了些遐想。林凈寧倒是坦蕩,客氣談笑。
那天在的人都在,他是最后一個到的。
孟春林拄著拐,從后面跟上林凈寧:“哥,你等等我。”
林凈寧放慢步子,回頭。
“這么大的事你也不著急,你是沒見我媽,前一分鐘還在給我撥甘蔗,后一秒鐘已經不見人了。”孟春林自嘲的笑,“真不知道林家的事兒她跑個什么勁兒。”
林凈寧拍了一下孟春林的頭:“別這么沒大沒小。”
孟春林撇嘴:“你倆不是不對付嗎?怎么還替她說話。這回為了我的事你沒少折騰吧,對不起啊哥。”
林凈寧沉默半晌,笑了:“臭小子。”
“我媽就那樣一個人,一直都以為林家的財產有她一份,真是癡人說夢,她要是做了什么針對你的事,你別搭理她。”
林凈寧說:“春林你別忘了,姑姑姓林。”
孟春林嘆氣。
他們穿過后花園,到了老爺子居住的嘉苑。還是那個湖中心的八角亭,擺了豐盛的一桌,像老爺子八十大壽那天一樣的排場,家里的人都來了。
林之和已經走到林凈寧身邊:“不是不回來嗎?”
林凈寧:“大哥吩咐的事,豈敢怠慢。”
“你就和我貧。”
林凈寧淡笑:“肺腑之言。”
“今天老爺子的律師也來了,你知道這事有多重要,昨晚我和爸商量了一下,還是想讓你回嘉興這邊幫他,你先想想再決定。”林之和沒少在林淮面前給林靜寧圓事兒,說完,走到周櫻那邊去,又回頭囑咐林凈寧道,“爸已經老了。”
又是往常一樣的席面,像是家常便飯,卻又涌動暗流。等所有人都落坐了,老爺子隨口問了一句:“嘉一呢?”
周櫻笑答:“給他報了個夏令營去玩了。”
老爺子點頭,低頭喝茶。
沒有人說話,氣氛僵持。
林之和最先站了起來,給老爺子夾了一個桂花糕,說:“您嘗嘗這個,周櫻特意去十里糕鋪訂的。”
老爺子淺嘗了一口,看向孟春林:“腿怎么樣了?”
“這么點小傷,您外孫我什么時候怕過。”孟春林嬉皮笑臉,看了一眼林凈寧,“小時候二哥那次車禍,他才十歲愣是一點沒哭,我這一比,毛毛雨啦。”
老爺子笑了一聲。
周櫻松了一口氣:“您可算是笑了。”
老爺子抬抬筷子:“都嘗嘗大媳婦的桂花糕,別都坐著,這段時間,玉珍也辛苦了,公司的事先放放,交給之和,你出國休息一段時間好好養養。”
這話像是隨口說的,卻驚了眾人。
林玉珍一愣:“爸,您說什么呢?”
孟春林緊抿著唇。
周櫻和林之和互換一下目光,林母臉色也淡下來,倒是林淮,笑著說:“爸,玉珍還應付得來。”
老爺子只是道:“我看她太累了,還是好好休息吧。”
林玉珍渾身發冷,顫動,沉默。
老爺子又道:“前段時間我讓之和去了趟揚州,溫老先生身體抱恙,順便聊了一下聯姻的事,溫家好像一直都沒這個想法。”
林凈寧目光一頓,垂眸。
“林淮,你怎么想?”老爺子問。
“溫家大小姐是個畫家,聽說性子乖巧,溫老教育的很好,很適合凈寧,但孩子不愿意,這種事也沒辦法。”林淮說,“溫家還有個二小姐,倒是比較適合春林,好像年齡也相仿。”
老爺子點頭:“這個你看著安排。”
林母這時候開口道:“溫家不行的話,我這邊還有幾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只要凈寧愿意見面,一定會喜歡。同京陽沈家交好的還有個陳家,好像最近在宜城出差,剛好可以見見。這女孩子挺優秀,還是個檢察官。”
林凈寧喝了口酒,沒有說話。
老爺子今天這通話不是沒來由,先是斷了姑姑林玉珍的后路,又給林凈寧安排親事,幾個月前還說先不提,怎么才過去多久,風向又變了?
林之和看了一眼林凈寧,說:“凈寧最近挺忙的,要不后面再說吧。”
老爺子咳咳嗓子,用餐巾擦了擦嘴道:“這兩天我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有些事還是趁著我在,都辦妥了,我才放心。”
林母:“您還康健著呢。”
老爺子說:“林家以后還是要靠你們兄弟倆,之和在公司忙不過來,凈寧也嘗試夠了,該回嘉興了。”
林凈寧抬眼。
林玉珍忽然陰陽怪氣道:“我算是聽明白了,您這是想讓二少爺回來,所以要把我踢走給他騰位置是嗎?”
老爺子沉默。
林玉珍苦笑:“您別忘了,他是誰的兒子。”
一桌人臉色都變了。
孟春林嘿嘿笑了:“我媽喝多了。”
說著又扶著林玉珍起來,偏偏林玉珍正在氣頭上,對著老爺子氣道:“這么多年我為了林家鞠躬盡瘁,您就是這么待我的,就不怕他為了自己母親毀了林家嗎?這么多年他可是還在找許詩雅您知道嗎?!”
這事兒是林家的禁忌。
老爺子一把摔了筷子。
林玉珍驚了一跳,不敢再多說話,被周櫻和孟春林扶著出去了。林淮皺著眉頭,給林母使了個眼色,也讓跟著出去了。
桌上就剩四人。
老爺子嘆了口氣,話像是對林淮說的,卻又讓他們兄弟倆聽:“玉珍這幾年給凈寧使得絆子,我不是不知道,你這個做父親的應該也清楚。”
林淮低頭聽訓。
老爺子說:“她太亂來,讓她自己先靜靜。”
林之和猶豫道:“爺爺——”
老爺子抬手制止。
林凈寧一直沒有說話,他知道林家最近在爭一個項目,因為林玉珍的失策造成了巨大損失,而起因就在于為了孟春林給出去的那一個股份點。
老爺子嘆了口氣道:“凈寧留下,你們先出去。”
林凈寧神色清淡。
等到八角亭里剩下他們祖孫二人的時候,老爺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凈寧啊,你恨爺爺嗎?”
林凈寧良久沒有說話。
當年有關他母親的那件事,林家動用了極大的關系一藏到底,因是他父親林淮的一件風流韻事。那一年許詩雅還在宜城大學教書,與李恪嚴是同事。林淮被老爺子派去宜城兩年,因為李恪嚴的關系,認識了許詩雅,只是后來有一次酒醉迷了眼,而許詩雅也懷孕了。
或許,許詩雅是想打掉的卻還是留了。
也是那一年,林之和體弱多病,老爺子怕林家無后,留下了這個孩子,待孩子一出生,許詩雅就和林淮斷了干系,一直在宜城大學教書,直到林凈寧十六歲那個千禧年,忽然人間蒸發。
后來的事,還是他讓楊慎查到的:“雅姨后來有找過林叔,想見見你,林家不同意,她在宜城一待就是十六年,一生未婚。”
八角亭的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吹了起來。
老爺子蒼老的面容滿是皺紋,像是一瞬間老了很多,再合身的衣服穿著都寬大,佝僂著背,說著話的時候嘴都要顫很久。
林凈寧道:“爺爺,我送您回房吧。”
老爺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之和性格太溫和了,你父親也上了年紀,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你是時候從宜城回來了。”
林凈寧沒有出聲。
老爺子拄著拐杖,自己站了起來,林凈寧傾身去扶,老爺子躲開,他只好跟在后面,直到老爺子過了湖心亭的廊橋,走到房間門口。
林凈寧說:“您慢點。”
老爺子忽然道:“你姑姑為了春林給出的那一個點,應該在你那兒吧,別說你不知道,圈子里有一招叫通吃。”
林凈寧陡然抬眼。
老爺子笑了一聲:“林家的百年基業有望了,你這性子真是隨我啊,一步一步,環環相扣,夠算計。”
林凈寧許久才淡聲道:“那您還讓我回林家?”
老爺子沒有說話。
林凈寧:“您不怕我——”
老爺子卻道:“聯姻的事你自己談,溫家的也好陳家的也罷,趁我還有口氣能看到你今年結婚就行,但林家你必須盡快回來。還是在外面站一會兒吧,我和張律師有事要談,你想通了就可以走了,明天再來陪我用早餐。”
房門慢慢關上,風大了起來。
林凈寧站在門口,神色凝重。
有樹葉落在肩頭,又被風吹落。他一直站到了傍晚,依舊挺直著背,像從前一樣,只有他一個人,孤獨筆直的站立,不曾彎腰,不曾后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老爺子房里的燈熄了,林凈寧才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出了林家。
他一個人走在外面街道,點了支煙。
煙霧繚繞起來的時候,他隔著夜光看見霓虹燈閃。昨夜也是這樣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不同的是那時身邊有個百靈鳥。林凈寧近乎落寞的笑了笑,猛然吸了口煙。
溫渝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過來的。
林凈寧正迷著眼抽煙,看到來電,頓了片刻才接起,聽到的是她清爽綿軟的聲音,慢慢的,輕輕的,近乎試探的:“林凈寧?”
他猝然笑了。
溫渝松了口氣:“你晚上回來嗎?”
林凈寧一怔。
溫渝說:“你這院子還挺好的,我最近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兒,就當在你這度假可以嗎,你不著急回來吧?”
聽這話的意思,像是不盼著他回去。
林凈寧笑笑:“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溫渝敏感的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低落,說話的樣子溫和了一些,吸煙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晰,不免擔心道:“你沒事吧?”
林凈寧:“沒事。”
溫渝不信:“真的?”
林凈寧說:“真的。”
溫渝:“那你笑一個我聽聽。”
林凈寧:“………………”
溫渝又問:“你現在做什么?”
林凈寧不答倒問:“你呢?”
溫渝說:“發呆。”
林凈寧笑笑。
溫渝那時,正盤著腿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雨,抱著懷里的西瓜,一勺一勺往嘴里喂,輕聲道:“宜城的雨好像下不完。”
林凈寧只是聽著。
溫渝說:“你無聊嗎?”
林凈寧:“還好。”
“要不我們猜謎吧。”溫渝說。
她最近是上癮了嗎?林凈寧笑。
接著便聽見她道:“有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林凈寧:“梅花。”(沒花)
“又有一片草地。”
林凈寧:“野梅花。”(也沒花)
“來了一群羊,打一水果。”
林凈寧:“草莓。”(草沒)
“來了一群狼。”
林凈寧:“楊梅。”(羊沒)
溫渝:“………………………………”
林凈寧悶聲笑了起來,溫渝吃癟。嘉興的天這會兒也有些變化,烏云從北方飄過來,像是要下一場大雨似的。
溫渝忽然正經的叫他:“林凈寧。”
他抽著煙抬眼。
聽見溫渝用南方人的那把溫柔的嗓音,輕聲道:“小時候我爸去世,那時候以為天都塌了,后來我姐說,爸只是早一點去了天上蓋房子等我們,等以后老了,也會有大別野住,那樣一想就不害怕了,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哪怕是天塌了。”
林凈寧平靜的聽著,隨即笑了。
“你笑什么?”溫渝問。
林凈寧:“我笑了嗎?”
溫渝:“還不承認。”
林凈寧笑開了。
溫渝哼了一聲。
聽見林凈寧揶揄道:“我們是不是得算算賬,上次你不告而別找不到人,這一回好歹我還能讓你打通電話,你說說這筆帳怎么算?”
溫渝:“……………………”
空氣中安靜了半刻,便傳來她模糊不清越來越遠的聲音:“哎呀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林凈寧?好像信號不好………………喂?喂…………先不說了。”
隨機電話掛了。
林凈寧在這邊哭笑不得,他淡淡的吸了口煙,偏頭看了一眼前面的黑夜,隨著煙霧緩緩散去,目光轉而變得溫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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