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邦覺得，自己可能醉得不輕。

        尹仁黑著臉的表情，好像吃下了一口苦藥。他癟著嘴，漂亮的唇線被拉成一條直線。那雙永遠含情脈脈的桃花眼，也因為猜疑和不信任挑高。

        他滿臉受了巨大委屈，卻說不出來的模樣。

        薛定邦覺得，莫名可愛。

        上次尹仁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還是他們小學時。

        那時候，薛定邦和尹仁同班，他們八歲。

        薛定邦小時候又矮又瘦，白白凈凈的臉蛋兒看上去像個女孩。他溫柔又乖巧，學習好又懂事，特別討老師和女同學喜歡。自然就有那么些調皮搗蛋的男孩不喜歡他。

        他們在放學路上堵住薛定邦，撕扯他的衣服，侮辱漫罵他。這可惹惱了混世小魔王的尹仁，當時就和薛定邦一起，把那群小混蛋都給打跑了。

        即使是事情過了很多年，薛定邦也忘不了尹仁為了他，騎在其中一名叫做葛爾丹的蒙古娃身上，摁住一頓爆錘的樣子。

        事情的結果，就是葛爾丹的父母帶著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葛爾丹，又一次來尹仁家里討說法。

        尹仁那個脾氣暴躁的老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揍得他屁股冒煙。

        還不給飯吃。

        薛定邦和尹仁家是鄰居，他端著餃子翻、墻過去給尹仁送去。那時候，薛定邦看見了一臉委屈，撅著屁股趴在床上的尹仁。

        就是現在這個表情。

        想到這里，薛定邦眼角眉梢，滿溢溫柔笑意。

        尹仁，還是那個尹仁。

        “定邦，你喝醉了？”看見薛定邦不說話，只是傻笑，尹仁臉上也繃不住，笑了出來，“你先回去啊，這里不安全，有點危險。”他湊近鏡頭，小聲說，“你后面人看你的眼神，好像要吃了你。”

        薛定邦回過頭，確實有人在看他。吧臺盡頭有兩名男子，同時向他舉杯示意，還有其他男人向他投過來的眼神，讓薛定邦瞬間明白——張伯倫好像帶他來錯了地方。

        之前薛定邦心煩意亂，沒有注意——這間酒吧一名女士都沒有。

        身邊的張伯倫眼睫低垂，頭頂暖黃光線為他臉上灑下一片陰影。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正一圈圈在杯口上碾磨，威士忌里面的冰塊當啷作響，如同他清澈醉人的嗓音一樣。

        “不給他們吃。”薛定邦回過頭，撐著略帶醉意的臉，“只做給你吃，尹仁，你想吃什么？嗯？告訴我你想要什么？”

        “你真的喝醉了，定邦。”尹仁難為情地別過臉，耳尖通紅，“你臉都紅了，眼睛也是紅的。你快點醒一下酒去，不然真的發生什么危險我可不管！”

        薛定邦喝酒容易上臉，這一點他一直都知道。

        不用尹仁說，薛定邦也可以通過攝像頭看見自己眼角和顴骨一片微紅。

        “薛先生，抱歉，我不知道你酒量不好。”張伯倫逮到機會，順勢插話進來，“這一杯，我喝！”他說完，拿起薛定邦的杯子一飲而盡，“我送你回家吧！”

        “免了！”看著張伯倫喝酒，尹仁嘴角連續抽搐了好幾下，“你又不知道住處！別把定邦往溝里帶了！”

        “我知道啊！”張伯倫回答得滿臉無辜，“我不會把薛先生帶到什么不好的地方。”

        “現在這個地方已經足夠糟糕！”尹仁咬著后槽牙說，“你不要以為定邦喝醉了，就可以趁火打劫，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我會盯著你的，小子！”

        張伯倫無奈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薛先生又不是青春期高中女孩。”

        尹仁這話說得，確實好像為了保護高中女生女兒，去警告她男朋友的父親。

        “尹仁，你看。”薛定邦一件件把東西摸出來，擺在吧臺上，弄到鏡頭面前給尹仁看，“這是錢包、鑰匙……手機在我手上，還有……”他從衣兜里摸出那塊金燦燦的古董懷表，用拇指摩挲了好幾下，才擺在面前，“懷表。”

        當著尹仁的面，薛定邦打開懷表，把表殼內部的照片對著鏡頭一頓狂拍。

        表殼內鑲了一張照片，兩名十四歲的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都在這里，”啪嗒一聲關上表蓋，薛定邦帶著醉意朦朧看著尹仁，“什么都沒丟。”

        “抱歉，薛先生。”張伯倫擺了擺手，生怕碰到薛定邦，“我無意冒犯，也無意破壞你和你男朋友之間的關系……”

        薛定邦：“男朋友？”

        尹仁：“男朋友？！”

        張伯倫張著嘴，半天才疑疑惑惑地問：“不，不是嗎？”

        薛定邦說得猶豫不決，“我們其實……”

        尹仁說的斬釘截鐵：“不是！”

        張伯倫尷尬地張著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們是好朋友，”尹仁咬了一口下唇，補充道，“終生摯友那種！”

        “……”薛定邦捏了捏眉心，覺得可能今天睡太多，導致他有些頭暈。

        “我是好兄弟，教兄弟……”尹仁又說，“不對，是契約兄弟！非常非常要好！”

        “……”薛定邦勉強打起精神假笑。

        “所以，別想破壞我們的關系！”尹仁咬牙切齒，好像一頭被惹怒的斗牛犬，“我們之間的關系，可比什么脆弱的戀人關系要穩固很多。”

        “穩固了三十年。”薛定邦的笑容里，帶上了幾分無奈。

        “別想著打他的主意，我警告你，小子！”對著屏幕，尹仁直接指成了山姆大叔，“他是直男！交往過女朋友的那種！別把他往這種該死的爛地方帶！他不應該呆在這里！”

        “對不起，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張伯倫被尹仁的氣勢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后面的人。

        無辜的路人正端著酒要喝，被他這么一撞，一杯酒全部喂了上衣。

        “你他媽搞什么？！”這名路人身材壯碩，一把就把張伯倫給提拎了起來。

        薛定邦放下手機，趕緊過去勸：“別生氣，老兄！他不是故意的！”他從錢包里，把剩余的所有錢都掏了出來，塞進對方手里，“我替他向你道歉，這些錢拿去洗衣服，好嗎？”

        壯漢罵罵咧咧拿著錢走了，而鏡頭外聽得一清二楚的尹仁憋不住了：“定邦，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做個老好人！”

        “好的，尹仁。”薛定邦拿起手機笑了笑，“你嚇到了他，才會這樣。”

        “這些就不說了，你不能在這里呆！”尹仁有些焦躁，拿著手機走來走去，“趁著還沒有出更大亂子之前，你得離開這里！”

        “抱歉，薛先生。”張伯倫白凈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紅暈，睫毛顫抖得像暴風雨中的蝴蝶，“之前，你身邊有一名男士，我還以為……”

        “如果你是說那只心懷不軌的‘小貓’，你現在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尹仁終于沒能忍住，沖著電話吼起來，“任何時候都不要提！你倆都一樣！一個貨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們一個個的，都是社會的渣滓！我盯著你呢！”

        看見尹仁情緒失控，薛定邦趕緊打斷他：“我馬上回去，尹仁。不在酒吧呆，也不喝酒。你也回去工作好嗎？我還等著你下周五來拉斯維加斯呢！你不希望因為工作進度的原因延后，對嗎？”

        薛定邦搶先一步關上視頻，拿拳頭抵住額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薛先生……”張伯倫開口還想說什么，卻被薛定邦揮了揮手制止住。

        站直身體，薛定邦把錢包和手機都揣了回去：“回去吧。”

        獨自一人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薛定邦感覺有些乏力。懷表在衣兜之中發燙，變成拴著鏈條的大鐵球，拉著他逐漸下沉，直至深不見底的黑暗之淵。

        黑暗強迫他直面自己的內心，撕扯身體將藏污納垢的角落，最不堪的骯臟邪惡，攤開到他眼前。

        月亮是掛在天空的眼睛，注視城市的一切。

        它空洞微弱的光芒，被霓虹燈光與探照燈的光芒所掩蓋。連成片的房子沐浴在現代光輝之中，每個角落都在形成新的陰影。

        光芒有多強烈，陰影就有多濃烈。

        遠比冷清淡然的月光所制造出來的影子，更加黑暗。

        薛定邦掏出懷表，注視被時光凝固的少年。他熱情張揚的笑容下面，隱藏了膽小畏縮的一面。小心翼翼地維護過于珍視的東西，生怕前進一步，踩碎了即將綻開的花朵。

        而就在不久之前，面對與他有幾分相似張伯倫……

        為人師表的薛教授不應該做這種事情，念頭都不應該有。

        對沒有防備的、年輕且無害的男孩，那一瞬間產生的齷齪欲念。

        雖說張伯倫像尹仁。

        雖說張伯倫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誘惑。

        但在道德上從來無可指摘的薛教授，不應如此。

        臨睡之前，他給尹仁發了一條道歉信息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倦意襲來之后，世界墜入混沌。

        他深陷于溫暖夢境，周圍一切都閃閃發亮，回到十四歲那年夏天。干凈清爽帶著陽光雨露的少年，湊近薛定邦臉龐，對他低語呢喃。

        “栗子，我好喜歡你……”

        急促的敲門聲破碎了夢境，夏蟬、汽水、電視屏幕、渾身發光的少年……都如同鏡面般裂開。

        薛定邦醒來，房間依舊黑暗空洞，有節奏的敲擊聲停歇后，甜膩膩的嗓音在門外響起：“定邦桑！你沒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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