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卷一完結
明德帝看完三甲,又挨著拆視了前十,略做名次變換,便神色疲倦地停下動作。
“不看了,就這樣罷,你們閱的卷,你們盯著拆。”
秦毓章三人領命:“是。”
“陛下歇歇,該進仙丹了。”順喜捧了一只寶匣出來,輕聲細語伺候皇帝坐下。
內侍們圍著他,取水捧蜜,焚香打扇,持巾端盆,如眾星拱月。
諸吏皆垂目以避,快速地將剩下的答卷拆除彌封,交由考官核卷并登冊記檔。
一縷晨光很快將天色拉得透亮。
今日傳臚大典,朝官一大早便各具各位。
貢士們隨后而至,經儀制司引導,在崇和殿前的廣場上有序站列。
皆戴進士巾,穿大帶青羅袍,蹬皂靴。
隊列兩旁不遠,每隔五步,便有佩刀的黑甲禁軍持旗肅立。
再往上,崇和殿大氣莊嚴,紅墻黃瓦白玉階,涼風里朝暉跳脫而溫柔。
賀今行站在隊列里,輕輕呼出一口氣。
“緊張嗎?”與他相鄰的裴明憫輕聲問。前列的江拙也回過頭來,臉頰帶著羞赧的紅,卻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他。
“這有什么可緊張的?就是走形式的典禮,早點結束好到晚上鹿鳴宴。”晏塵水也記得壓低聲音。
他點點頭:“我很期待。”
“啪、啪、啪。”
靜鞭三響,前列兩人立即轉回去,所有人都噤了聲,不自覺打直脊背。
丹陛大樂響起。
宣制官走到殿前黃案后,在所有貢士的仰視里,展開手里的帛卷。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歲次戊午年常科殿試,策天下貢士一百二十人,得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二甲三十九人,賜進士出身;三甲七十八人,賜同進士出身。”
洪亮的嗓音落下,進士們便一起整袖提袍,行跪拜大禮。
“學生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畢。賀今行隨眾起身,抬頭卻見宣制官仍站在原地,并未離開。
按流程應該到讀卷唱名,他微微皺眉。
卻聽宣制官繼續宣讀——
“今之殿試,鸞翔鳳集,朕心甚慰。漢中路稷州裴澗與漢中路遙陵鎮賀旻,制策各有千秋,難分伯仲;朕斟酌許久,決意不定高下,著二子同為魁首,賜緋羅冠帶。欽此。”
什么?
賀今行猛地睜大了眼,他怔愣片刻,看向身邊人。
裴明憫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真好。比我想過的最好的結果還要好。”
他也被帶得笑了笑,對方抬手拉著他的手臂,一齊出列聽宣。
不止進士們,就連朝官班列里都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
同為魁首,即是兩個第一。大宣開國近兩百年,從未有哪一朝哪一科同時出過兩個狀元。
裴家小君子也就罷了,另一位卻籍籍無名!
直到讀卷官按例當場宣讀完兩份答卷,議論聲才漸漸消下去。
賀今行與裴明憫謝過天恩,站直身,禮官上前引兩位新科狀元入殿。
登上御階,禮樂聲漸大。
沿路幾乎所有人都在打量兩人。
賀今行遇事總習慣多想兩分,他自認做文章不及明憫,也猜不透皇帝此舉用意。
但不管怎樣,路就在他腳下,他一步一步踏得穩當。
到得檐下丹陛,主考并兩位副考在這里等他們。
一旁黃案上的銀盤里盛著一枝枝粉白相間的桃李,怒放的花朵上猶帶晨間清露。
兩人拜過座師,秦毓章撿起花枝,插在了少年們的紗帽上,同時勉勵幾句。
身后讀卷官繼續唱道:“一甲第三名,江南路清河縣謝矜!”
及至殿內,行至御階前,裴明憫與立于百官之首的裴孟檀對上視線,孺慕地笑了笑。
父親亦面帶微笑,目光卻含著一絲隱憂。
他心下生出疑惑,面上笑容不變,與賀今行一齊叩拜皇帝。
大殿華麗而威嚴,明間高臺之上,明德帝倚于御座,精神比早間好上許多。
“平身。”他把兩人叫起來,居高臨下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頭:“不錯,都是年紀輕輕,一表人才。賞。”
兩個小內侍便端著托盤上前,盤里是一套文房四寶。賀今行一直低眉垂眼,只作拘謹狀,此刻也恭敬地接過,如蚊吶般道一聲“多謝公公。”
一甲第三名入殿,亦得了一模一樣的賞賜。
明德帝笑道:“謝家終于又出了個能看看的男兒郎啊。”
謝靈意面無表情,跪地謝恩,額頭重重地磕上指骨。
殿外接連宣讀小半個時辰,才將名錄傳唱完畢。
二甲與三甲分兩批進殿,幸見天顏。
明德帝看著殿中濟濟一堂的年輕人,指尖捻著銅錢,也生出一股“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豪氣。
“恭喜諸位金榜題名,日后也要繼續努力,朕等著諸位名列朝班,成為朕的臂膀,大宣的肱骨棟梁。”
傳臚結束,拜過皇帝,新科進士還需到孔廟祭祀。
從皇城到孔廟要過數條大街,由禁軍開道,護送進士們騎馬游行而去。
一出崇和殿,進士隊伍霎時熱鬧許多,先前因宮禁森嚴威勢而不敢表露太過的喜悅與激動通通釋放開。
不少人湊上來與兩位狀元郎攀談。裴明憫聲名在外,家世與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有意與他交好的人更多。賀今行出來時與他并行,這會兒就想讓出位置,卻被他把臂緊緊拉在身邊。眾人便知這兩人關系極好。
到得鏑閣相連的東華門,御馬司已備好馬匹,每一匹都頭戴大紅絹花,皮毛梳得油光水滑。
游行順序按名榜來,司丞讓眾人散開,各就各位,請兩位狀元挪步到最前面。
賀今行請他和裴明憫先過去,自己回頭看著同伴。
這里人多馬多,若有驚亂,他可以即時阻止。
江拙爬上馬背,拽著疆繩向他小幅度地揮了揮手,“我會騎馬啦,今行,你過去吧。”
說罷,回憶起對方在稷州城門前牽馬載著自己時所說的竅門,不自覺又紅了臉。
他已非初入宣京摸不清街巷差點被人騙的傻兒,也見識了許多令他震撼的大場面,但情緒易上臉的天性卻難以改變。
好在他的朋友從不介意。
賀今行微微一笑,走過去摸了摸江拙的馬,又讓離他不遠的晏塵水看顧著些;后者打著呵欠讓他放心。
這些馬匹皆是宮里□□過的,大都十分溫馴,又有內侍相助,大家很快都坐上了馬背。
他也快步趕到前頭,司丞還未來得及詢問是否需要馬凳,便利落地翻身上馬。
裴明憫不用問便知他干什么去了,笑道:“君子六藝,射御該通,但騎術達到今行這種地步的卻少有,可有什么妙法?”
“從前我讓師父教我騎馬,他說,想象自己是一縷風就行了。”賀今行輕快地回答:“不要畏懼顛簸,不要在意腳下,順著風的軌跡馳騁,你就能像風一樣自由。”
在裴明憫另一側的謝靈意忽地偏過頭,“這樣就可以練好騎術?”
賀今行沒想到他會參與進來,微微一頓,隨即莞爾:“我信了他的話,然后摔了好多個跟頭,但確實也不知不覺地練出來了。”
一支禁軍小隊扛著黑龍旗走到三人前方丈遠,教坊司的嗩吶吹起,伴隨著敲鑼打鼓,隊伍開始移動。
“我也不知道師父的方法對不對。”他放松地倚在馬背上,走過陰沉的城樓甬道,“謝兄,明憫,你們若有興趣,日后可以試一試。”
走出宮城的剎那,陽光兜頭潑下,鞭炮炸響,猛烈的歡呼如銀瓶乍破、直沖云霄。
“狀元出來了!”
“花開并蒂,文曲雙星,那就是裴郎君與賀郎君!”
禁軍已肅清中道,以人墻辟出一條通路,卻并不能因此降低分毫百姓們的熱情。
夾道兩邊皆站滿了人,挨挨擠擠,不少小孩兒被大人高高舉起,也把小手伸向隊伍這邊。
兩面高樓上亦窗戶盡開,無數人探出身子向行來的隊伍招手揮扇。
“這一位是探花郎,謝小郎君!好生俊俏!”
隊伍并不快,每走出一位新科進士,大家便要高喊他們的姓氏,為他們喝彩。
黃榜在傳臚之時就已掛在了正陽門外,國子監內的題名碑隨之開始刻上新科進士們的姓名,民間各大小報也快馬加鞭地印刷《登科錄》,力求將自家的冊子第一時間發向全國。
不出七天,整個大宣都會知曉這一科進士們的姓名。
有窈窕女子結伴挽著手,在團扇底下悄聲說:“好有氣勢的狀元郎。”
有文士感慨:“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
也有母親教導自家孩兒:“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恨鐵不成鋼的聲音里滿含期許,恰傳到裴明憫耳朵里,笑著接道:“學乃身之寶,儒為席上珍。”
賀今行看著前方招展的玄黑龍旗,嘆道:“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
沉悶如謝靈意,也情不自禁地接了下一句,而后一句一句地傳向后頭。
在如此歡欣蓬勃的氛圍之下,進士們不論年齒,都神采奕奕,滿心歡喜。
他們著春袍,簪春花,如初生的春筍對顱頂的天穹志在必得一般,意氣風發。
天公亦作美。
春陽如北冥大魚,破春水、攜春風、登春庭,向東君討來八尺春光,化作無數流金溢彩的飛羽,漫天傾灑,為他們獻上來自天地的盛大慶賀。
“萬里錦繡,百鳥朝陽,也不過如此景象吧?”
與正街相通的一條巷子里,兩名少年馭馬靜立,等待游行的隊伍通過。
“你要是覺得羨慕,大可以去參加科考。反正有你爹在,鄉試過不過都是小意思。”
“啊?”秦幼合驚訝地偏頭看向自己的同伴,“你怎么會這么想?”
蹲在他肩上的金花松鼠也隨之一齊轉頭。
這小東西睡過一整個冬天,瘦成了松鼠干,被喂足食物之后,終于認了主人。
顧蓮子不說話,伸指頭試圖去戳小松鼠的尾巴;后者不怵人,反去撲他的手指。
秦幼合任他倆玩兒,百無聊賴地說:“這些人里寒窗苦讀不止十年的大有人在,簪花游街不過一時,之后還得用一輩子的時間想盡辦法在宣京站穩腳跟。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但我呢,我爹是宰相,我姑祖母是太后,我生來就在京城長大,要什么有什么,為什么還要去參加這么辛苦的考試?”
他已站在了別人求之不得的終點,又何必去與他們爭這星點機緣?
他如此想,卻沒把這話說下去。
龍旗游遠,狀元郎打馬而過。
賀今行恰走在這一側,一眼便看見比周遭高出一截的兩人,遂向他倆招手。
大袖惹了春風,往他臉上鼓蕩,他毫不在意地掖下袖子,仍是笑。
桃花開在他帽檐,也開在他眉眼。
秦幼合抬起雙手,輕輕地拍了兩下。
顧蓮子不知什么時候也放過了只有他巴掌大的小東西,和他一樣看著隊伍經過,掀起唇角:“寶馬配英雄,多熱鬧啊。”
他似贊賞,“宮里留下來的馬都是大遂灘那邊送過來的,從秦甘草原不遠千里走入御馬司的馬廄,供人騎行游街,誰看了不夸一句忠心耿耿。”
秦幼合與他一起玩兒著長大,聽他開口便知話的好賴,嘻笑道:“草場比之馬廄,不過是地方大了些,又有什么其他的區別?還沒御馬司這么精細的伺候。”
“把天生的戰馬□□得猶如家畜一般溫馴,也不容易,陛下真該給御馬司賞賜。”
“我覺得你這話不對,真論天生,就都該是野馬。不管是成戰馬還是做家畜,這難道是馬能做的選擇,不都看主人的嘛?”
顧蓮子冷笑。
秦幼合沉默幾息,放松肩膀,接住拽著自己衣襟滑下來的金花松鼠,開口依然是同伴的小名:“蓮子。”
“怎么?”
“不想呆了就跑吧。”
鼓鑼與爆竹的喧囂遠去。
少女合上支摘窗,回身跪坐在小幾前,看著對坐的好友,“你身體弱,少吹些風。”
她那一雙含著眷戀的眼盡力彎起,“我就要走了,以后山重水遠,再不能為你關窗。你要更加珍重自己,我才放心。”
傅景書靠著豎枕側坐,面前案角上一只石臼。她握著木杵慢慢地碾磨,藥材的氣味漸漸彌散,比杯中的茶還要清苦。
明岄忠實地立在炕邊,仿若撐頂的梁柱,幾乎聽不出呼吸。
直到清苦里漸有回甘,她才停下動作,抬眼問:“什么時候?”
“欽天監還在推算具體的時間,左不過十來日。”
開年之后,禮部主客司與宗人府便著手準備和親事宜,如今萬事俱備,只待擇定吉日。
裴芷因并不后悔出塞的選擇,然而臨近離別,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惆悵。
傅景書拉開貼墻的暗格,取出一只小巧的銀質方盒,推到對方面前。
“你帶著它,什么時候想起我,就點燃它。煙云起時,就像我在你身邊。”
裴芷因怔怔地看著她。
她牽起一點淺淡的笑:“香囊可以時時戴著,但香料不多,要省著些用。”
“……好、好。”裴芷因仰了一下頭,復又拿起香盒緊緊托著,繁復的海棠紋路印在她手心,就像烙在她的心臟。
“不用點燃,我看著就足夠了。”
她語帶哽咽,快速地下了炕背過身,緩和片刻,準備告辭。
傅景書看著她的背影,眉心一蹙即分,挽留道:“晚食有你喜歡吃的胭脂鵝脯。”
裴芷因再轉過身時,已掛上幾分明媚的笑容:“今晚家中長輩皆在,我必須回去。阿書,我明日再來同你一起吃飯。”
“這樣啊。”傅景書輕聲說,“那明日再見。”
象牙色的披風消失在屋門外,她繼續細細地研磨香料,一杵比一杵用力,神色卻仍與屋里的空氣一樣沉靜。
無論做香、制藥還是籌謀些其他什么,都需要極好的耐心。
這廂,裴芷因踏著當當的杵藥聲走出深宅閨院,歸往自家的府邸。
車架輕盈,碾過一街的紅紙屑,然后停在了巷口。
這條巷子里只有裴氏一戶人家,平日里經行的人并不多,此時卻有一個人牽著一匹馬立在路中間。
她提著裙擺下車,快步上前,驚訝道:“林公子,你怎么在這兒?”
林遠山咧開嘴,抬起手,攤開躺在掌心的韁繩。
“你要的馬。”
一個時辰前,裴府的門房跟他說六姑娘上街去了,請他把馬留下,或是在前院等一等。他不想進去,也不想就這么走,便牽著馬到巷口等。
托辭“一定要親自交給本人”的那瞬間,他很難說清楚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剛回到仙慈關不久,軍師問他想不想再回一趟宣京,他不假思索便說“要”。
裴芷因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他身邊的那匹馬。
身披蒼灰鬃毛的馬兒高約到她胸口,頭大額寬,四肢雖短卻是肉眼可見的強壯,整具軀體充滿秀氣卻富有力量的美。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嘗試著伸手摸上馬頸子,摸到一手粗糙卻厚實的毛發。
馬兒噴了口氣,抖抖耳朵,并未躲閃。
“這是我們軍師親自挑的,他說六姑娘要去塞外,自然要用適合在塞外跑的馬。漢中馬不耐寒,大遂馬骨架偏大,這一匹云騅雖血統不夠純正,但體形適中,底子也好,速度與耐力都不缺。你覺得怎么樣?”林遠山看著她說。
“它太漂亮了,我很喜歡。”裴芷因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馬鬃,一想到這匹神駒將成為專屬于她的馬,就仍然有一種不敢置信的驚喜,“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感謝王先生。”
“軍師還說,錢貨已訖,六姑娘喜歡就好,不必多想。”林遠山笑道,再一次遞出韁繩,“要試試嗎?”
裴芷因這才戀戀不舍地轉過臉,入目是抓著韁繩的五指,指節上皆纏著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條。
她喜悅的情緒忽地一滯,抬眼去看對方的臉。
這是她第二次仔細打量對方,皮膚似乎比年前糙了一些,兩道眉毛也染了風霜與沙塵的痕跡,只有明亮的眼睛里,仍閃著真摯的純粹的光。
林遠山見她不動,不明所以。
他想了一會兒,似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縮回手,撓了撓頭,訥訥地說:“韁繩是該換了……我把馬牽到你家里,你讓人給它洗個澡再來試吧。”
“不!”裴芷因回過神,驚覺自己聲音太高,又壓著嗓子說:“我不是嫌棄,是因為……”
她猛地頓住,與少年人對視片刻,率先垂下眼,“罷了,就勞煩你替我牽到宅門口罷。”
林遠山呆呆地沉默半晌,才說:“好啊。”
他牽著馬轉頭,等裴芷因邁開步子,與她并行。
半條巷子說短不長,兩人靜悄悄地走著,卻仿佛走了許久。
到得裴府角門,裴芷因沒讓等在門上的侍女與小廝前來,而是自己接過馬兒的韁繩,向對方說:“多謝你專程送馬來,但時候不早,我就不留你了。”
她聲音很輕,語氣卻堅定而有力:“你早些回驛館吧,路上小心。”
林遠山點點頭,只說:“好。”
他想起大姐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讓她為難。
于是他轉身就走,還打定主意要走得瀟灑;然而一瞬間鼻子眼睛卻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地酸澀起來。
六姑娘牽著馬,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直到夕陽遠走,月亮趕來。
“六妹妹。”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回頭,慢慢地綻開微笑,“四哥,江公子,你們準備去薈芳館了嗎?”
“此時去正好。”裴明憫道,目光移到她身旁,贊道:“好馬。”
“漂亮吧?我很喜歡。”裴芷因笑言:“不耽擱你們了,快去吧。”
三人錯身而過。江拙登上馬車后,才猶豫著說:“六姑娘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傷心。”
“不必太過擔心。”裴明憫輕輕搖頭:“她從小就有一股韌勁兒,一旦做定選擇,或許會傷心難過,卻絕不會后悔頹廢。貿然安慰更可能是驚擾,我們只要支持她的選擇就好。”
他心中嘆息,然而家事不好為外人道,便另起話頭說起此行要去的目的地。
大宣舊制,殿試傳臚當晚,由朝廷出資舉辦“鹿鳴宴”,邀文武兩試的所有新科進士共慶。自中慶末年開始,鹿鳴宴便固定在內城西南角的薈芳館舉行。
薈芳館結構特別,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座竹木搭就的高臺,左右兩面皆是寬闊的池塘。臺榭極大,容納百十人綽綽有余。
此時華燈初上,進士們陸陸續續趕來,臺上廳中桌椅已備好,但因正宴未開,只上了茶水果子,便三五成群地聚著賞景閑聊。
因文官與武官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文進士與武進士便各據一邊。
賀今行與晏塵水到時,看到的便是一派文武分明的局面,他倆環顧一圈,幾乎沒有猶豫地去了武進士那邊。
“好好地怎么過來了,不和同科一起?”賀長期抱臂挑眉,嘴角卻帶著笑。
晏塵水直接坐下,“這邊人少,空氣都清新些,為什么不來?”
賀今行穿著那身星藍長袍,也笑道:“大哥在,我當然要來打招呼啊。”說罷又看向安靜坐在另一邊的人,打了聲招呼:“橫之。”
顧橫之看著他,微微一笑,頷首回應。
四人占了一張角落里臨水的桌子,低調之意明顯,故而沒人上前來打擾。
晏塵水是本地人,自小聽過不少傳聞,便靠著欄桿饒有興致地介紹:“這兒本是皇家別苑,先帝曾賜給先楚王。先楚王常在此設宴出題,開宴時人人皆可入內嘗試解題,無論解對與否,凡是能得楚王青眼者,皆可落座受享。薈芳館因此別稱‘楚王館’,與‘秦王閣’一并名揚天下,成為無數鳳泊鸞漂渴望藉以成名的舞臺。”
他喝口水,又指著池塘中央形似寶塔的假山,“那就是薈芳塔,兩邊各一座。據說薈芳館里每出一篇無可挑剔的詩詞文章,楚王就會讓人謄刻在他花重金尋來的奇石上,再供奉于此。前來求名者太多,以致刻文石竟壘成了山。可惜天色已晚,不然咱們可以乘著竹筏前去觀賞一番,看看這一座寶塔是真遺珠還是混有魚目。”
“這段淵源我也聽過一些。如今斯人已逝,薈芳館聚引天下賢才的作用倒是流傳了下來。”賀今行看著水中倒映的山石輪廓與粼粼燈火,也有些感慨。
別苑本就華麗,先楚王又鑿池引水,尋奇石壘就奇山;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座碑,刻的每一篇詩賦文章都是一道魂,千百道魂吟哦筑就先楚王的愛才之名。
賀長期捏了兩顆花生米,一面拋著玩兒,一面說:“這石頭文章我不好評判,但可以說,先楚王是做名聲的一把好手。”
“無論求才還是求名,不沖突嘛。”賀今行伸指去撈拋至半空的花生,“況且結果是兩全其美,有才又有名。”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要得太多,不容易長久!”賀長期抬掌截住他的指尖,被他一縮一挑脫開,好勝心立出,干脆閉了嘴,專心在桌角過起招來。
另兩人看他倆打,也不再說話。
少頃,一聲輕笑打破沉默。
“原來你們躲在這兒。”
賀今行停了手,尋聲望去,兩個人悠悠地走過來。
“叫我和阿拙好找。”正是將將趕來的裴明憫和江拙。
“咦。”晏塵水一邊挪座,一邊奇道:“你倆怎么不和裴大人一起來?”
鹿鳴宴是為新科進士專設,進士們不論文武,皆可稱一句來日棟梁,皇帝為表重視,往往會派一位大臣代表他前來祝賀。這個人選地位不能低、名聲不能弱、還要與陛下關系親近,因宴會由禮部儀制司負責操辦,皇帝盡幾屆都順勢點了禮部尚書裴孟檀。
裴明憫卻笑道:“莫說我父親并不會來,就算來,我也不能和他一起啊。”
晏塵水:“你爹不來?那今晚是誰?”
賀今行也猜測道:“或許是某一位考官?”
江拙這些時日耳濡目染,也開始敢于討論朝中那些大人物,“秦大人?孟大人?”
卻聽大門那頭響起內侍尖細的高唱。
“忠義侯到——”
賀今行頓時一驚,隨即眉頭皺起。
幾人面面相覷,而后一齊站起來,前往花廳那邊。
他正要一起走,卻聽有人叫他:“今行。”
本是不算有辨識度的音色,但真聽過一回,就很難忘記。
除了顧橫之,沒有別人。
“嗯?”他回身看去,驚訝蓋過疑惑,打趣道:“難得聽你主動說話。”
顧橫之注視著他,微抿的嘴角揚起明顯的弧度,兩個梨渦久久不散。
“有事可以直說。”賀今行暼一眼走出丈遠的同伴們,莫名有種特意撇下眾人偷偷干什么事的感覺,遂不自覺地摸了摸耳垂。
顧橫之抬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握著一把匕首。
鎏金鞘,青玉柄,一看即知價值不菲。
“這是?”
“回禮。”
“啊?”賀今行懵了一下,迅速回憶,“小西山,那個扳指?”
顧橫之點點頭:“那是個很好的扳指。”
很契合他的手指,幫助他贏下過好幾次射賽。
阿娘說承了情一定要還,他曾想過送彎刀或者□□,但那些都是軍中的裝備,不是他的。
而現在,他靠自己在武舉里贏了一把匕首,可以毫無負擔地送給對方。
“可我那是為了謝你在洪水中救了我啊。”賀今行哭笑不得,“你特意送我,我不應該拒絕;但我也不能就這么白白收下,還得再給你回禮。到時候你若再回我,豈不是循環往復,沒個終結的時候。”
他說著再也忍不住,肆意地無聲地笑起來。
未至十五,不甚圓融的月亮從池邊樹梢冒出,掛在他肩頭,清亮的光輝凝在他發簪流云上,蘊成一顆白露。
顧橫之看著他彎彎的眼睛,就像一弦月牙,可以將他身后那輪凸月補成滿月。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覺多。
于是他說:“可。”
可以投桃報李,瓊玖換琚,永不終結。
賀今行也斂了笑,接過對方一直舉著的匕首,正手握鞘,拇指輕輕一撥柄頭,匕身便滑出兩寸。
雪色薄刃在月光下一閃,他神情隨之一亮,“好鋒利的匕首,謝謝啊。”
顧橫之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你倆干嘛呢?”賀長期走到一半才發現后頭根本沒人,遂沒好氣地回來找他倆。
“這就來了!”賀今行趕忙收了匕首,叫顧橫之:“走。”
來找人的大哥迎面作勢要給他一記爆栗,他矮身躲過,快步跑向遠處站著等他們的裴明憫三人。
“就屬這時候溜得最快。”賀長期搖頭,又叫顧橫之快點兒一起走。
然而后者不疾不徐。
他看著對方可以稱得上是柔和的臉色,納悶兒地問:“你這心情怎么忽然就變好了?”
“我想起一句詩。”顧橫之抬頭看向浩瀚寰宇。
萬里晴夜,明月當空。
“什么?”
“月出皎兮。”
“……”賀長期無語:“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考文舉。”
顧橫之只是笑,也不多說,加快腳步追上同伴們。
剛到中庭,便聽諸人議論紛紛,顯然感到震驚的不止他們。
“怎么會是小侯爺?”
圣上無子,宗室凋零,在小皇子過繼之前,忠義侯作為唯一的嬴氏子弟,也頗受關注,很多人都聽說過他。
“沒聽說啊,我前天問過我三叔,說還是裴大人來著。”
“那怎么忽然就變了,難道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此舉有何用意?”
“難道……”
未盡之言在兩列佩刀侍衛涌進庭院時戛然而止,眾人整袖以待,不多時,禮部儀制司郎中引著一人在侍從簇擁之下走來。
這人身材高大,戴玉冠,著圓領窄袖的赤色長袍,寬闊的肩背撐起一條以金線織就的四爪飛龍,系玉帶,佩翡翠;行走間步伐有力,面不言笑,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
雖是便服,但也帶著公侯的品級,身份不言而喻。
眾人便齊聲行拜禮。
“諸位請起。”嬴淳懿停下來答禮,拱手道:“陛下特命本侯替他前來向諸位道賀,恭喜諸位兩榜登科,名揚天下。”
朝廷的賞賜在祭祀之后便送到了各人居所,此時眾人無需行大禮,只再一拜,以謝皇恩。
郎中隨即讓手下主事安排進士們入席,一面高聲介紹:“諸位可是有口福了,今晚這宴席的主廚乃是飛還樓的老大廚,早就歇手回家飴兒弄孫的‘杜食翁’。”
無需多言,只要在京城待過的人便知他說的是誰。就連晏塵水都不由發出驚嘆,小聲同賀今行他們說:“這位大師可厲害了,以前在飛還樓掌廚時,皇帝想吃他做的菜都要提前兩個月預訂。”
郎中又道:“若非借了小侯爺的面兒,還真請不來。”
眾人入座,席面酒菜果真豐盛無比,只色香便令人食指大動。當即便有幾人起身特意向小侯爺道謝。
“不過一席酒菜罷了。”嬴淳懿行至主桌,面向眾人道:“本侯昨日才接到旨意,時間匆忙,未來得及給大家備禮,只能討個巧。爾等皆是經世之才,只要用心,假以時日,必能再以官身名震大宣。到時登上崇華殿的元宵宴,別笑話本侯今日寒磣就是了。”
他神情誠懇,態度認真,又玩笑著自嘲以抬高在座進士。不少人感動不已,熱血上頭,好似已然看到未來的自己出將入相一般,紛紛出言應承。
賀今行知道嬴淳懿手里握有飛還樓的地契,對此舉倒也不算驚訝,只是仍然不解對方為什么會頂替裴孟檀出現在這里。
正宴既開,一甲同坐主桌,在座幾人都是“食不言”,奈何前來敬酒者眾。安靜的環境很快吵嚷起來,他便收斂思緒,專心吃席。有人要與他干一杯,他便抱歉地道一句“身疾忌酒”;有小侯爺與裴家小君子在,也無人刻意糾纏,甚至能收獲一束同情的目光。
觥籌交錯幾許,嬴淳懿接了一圈祝酒,該認的臉都認得差不多了,便借不勝酒力離了席。
侍從包圍著他,想要挽留他的人也沒有辦法。
忠義侯一走,席上眾人徹底放開,互相串場。拘謹的接連離席,剩下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暫時卸了心防,一同尋樂。
花廳桌椅妨礙,便奔至中庭。有人把酒當歌,有人趁醉吟嘯,有人搶了伶人的琵琶、在漏夜里彈《陽春》;有人為琵琶喝彩,有人不服,抱著一面大鼓爬上臺謝欄桿,迎風擊鼓,袍袖飛蕩,“咚咚咚咚”蓋過全場。
鐵硯磨穿,目不窺園,才登蟾宮、折桂冠。
讀書路到頭,官途初將始,明朝事明朝再思量,今夜且倚東風、豪興徜徉。
鹿鳴宴通常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就是因為這些狂人往往會爛醉如泥,蹬地為席,扯天為被,隨處睡倒,最后還得薈芳館的守侍來挨著蓋毯子。
鬧到亥正時分,就連裴明憫也飲了幾杯酒,面色緋紅,但還記著時辰不早,要歸家去。
賀今行替他去找江拙,找了一圈,才發現他在一面臨水的欄桿旁,一邊焦急地叫著“你小心掉下去”,一邊試圖把蹲在欄桿上的晏塵水給弄下來。
后者懷抱大鼓,埋頭趴在鼓面上,竟睡著了。
江拙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氣。賀今行卻不敢亂動,回去把自家大哥叫過來,兩人一齊把這一到時間就睡得天昏地暗的人給搬了下來。晏塵水許是喝了許多酒,被折騰著搬到館外竟還沒醒,裴明憫便讓他們把人放到自己馬車上。
這人一遇車座便躺平了,舒坦地伸直手腳,才把懷中鼓放開。
馬車坐不下,賀今行便拜托裴明憫先把晏塵水送回去,又同賀長期和顧橫之告別。
后兩人本想等他一起,但他倆住的客棧挺遠,又和晏家不在一個方向,便也作罷。
兩撥人走遠,街上漸漸冷清下來。
賀今行站了片刻,一個人抱著皮鼓,回館去還給伶人。
盛宴未盡,已是滿目狼藉。
從前先楚王在此大宴前來投名的奇人異士,宴罷或許也是這幅場景。
一名侍女前來與他低聲說了句話,他便跟著她穿過高臺,去了內院。
到得穿堂,侍女便止步告退,賀今行獨自推開房門。
前院聲音都已聽不見,屋里靜悄悄的,柜上香爐青煙裊裊。
次間擺著棋桌,嬴淳懿盤坐上位,正在解一盤殘局;靈清目明,不見半點醉意。
賀今行知道他乃“高陽酒徒”,宴上幾杯酒遠不夠填他海量,對坐后開門見山:“秦相主考,王正玄副考,再有裴相代使鹿鳴宴,本是旗鼓相當的局面,你橫插一腳是為什么?”
嬴淳懿說起昨日去觀看武舉殿試而碰上皇帝,“陛下有命,我自當遵從。”
賀今行并不認可這個理由:“你明知陛下一定會去鏑閣。”
“你忘了?裴相是我的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算不得什么。”嬴淳懿遞給他一罐白棋,棋子玉質瑩潤透亮,“賀你奪魁。”
他接了棋罐,放在手邊,并不看棋盤,保持著一種安靜的要問出個答案的姿態。
嬴淳懿沉默片刻,才沉聲道:“我若不主動爭取,難道要做一輩子的閑散‘小侯爺’?”
他屈起兩指,以指節輕扣棋盤,“我將要及冠,你也將步入仕途。時不我待,機不可失,再蟄伏下去,怕是等不到出頭的機會了。”
“你身為宗室,師生關系不過一層外衣,沒人會認為你站在裴相那邊。你插手只會把這潭渾水攪得更渾。”賀今行眉頭緊鎖,“秦相與裴相明爭暗斗已久,眼下看似有機可乘,但機緣還是誘餌尚不可知。況且國庫虧空就是懸在朝廷頭上的利劍,不管誰想出頭都得面對填補虧空的問題,然而補足五百萬兩白銀談何容易?一旦填補不當,鍘刀落下,不知又要砍掉幾顆人頭。”
嬴淳懿卻是模糊地哼笑一聲,“你久不在宣京,嗅覺變得遲鈍了。”
他站起來,負手踱步至窗前,窗扇緊閉,又回過身道:“我跟老師通過氣,嬴旭過繼,外戚強橫到如此地步,就是他秦家走向覆滅的預兆。而國庫虧空大半出在工部,傅禹成也是秦黨的人,這就是他們敲給自己的喪鐘。現在已是三月,只要補不足虧空,不到八月,朝局必起大動蕩。”
賀今行:“你的意思是,你和裴相要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他也直起身,緩慢地說:“我不能理解。國庫虧空固然是秦黨貪得無厭,但國用與民生息息相關,當前難道不該精誠協作,共渡難關,之后再行清算?”
“若這一回還讓秦毓章扛了過去,事后清算又能有多大的力度?”嬴淳懿的聲音冷下來,“沒有不黏汗的錢,也沒有不流血的權。秦毓章權傾朝野,秦黨根深蒂固,要搬倒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停頓片刻,直視著賀今行的眼睛,再低聲道:“秦家把全副身家都押在那個小孩兒身上,就算裴相不是我的老師,我也必須想辦法讓他站在我這邊。”
“裴相可以等,但我不能等。阿已,你能明白嗎?”
“我……”賀今行垂下眼,棋盤上殘局紛亂,無論走哪一步皆是死路。
他按著棋桌,腦海里思緒飛快地運轉。
嬴淳懿走近一步,繼續說道:“更何況此事并非我主動提起,而是陛下點名要用我。裁撤五城兵馬司一事,我遞了兩回折子,第一回沒有回音,第二回陛下批了準,今日又讓我來見這些新科進士。難道這不是明擺著給我機會嗎?陛下既給了我機會,我就沒有不抓住的理由,也沒有可以退縮的選擇。”
“陛下他——”賀今行猛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
“均衡亂中求,亂起來才好尋破綻。”嬴淳懿一直盯著他,唇角勾起的笑帶著一點睥睨的意味,“我也是今日才想明白。陛下或許膩了太后若有似無的壓制,又或許膩了十幾年如一日的朝局,需要一顆棋子來攪亂局面,好重新掌控朝堂。”
他拈起一粒黑棋,摩挲幾許,“啪”地丟了在棋盤上,微微揚起下頜。
“不如我來。”
賀今行一時怔住,他沒有去想權力的爭奪、交移與所能得到的利益,而是莫名想到了去歲重明湖泛濫時淹沒的耕田。
過了新年,開春播種,青苗與水利是官府的大宗支出;社學應該早就開了學,懸壺堂全年不閉,也全都依賴官府撥的銀錢運轉;還有三軍的餉銀,他們西北已經熬了一年。
他不由震撼道:“可國庫支撐的是整個大宣啊……”
“撐過八月便好,少了秦黨貪污,稅收必定有余。”
嬴淳懿卻并不擔心,再道:“你想要徹底改造五城兵馬司的想法或許也可以直接實現,陛下本來就想動這個地方。只要在先行的加俸裁撤之后,有那么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向陛下諫言,便能徹底掀了五城兵馬司。”
“你們想讓誰去?”
“此人兩袖清風,不群不黨,嫉惡如仇,有一把剛直的骨頭。由他出面,沒人會認為有誰在他背后指使。”
賀今行立刻猜出他說的是誰,失聲道:“孟大人已經七十了,他年前大病一場尚未痊愈,而且膝下無子,還有半失明的老妻要靠他俸祿生活。”
“孟若愚既為右都御史,身負糾舉百官、諫諍君王的責任,這就是他該做的事。你不是在收集五城兵馬司底下兵員欺男霸女橫行坊里的證據么,只要私下交給他,他必然要當朝參上一本。”
“話雖如此,但那些兵員與地痞無異,我把證據交給他,就是讓他做靶子,送他去死。”
嬴淳懿皺眉道:“試問我們可有欺騙他,慫恿他?大丈夫成事不拘小節,總之我問心無愧。阿已,這事兒你不做,我也必然要做。”
“不。”賀今行搖頭,他下定決心道:“我來做。”
“你愿意就好。”嬴淳懿心下稍松,籌劃道:“至于參劾之后,有伺機報復的,大不了我派人保護……”
他說著說著,眼前燭火微動,接著整個房間都搖晃起來。
“淳懿?”賀今行接住他迎面倒下的身體,疾聲道:“你怎么了?”
對方比他年長,體格也比他大一圈,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胳膊上,還用微弱的聲音說:“……沒事。”
他立刻摸脈,觀面色,而后凝重道:“不,你這是中毒了。”
“什么?”嬴淳懿只覺神思開始混沌,但心中瞬間涌現的殺機仍讓他清明些許,抬手點了自己胸前大穴,咬牙道:“誰、要、殺、我。”
“莫動氣。”賀今行把他挪到旁邊椅子上坐下,又迅速地再把了一回脈,“必須盡快解毒,你隨身可有大夫跟著,或者我叫人去尋?”
“不。”嬴淳懿緊緊抓著扶手,“我不能在今晚、在這里出事。”
“你送我回公主府。”他昏昏沉沉地說,又揚聲道:“來人!”
很快有侍女匆匆推門進來,垂頭叉手站在明間答應。
“備車!”嬴淳懿盡量用平常的語氣道:“從后門走。”
但侍女似乎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兒,因隔斷處未設屏風,她抬頭便能看到里間,驚呼:“侯爺,您怎么了?”
她跨前一步,袖口寒光忽閃。
賀今行從她一進門開始就盯著她,立即抓起手邊棋盤打落射來的飛刀,同時擋到后者身前一腳蹬在那撲上來的侍女胸口,將人踹出丈遠。
棋子“簌簌”落了一地,因是玉質,聲音竟清脆悅耳。
那侍女一擊不成,利落地翻身而起,便要脫逃。
房門大開,她剛動兩步卻忽地僵住。
賀今行正要追上去,眼尖地發現那侍女的胸口左右就在剛剛被打入了兩枚鋼針。一道人影隨之電閃進屋,扼住了侍女的下頜。
然而晚了。
“自盡了。”來人有些訝異地說,松開手,任侍女的身體軟綿綿倒在地上,然后轉頭問:“沒事兒吧?”
她一身打扮與那行刺的侍女無異,顯然早就混入薈芳館,露出臉來,卻是攜香。
賀今行扶起嬴淳懿向外走,“我沒事,但淳懿中了毒,必須馬上找大夫。”
攜香一驚,看到面色灰敗的嬴淳懿,立刻摸出隨身攜帶的小瓷瓶,倒了顆藥丸遞過去。
后者直接吞下,唇色已然發紫。
她趕緊幫忙攙住另一邊,“好厲害的毒,冬叔的解毒丸只能壓制一時,尋常大夫怕也解不了。”
賀今行與她對視一眼,做出決斷,然后對嬴淳懿說:“我認為公主府并不安全,而且你需要馬上解毒,我帶你去找賀冬,你應該知道他。你帶來的侍從怎么辦?”
嬴淳懿幾乎是被架著走,艱難道:“是人是鬼不可知,不要驚動他們。”
他先前要見賀今行,特意讓跟來的侍衛都去吃酒,只留了個貼身侍女,卻被刺客冒充,原身怕是兇多吉少。
“阿已,”他死死攥著賀今行的手臂,后者不得不停下看他。
他狹長的鳳眼竭力睜開,嗓音已變了調,仍堅持說:“我信你。”
無比的寂靜里,前院絲竹隱隱約約。賀今行沉默片刻,回以安撫的目光,拍拍他的手,“你放心。”
跨出門時,眼風掃過室內,棋盤邊擱著茶盞,茶水未動,只有香爐里的香一直在燃燒。
三人以最快速度到后角門,分頭牽馬套車,駛出薈芳館。
攜香駕著馬車,從后巷繞往正街。賀冬的醫館在外城東北那片的七條巷,幾乎要橫穿整座城池。
這一片皇室園林與世家別苑混布,少有閑人往來,子夜時分更是空無一人。
馬車一路疾馳,馬蹄聲混雜車輪聲,越走越焦灼。
“馭——”攜香忽地勒馬急剎。
長街當中,一人拄刀而立,阻了他們去路。
身后幾乎同時傳出聲音:“不要停。”
“是!”攜香毫不猶疑地應聲,松了韁繩,揮鞭重重抽在馬屁股上。
馬兒嘶鳴一聲,瘋也似的狂奔起來。
她左手一旋,指間便夾了三片薄葉刀。
車廂里,賀今行收回貼在嬴淳懿背后傳輸真氣的手掌,將人小心地靠到車廂壁,叮囑道:“你切莫運功,否則毒入心脈,金仙難救。”
后者面如金紙,幾乎說不出話,只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顛簸中,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回身撩起車簾。
“姐姐讓開。”
攜香盯著前方戴斗笠的刀客,不必回頭便知他的想法。
她默契地一側身,容少年飛身而出。
刀客拖刀,刀尖劃過青石板,發出“呲呲”的刺耳聲。
他運氣聚勢,以逸待勞,要一刀將這輛馬車連人帶馬劈翻。
馬車距他不到兩丈,馬兒似察覺到危險,速度慢下來。
攜香深吸一口氣,又是一記狠鞭。
賀今行一步蹬在車板,再踏馬背、點上馬頭,高高躍起。
顧橫之回禮的那把匕首沒有劍格,他拔刃出鞘就像伸出拳頭一樣容易。
三柄飛刀從他腳下射向刀客,刀客揮刀打落暗器。
就是這一瞬!
少年如逡巡已久的蒼鷹終于捕捉時機一般,撲向自己的對手。
他借著下墜之勢,狠狠將匕首插入對方喉嚨,沒入半截才至;然后抱著人就地一滾,馬車車輪挨著他的身體碾過。
“公子!”攜香一口氣才呼出去,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沒事!別停!我隨后就來!”賀今行高聲回答。
攜香咬牙,再一次揮鞭趕馬。
馬車轟隆隆馳遠,賀今行吐出一口血沫,抬手合上身旁刀客的眼睛。
這張顯然是江湖人的臉留給他的最后印象,就是難以置信的眼神。
他戰栗著爬起來,左邊大腿處的衣衫已洇紅一片。
一擊必殺的代價,就是挨了這深可見骨的一刀。
但好在他的匕首更鋒利,對方的喉嚨也更脆弱。mgonЪoΓg
刀客的斗笠和刀都落在周圍,賀今行跛著腿把刀撿起來。
他要攔的不止一個人。
能用長兵器,自然還是長兵器更好。
然而一抬頭,便見街邊樓上窗口,一名少年震驚地看著自己。
“別叫人!”他壓著聲音喊道,然后忍痛攀上高墻,和那少年隔著一棵樹對話。
“怎么老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遇到你?”秦幼合覺得稀奇。
他和他爹又吵了一架,獨自跑出來住,沒想到睡不著開個窗都能看到打架,其中一方還是他認識的,午間才簪花游街過的狀元郎。
“我也不想。”賀今行無奈道,忽地靈光一閃,連忙問:“你現下有事嗎?”
“沒啊,這不睡不著嘛。”
“那你帶護衛了嗎?”
“啊?當然帶了,你問這個干嘛?”
“有馬嗎?”
“當然有啊。”
“那我請你幫個忙。”賀今行快速地說:“你帶上你家里的護衛,越多越好,從這里斜插到正陽街,應該會碰上一輛馬車,打著樂陽公主府的牌子。你跟著他們,保持十來丈的距離,直到跟到七條巷,之后你轉道去哪里都可以。”
“啊?”秦幼合懵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你這是要我護送人啊?為什么?惹什么事了?車里是誰?不會是淳懿吧?”
賀今行便不說話了,沉默地看著他。
“那就是了……”秦幼合說著就要下去,忽然暼到對方額間淋漓的汗水,又趴回窗臺上,皺起眉來,“你沒事吧?”
“我沒事,但是我沒有馬也沒有護衛,所以需要你出手幫忙。”賀今行溫和地笑了笑。
月光灑了他半身,看起來就像話本里半夜才能化成人形的精靈。
“那行吧,小爺就當找個樂子。”秦幼合拍拍手,說:“我幫了你的忙,你明天得陪我玩兒。”
“好啊。”他應道,看著對方跑下樓,才滑下墻根。
這座宅邸的正門在另一條街,不會發現這里的事。
他一面想,一面嚴肅地看著自己從薈芳館過來的方向。
那里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持蛇杖的老婦人,一個提著劍的中年男人,兩人隔著一臂的距離。
本是包抄夾擊的萬全之策,怎料那刀客一招都敵不過,他們也只能如此現身。
賀今行提刀佇立,與兩人隔著三丈距離對峙。
那老婦人開口道:“年輕人,你是哪門哪派的后生?要與我等為敵。”
“無門無派,不過一讀書人。”他平靜地說,額間漸起密密麻麻的細汗。
大腿傷口痛得厲害,但他不能示弱,還要盡可能地拖時間,于是反問:“若我沒猜錯,爾等乃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人,為何要卷進朝堂事?你們可知你們要殺的是誰?”
劍客說:“忠義侯嬴暄,居樂陽長公主府,于今日酉時前往薈芳館,伺機殺之。”
他復述了一遍他傍晚被告知的消息,似有些欣喜:“我只需要殺了他,便能還清二十年前欠下的人情。”
老婦人頷首贊同:“老身也曾答應某個人可以無條件為他做一件事,現在他的后人來收回,老身自然要遵守承諾。”
她有些疑惑,“你無門無派,卻有如此功夫,難道是忠義侯特意請來的打手?”
賀今行搖頭。
他身體越痛,腦子越清醒,甚至借著思考分散痛楚。
天子腳下皇城根,是誰敢如此明目張膽,指使江湖流客截殺皇室宗親。
而且太平靜了,就連掌控全城的漆吾衛似乎也沒有反應。
“既不是,那你為何要替他阻攔我們?”老婦人再道:“若只是尋常朋友,做到如此義氣就已經夠了。老身高看你一眼,只要你讓開,咱們就當從未見過。”
劍客也說道:“你左腿受了刀傷,是不可能勝過我的。不如就此讓開,你去療傷,我去殺人,兩不相干,各自如愿。”
賀今行站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只是問:“你們一定要去殺他?”
老婦人冷下臉:“看來你是不愿意讓了。”
劍客輕笑:“也罷,就殺了你,再去殺那小子,你倆黃泉路上也好作伴。嗯,還有個女人,也不算寂寞。”
劍客拔出長劍,扔了劍鞘。
賀今行雙手握刀,側身起勢;未處理的傷口直接崩裂,流血不止。
但他恍若未覺,眼里只有對面他必須要殺的那兩個人。
師父說,學武功并不是為了殺人,但你若決定要殺人,就要有搏死的決心。
舍生忘死,才能他死你活。
風起云動。
如水月華里銀光乍現,劍客刺出一劍,賀今行劈刀相迎。
白刃入肉,拖出一蓬血花。
“最后一個。”
陸雙樓及時踢開尸體,避過噴出來的鮮血,邊說邊拿手帕擦去刀刃血跡。
今夜任務到此結束。
他輕快地將執汝刀插回鞘中,準備迎接假期,刀入半截,卻倏地一頓。
隨即反手出鞘,用盡全力旋身揮刀。
巷子窄,偷襲者必定躲不過這橫掃的一刀。
他的刀確實遇到了如切進骨肉一般的阻力,然而卻沒有預料中的鮮血噴出來。
有兩根手指夾住了刀尖。
白衣白發,如拈起一朵花。
陸雙樓與這人對上視線的瞬間,全身汗毛豎起,每一道神經都在叫囂著讓他快逃——這種感覺,他此前只在漆吾衛統領陳林身上遇到過。
然而他生有反骨,越是令他感到壓迫的,他越想反抗。
他正要使力奪刀,誰知對方卻先他一步收回手,從他身旁繞了過去。
他怔愣片刻,猛地回頭,那道雪似的背影已然走遠。
不服。
陸雙樓轉身便要追,卻被抓住了肩膀。
“你想干嘛?”是他這趟任務的搭檔,一個年近不惑的漆吾衛老人。
“有不明目標出現,自然要追查。”
“咱們只負責解決公主府上的江湖客,多一個名單外的人都是濫殺,要領罰的。”搭檔挎著刀,絲毫沒有臨戰的覺悟,見他固執,便無奈道:“你看剛剛那人是不是背著個琴匣?”
他不明所以,皺著眉點頭。
“那是‘琴殺’飛鳥,十五年前就是天下第一殺手,再來十個你我也沒把握動人家一根指頭。不過還好這魔頭自視甚高,非千金相請,絕不出手。”搭檔便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規定,凡是見飛鳥蹤跡者,必須立刻向統領匯報。趕緊處理尸首然后回去啦。”
陸雙樓抱著自己的刀,擰眉看向飛鳥所去巷口,出去就是薈芳館所在的正街。
他稍一猶豫,月下檐明墻暗,早已沒了人影。
東西向的寬闊大街上,馬車呼嘯著疾馳,兩邊簾帷幾要飛起來。
嬴淳懿忍著嘔吐挪到車廂入口,實在沒力氣掀簾子,斷斷續續地說:“若是再有……埋伏……你就直接……跑……”
攜香牢牢控著韁繩,任馬車顛簸如行狂浪之上,她亦穩如泰山駕輕就熟。聞言道:“小侯爺放心,只要婢子不死,一定護你周全!”
她想著斷后的少年,秀氣的眉毛豎成倒八,眸光如隼視,狠戾非常。
青年得到回答,便不再說話,閉目調息,以節省精力。
他的籌謀才剛剛開始,他并不想死,他要挺過這一遭,活下去。
心中的野獸在黑暗里無聲怒吼。
輕云蔽月,暗淡了刀光劍影。
賀今行與劍客甫一交鋒,便落于下風。
劍客一柄軟劍舞得密不透風,水潑不進,劍法粗中有細,可攻可守。
他大腿受創,劍客便專攻下盤,令他處處受制。
更何況還有一位按兵不動的老婦人,虎視眈眈。
他干脆舍了防御,如打拳一般使刀,劈砍斬刺,一刀比一刀兇狠,竭盡全力沒有半點退怯之意。
哪怕每進一步,劍客的劍就要在他身上多劃一道血口。
因為一退,便是死路。
只要能找到劍法的破綻,找出劍客的命門。
被割上一劍、十劍、百千劍,都是值得的。
決定生死輸贏的只有最終那一招、一式。
“你和忠義侯是什么關系?如此不要命地替他阻攔我們。”劍客寒聲問道,手中長劍更加詭譎。
他自忖武功與狀態都好過正在交手的少年人,卻被迫一退再退,心境漸有裂痕。
賀今行卻沒有分神回答,雙眼驀地爆發出極亮的神采,破綻已出——
他掄起一刀以肉眼難及的速度劈下。
直視他的劍客只覺刀光刺眼,如日輪降臨頭頂,立即收劍橫擋。
誰知那一刀竟直接劈斷了寶劍,劈開劍客的身體。
“豎子豈敢!”旁觀的老婦人點地飛身上前,接住劍客,一掌拍在賀今行胸口。
后者被轟出丈遠,撞到街邊高墻上,摔得頭破血流。
劍客已然斷氣,老婦人放下他的身體,拄著蛇頭拐杖踱步到少年跟前。
“我看你年紀輕輕根骨卓絕,本想放你一馬,誰知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殺了我們兩個人,毀了我們的計劃,我只能帶著你的人頭回去,也算對那人有個交代。”
賀今行搖搖晃晃地撐起身體,那把卷了刃的長刀不知掉在了哪里。
他渾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身長袍徹底報廢,星藍的布料被鮮血浸透,整個如血人一般。
“我不喜歡、殺人。”他張口便有血涌,臉上糊著血與塵土,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清澈,比月色更皎潔。
“你這樣的孩子,若在平時,老身倒也肯憐憫一二。但今時不同往日,多說無益,去死吧。”老婦人退后兩步,抬手揮袖向他灑出一片粉末。
她擅于用毒,江湖人稱“百毒婆婆”,一手毒術神鬼莫測,無人敢輕易近她周身三尺。
“我很抱歉。”賀今行說。
他全身都是傷,稍動一下便疼痛無比,只能暫且如雕塑般一動不動,任毒粉落滿身體。
百毒婆婆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痛苦地氣絕倒地。
然而十個呼吸過去,少年人仍立在原地。
“我從出生便在藥罐子里泡著長大,以致得了個百毒不侵的好處。”賀今行動了動唇角,竭力抻直身體,“你若沒有武技,是殺不了我的。”
“什么?!”百毒婆婆滿目震驚之色,倏地舉起手中蛇杖,揮向賀今行的頭顱。
后者立即跨前一步,將匕首先行送入對方腹中。
蛇杖挨著他的太陽穴停下,老婦人看著他,嘴唇蠕動片刻,“轟”地倒地。
賀今行確認她咽了氣,才拖著腿向前,走了兩步,便氣力散盡,跟著仰面倒下。
夜空浩蕩,輕云蔽月,哄著城池安睡。
他眨了眨眼,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傳入耳朵。
他想偏頭去看看,但是太痛了。
“俠客不怕死。”
來人白衣白發,背負一方琴匣,身姿如松。
“怕在事不成。”
一點微涼落在賀今行額頭上,緊接著落在臉頰、手心。
“事成不肯藏姓名。”
飛鳥停在他身邊,嗓音就像風一樣。
他靜靜地仰面看著對方,許久不見仍是熟悉的眉眼,終于牽唇露出一點笑意。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啊,師父。”
春雨終于鋪天蓋地落下來,聲勢浩大,到了卻如羽毛拂過皮膚,一點一點地洗去賀今行身上的血跡。
飛鳥也微微笑:“能自己起來么?”
他想了想,沒有說能不能,而是試著爬起來。
飛鳥又問:“能自己走么?”
他站起來就用盡了剛剛恢復的那一點力氣,遲疑片刻,確定地搖頭。
“那就上來罷。”飛鳥解下琴匣,背對著他矮下身。
“謝謝師父。”賀今行依言趴到他背上,貼上去的一瞬間胸腹傷口劇烈作痛,但是他一咬牙,便忍過去了。
飛鳥一手攬著他,一手提著琴匣,在濛濛春雨里向東而去。
“師父,你這幾年去哪兒了?”
“西南,西北,關外,塞外。”
“劍南路啊,有去劍門關嗎?”
“去了。”
“那你念詩了嗎?”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
賀今行便摟著師父的脖頸低聲笑起來,笑得牽動傷口,又趴在師父的肩頭,竭力忍笑。
“師父,還記得我曾經在殿問過你一個問題么?”
“當然記得,你找到答案了嗎?”
“我不確定,但或許是。”
“那你告訴師父,俠是什么?”
“……俠,就是善。”
(卷一完)
無盡的昏迷過后,時宇猛地從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星星閱讀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后,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才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么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著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床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后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鑒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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