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二十七
立夏過后,天氣一日一日地熱起來。對凈州南部地縣的大部分百姓來說,春裝還沒來得及穿兩天,就得換上單衣。
云織縣亦是如此。傍晚,劉縣尉從井道里出來,熱得直接脫了上衣,提著衣裳抖下了厚厚一攤沙塵土礫。
他負責監工,本不必下井,但大伙兒都這么辛苦,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光看著。
暗渠掏撈不易,地道里又悶又熱,只要下去,不管穿什么顏色的衣裳,出來都是一個樣,挨一身沙土。有的從別的地方來做工的人,衣裳幾天不換,反復被汗水濕透又窩干,甚至在衣料上析出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鹽粒。
他光著膀子灌了一大碗水,放下碗就遠遠看到他們縣城的破城墻,一行人出城向他們走過來,率先扯著嗓子打招呼:“縣尊!”
周圍歇氣的民夫聽到,都紛紛起來跟著招手叫縣尊。
合起來聲音頗大,賀今行老遠向他們揮了揮手,走近了,讓人把送來的飯食分下去。然后看著他們疲憊的神色,說:“天熱,明天開始,午時到申時就別干了,早晚干兩陣就行。”
“可這就快要修到城里了……”劉縣尉以為他來查看暗渠的開挖進度,卻不想是來叫他們慢些干的,習慣地“天熱下井是要辛苦一些,但也不算什么不能吃的苦,忍一忍就過去了。”
其他民夫們也說:“對啊縣尊,咱們都是粗人,沒那么嬌氣,只是熱些悶些,受得住。暗道馬上就要挖通了,早通早來水啊。”
話語間充滿了對水渠暢通的希冀與興奮。
賀今行失笑道:“這渠挖出來就不會跑,左不過多挖幾天。況且我們修這個井渠,不就是為了以后不去那么遠的地方挑水,用水更方便么?為了以后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大家愿意吃苦固然很好,但如果不那么辛苦也能修好,那何必拼上自己的身體來換進度?”
太熱太冷的環境下勞作都有可能致人傷亡。他回頭點了兩名衙役,讓他們跑一趟,去其他兩個渠口傳達他的意思,就說是命令。
“縣尊您這,”劉縣尉想說些什么,肚子里又沒啥墨水不知道怎么形容,憋了一會兒重重地拍著胸脯道:“您放心,我們一定把這渠修得又好又牢固!”
“好,我相信大家的本事,但我們不急于一時,吃飯吧啊。”賀今行看過他們,轉頭和夏青稞、湯縣丞以及兩位專門從凈州請來的工匠說話。
他豎掌指向云織的城墻,“就這個距離怎么樣?”
“向西外擴兩里,縣城要大一倍。”夏青稞站到一塊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邊眺望一邊估摸著說。
井渠即將挖通,縣衙下一件大事就是修繕城墻。因今春云織縣人口增加許多,賀今行就提議干脆把這破敗的城墻拆了,向外移,好讓外來的百姓也有落腳的地方。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安穩長久地扎根于此。
云織縣城三面都是戈壁,只有北面距離小天河近一些,開墾有農田。是以衙門眾人在商量過后,決定往西擴。今天正是來初步勘察地形。
兩名匠人帶著徒弟開始計里畫方。
湯縣丞對此憂喜參半,說:“修城墻不是問題,但這個耗費可不小,挖這個井渠,縣衙財庫就差不多見底了。”
沒有哪個當官的不想做出政績,但辦實事往往需要大量的錢財投入。
“這事我也苦惱了幾天,目前倒有一個想法。”賀今行在一道土坎上蹲下來,撿了塊長條的石頭,在地上幾筆畫出縣城擴大后的大致形狀。
湯縣丞和夏青稞見狀都圍攏過來。
“這是新的城區,這是主街。”賀今行又劃了兩道,然后圈住幾個地方,“這些位置好的地段都可以事先賣出去,再把收到的錢反過來用于修城墻。不過流民是買不起的,我們得推給周邊的士族富戶,推到隔壁縣,甚至凈州城里。”
官府是有權買賣無主的土地,但湯縣丞仍有些憂心:“可咱們這里的條件您也知道,會有人來買嗎?”
賀今行說:“水渠通暢,耕地增加,人口繁密,要不了三五年,我們云織就會興旺起來。地方好,就會吸引更多的人過來。而且我們不是還要幫助宜連修一條能跑車輪的官道嗎,路通之后,云織就將成為西州東部與凈州西部出入的必經之地,我相信商業也會隨之變得繁榮。”
他看了一眼夏青稞,后者微微點頭。
夏滿已經回宜連,在帶著族人下山的路上。隨著夏日的到來,天河高原的氣候不再冰冷凍人,正是破土動工的好時候。
賀今行再道:“現在買入,地價不會很高,我們還可以許諾給出一些相關的便利。待日后縣城繁華起來,地價就會大幅上漲,哪怕不做他用,光賺差價也將是一筆很大的利益。這也是做生意,只不過我們官府就是個中轉,算是無本的買賣。”
“雖然一切都還在規劃中,但以官府信譽做保,只要是有余力有眼光的人,相信都不會吝嗇投入。”夏青稞很快想明白,慢慢說:“那我縣修路或許也可以參考你這個辦法,引入外地商人,能減少許多耗費。”
“這,或許可以試一試?”湯縣丞聽完,左右看看他倆,被說服了。自從縣尊到任之后,看起來也沒有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但不論什么問題都可以找出解決的辦法,好像事情本來就應該那么做一樣自然,這一回他也有信心。
“當然要試。”賀今行笑了,對夏青稞說:“商人重利,夏兄想做,就得以利誘之。”
后者“唔”了聲,摩挲著下頜道:“利益嘛,從這里轉移到那里,只是換個口袋對不對?先拿出來再放回去,也是可以的吧?你們畫餅可以拿一條沒修的路做籌碼,我們也可以捆綁沒修好的城池?”
“說好的互惠互利嘛。”賀今行替他想了想,“你們的話,比如許諾通路之后,給出向過往的非宜連籍貫車馬行人收取過路費的權力?不過官府得規定好單次數額和收費期限。”
第二日,夏青稞便回宜連。賀今行則把打算賣的地劃出來,估算了修繕城墻所需的大概耗費,往上取了兩成,平攤到地價上,然后和湯縣丞一起到凈州把云織縣官府要擴城賣地的消息,通過本地的大商鋪和過往商隊傳了出去。
為增加官府籌碼,他又上州府恭維了一番知州大人,請對方出面做保。這等說兩句話就能添一筆政績、結果不好也沒什么影響的事,知州自然應允。
一番運作之后,小小的云織縣忽然間就在整個凈州名聲大噪,前來投奔的流民,和來往看地的商人之流增加不少。
半個月之后,湯縣丞找到正在處理幾起民眾糾紛的賀今行,呈上近期有買地意向的人員名單。名單上士族沒幾個,大多都是富商。其中一個大商人,除了想買下官府開出的全部地皮甚至還想要更多的。
“價錢開得也不錯。”湯縣丞帶著喜意說。
“不可。”賀今行卻直截了當地拒絕,“實際上,我并不想賣地。但秋稅未收,估計也收不上多少,衙門度支捉襟見肘,必須想法弄錢,才出此下策。”
湯縣丞不解:“既然是弄錢,多賣些錢不好嗎?”
賀今行搖頭道:“把地全都賣給商人,但你覺得他們會舉家搬遷過來嗎?顯然不會。那他們買地的目的除了倒賣不作他想,今日出給官府多少,日后就要成倍地從百姓手里賺回來。我們擴城的本意是為了讓無家可歸的流民有一塊落腳之地,若是任由商人倒賣發財,那豈非違背本意?”
“讓每一個百姓有一席之地,安居樂業,是官府應盡之責。但你也知道,在土地的爭奪中,越是窮困的人越是處于弱勢,我們身為父母官,應該保護他們啊。”他拿出新城的規劃圖,指了一塊地方,“按照我的計劃,這一塊要建個大的懸壺堂,收容老弱孤寡,也能讓外來流民短暫停留。”
“賣地只是權宜之計,就我們劃出的這些位置,只能減不能增,每個人也最多只能買兩套兩進宅地。至于財庫,大家過得好了,我們能收上的田稅商稅多了,自然就會充裕。”
“原來如此。”湯縣丞聽罷久久無言,最后拱手俯身道:“縣尊仁心仁術。”
“效法管子、陶朱公罷了。”賀今行扶他起來,溫聲道:“應盡之義而已,你也不必太過操勞,能分下去的事情就分給他們做。”
縣衙新添了好幾名吏員,湯縣丞和劉縣尉一樣,不必再身兼幾職,但他依然忙忙碌碌。
“應卯最早、下衙最晚的就是您了,卑職也要多跟您學學,不想在您高升之后,把現有的這一切給搞砸了。”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是真心實意地認為,像他們縣尊這樣年輕又有才干的人,就應該往上升。莫說知州,京官,朱紫大員也是做得的。
賀今行明白他的心情,便也不再說什么,只讓他自己注意不要熬壞身體。而后再看向那份名單,忽地注意到其中有兩名他從前似乎聽王義先說過,是柳逾言手下的大商人。但看這名單排序,現在境況估計大不如前。
柳氏商行解體之后,漢中路的商人接管了江南路大部分的商業版圖,再由漢、江兩路輻射全國。朝廷雖然不追究,但商人爭利就如仇敵,雁商勢微,被迫流落向南北邊遠地區。
他揚了揚名單,“本官去見見他們。”
不管為什么,柳逾言與西北軍合作多年,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們。若這兩名商人非忘恩負義之徒,他就照顧一些罷。
待賣地的事處理完畢,湯縣丞打著算盤理進賬的時候,水渠終于挖通。
準確地說,是從北面的小天河引了一道主渠,而后在接近云織縣城五里左右分作三條支渠,一條南北橫穿縣城,兩條向東西的村子和農田繞一圈,再回到縣城。主渠和支渠都是暗渠,一路上的所有豎井都設了封石,晴日里封閉,雨雪天則搬開石蓋積雨儲雪。
農田澆灌則用明渠,由各家根據自家田地自行開挖,而后與暗渠相連,在水口設閥門,需要澆灌時開閥通水,不需要時明渠就是干的,盡最大可能避免水源被浪費。一些人得到啟發,挖了細渠將自家的儲雪窖和井渠相連,這個辦法又傳開來,百姓們紛紛效仿,連成了遍布半個云織的水網。比官府最初的設想好上許多。
當然這都是后話。現在暗渠開挖完畢,只差打通主渠和小天河的接口,就能通水。
官府特意舉辦了通渠儀式,這一日正好是盛夏。
天沒亮,賀今行就帶著縣衙里能走開的所有人前往引水口,一路上遇到了許許多多的百姓,不乏拖家帶口的,都是自發去觀禮。
與小天河相連的十余丈渠道暴露在天光下,一邊和河水隔了一堵兩三尺寬的土石壁,一邊向下傾斜隱入大地。
賀今行帶著火藥下到渠道里,在土石壁上挖洞,然后把火藥埋進去。
火藥不僅是稀罕物,危險性也極高,稍不注意就易出事故。是以開挖井渠過程中需要的所有火藥都是賀今行親自配的,并且由他一個人裝填引爆。
“縣尊,小心吶!”水渠兩邊圍滿了百姓,層層疊疊,烏泱泱一片。不知誰喊了一句,都七嘴八舌地關心起來。
“沒事兒!大家放心!”賀今行仰頭喊了一句,埋好火藥后,上岸叫大家退到安全距離,然后點燃長長的引線。
火花順著引線迅速前攆,所有人都屏息緊盯著,生怕錯過丁點兒。
賀今行被簇擁在最前面的位置,放眼掃過去,湯縣丞和劉縣尉,周碾和他老娘,朱教諭和學生們,胡大和劉二兩個村的人,周遭還有無數本地人或外來人,一張張緊張又激動的面孔,都是他在處理這樣那樣的事務中所熟悉的。
忽而“轟”地一聲,沙塵暴起,土石飛濺,眾人都下意識閉眼捂住耳朵,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去看。
卻見煙塵散開,先是一股清澈的水流噴涌而出,接著兩股、三股……朝陽高高升起,折出了七彩虹光。
“娘,好漂亮!”有稚嫩的聲音說。
話音落,崩裂的土石壁發出輕微的響聲,倏地隆然坍塌。天河水洶洶涌入渠中,裹挾著土石塊沖入地下的渠道,流向云織縣的四面八方。
一時間唯有水流之聲,整片天地都寂靜無比。賀今行輕輕地鼓掌,說:“通水了啊。”
人群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一下炸開,不約而同齊聲大喊:“通水咯!通水咯!”
有鼓掌的,有擁抱的,有舉起雙手喝彩的……熱烈的陽光下,貧瘠的戈壁上,歡聲笑語溢滿云織。
人們一起往回走,大家都帶著樹苗,全是戈壁上耐旱的品種,一路沿著井渠栽了回去。直到劃定要擴城墻的西城門外,劉縣尉淘氣的小兒子劉粟在最后一個豎井旁栽下了一株胡楊幼苗。
夏青稞來的時候,路過城外田間的明渠,正是澆灌的時候,渠里漾著清凌凌的水。他掬了一捧直接喝下,道了一聲“甜”。
進入縣衙,后院的葡萄架下立著一塊石碑,賀今行握著把剔骨的尖刀,在碑上雕刻。
——天化十六年六月,云織縣井渠貫通,自小天河白鷺灣始……下井開挖者如下……
他走近了一看,不止挖渠的,連負責炊飯送水的人都寫上了。“這都是普通百姓,他們拿工錢,你還管飯,值得嗎?”
“井渠一事,不止利當時,更有功于后世。其價值遠非銅錢與糙飯能夠衡量,當然值得記錄下來。”賀今行分神與他說話,下筆依然極穩,
夏青稞看他片刻,又轉頭仔細去看一個個人名,“不寫你自己?”
“我為官,所做皆是本分,有何可寫?況且我在這里最多任職三年,就要調離,于云織來說,只是個過客,何必留名?”難得休沐,賀今行才有時間刻石碑,但他來了,就停下刀,“你們那條路怎么樣?”
“我聯絡了我們周邊的幾個縣,說動了他們一起。大家一起干嘛,反正路通之后,都能從這里走。”夏青稞撥弄著架上還未成熟的葡萄,笑道:“我這回就是來同你商量的,我們今天正式開始動工,從下往上,已經扎好營地。只是需要食水,還有火藥。不白要,但是得低價。”
“行,這是早就說好的。”賀今行放下刀,帶他去庫房,把剩下的純硝找出來。量不夠,便打算再找王玡天弄一批。
云織縣最近幾個月多了許多商人,外來的沒找到地方,就在城外扎帳篷買賣。兩人又去找米商、屠戶和賣菜翁,賀今行出面談好一個適當的價格,再折價轉給夏青稞。忙完這一切,他才獨自回衙門。
門檐下立著名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卻是賀冬。
“冬叔?”賀今行有些意外,上前去迎對方入內,“您怎么這時候來了,路上一定極熱。”
“你又忘了。”賀冬進屋放下藥箱,拿出腕枕。
他立刻明白,半年過去,又須得問診斷脈。于是去打了壺井水回來,便乖乖坐好,等前者喝過一碗水,才伸出手。
雖縣衙吏員激增,但后院還是一個雜役都沒有。
“我來的路上,聽說你此前去了一趟衷州。”賀冬兩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細感受脈象。
他們在西北的消息網要比中原靈通,消息的收集與傳遞也都要便捷許多。
“對,蒼州馬匪一統成了馬幫,想劫我們交付給南方軍的馬匹,反被我們連同南方軍和衷州衛俘虜大半。”賀今行頷首道:“但衷州衛讓馬匪頭子牧野鐮跑了。此人能屈能伸,頭腦靈活,又有錢財打底,能跑掉也不奇怪。”
“但我特意繞了蒼州一圈,沒有發現此人的蹤跡,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賀冬說著眉心緩緩挨近。
“若他一個人,找他無異于大海撈針,撈不到也沒什么。若是卷土重來,不必找,也會顯形。”賀今行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為此人煩憂,再道:“您此去寧西,如何?”
賀冬聞言,先是嘆了口氣,“余文道不止全家老小搬過去,還把他兒子送到宛縣去了。朝廷上面又派了兩個監工下來,一個禮部的,一個工部的。”
他說到這里,又想起此去安縣,見到這位新上任不久的余縣令帶著的監工大人巡視礦場的諂媚模樣,直接托出結論:“我覺得他不可信。”
賀今行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人卻陷入沉默。
賀冬見狀,說:“難道主子還愿意相信他?他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可都捏在秦毓章手里了。”
“冬叔你看。”賀今行伸臂指向洞開的窗戶,指向院子里那架葡萄,“這是余大人托付給我照料的,他說出果無籽且極甜。再等上半月,就知他所說是真是假。”
賀冬松開他的手腕,看清窗外綠葉間的嫩果,想起往事,一時有些復雜。最后只說:“但人是會變的。”
“人心之變只在瞬息,要永遠堅持一個想法,難于登天。”賀今行平靜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個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樣,我從不圖謀別人的良心,但只要余大人沒有做出背刺的實質痕跡來,我就愿意相信他。”
賀冬時常為他這種類似“心大”的性格感到不省心地頭疼,但隨著對方年歲增長,又漸漸為這種氣魄折服,“那如果走眼了呢?”
賀今行微微偏頭,視線從天光里挪回來,伸出另一只手擱上腕枕,輕聲笑道:“雖然我還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但我肯定會想辦法補救。不過,我娘會走眼嗎?”
“你娘……”賀冬悵然地住嘴,聚精會神地把脈,盞茶功夫后,面色凝重地問:“飛鳥師父什么時候回來?”
“師父他。”賀今行對不管什么結果都有預料,倒依舊平靜。但他開口便頓住,然后搖頭。
師父在劍南路還是廣泉路?南疆還是東海?
他不知道。
天下之大,千山萬水,江湖朝堂,只有飛鳥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背著琴匣,走出無邊林海,踏上回大宣的路。
明月隨山勢一步步升起,青石路階長短不一,此起彼伏的蟲聲如雜樂。他從容慢行,袍擺自橫斜伸出的草葉上拂過,蹲在葉上酣睡的蚱蜢恍若未覺。
山谷漸窄,一座青石筑成的關樓傲然聳立在路中央。
箭樓上,玄底黃邊的白虎旗隨夜風張揚。
關墻上,火盆隔五步一架,守夜的哨兵又間五步一崗,兩支小隊上下巡邏,另有暗哨藏于兩側山壁,防守不可不說嚴密。
可惜今夜無雨亦無驢。
飛鳥在百步遠的位置停下,左右一望,腳下一點,便飛上了右側山壁。山壁上生有藤蘿蕨草乃至矮木,他偶爾借力,如一只最靈活的猿猱迅速攀上山頂。
越過山巔,便能瞧見群山之中的一座孤峰,峰上乃是赤城怪醫的藥廬。明朗的夜色里,可見廬中漏出的燈光。
他到達目的地,十分有禮節地敲了敲門。
藥廬里的老頭正看著兩只蛐蛐斗在一起,猝不及防被打斷興致,提著砍草藥的刀就來開門。
一看,白衣,白發,還背著一方琴匣。
“琴殺?”
老頭兒打不過,“砰”地把門關上,隔著門大罵:“你怎么又來了!”
“只有女人才能進老頭子的藥廬!”
“別以為你仗著是我那徒弟舊識就能一次又一次不請自來!”
“你滾不滾?”
飛鳥一言不發,再次敲了敲門。
老頭兒閉眼深呼吸,然后放下砍刀,拉開門。
“好吧,你又想拿什么藥材?”
飛鳥遞給他一張紙,并不打算進屋。
他瞟了一眼,吊著眉毛嘀咕道:“怎么又是這兩味藥?靈藥沒煉成功?其中一味‘石綠殼’前兩個月給一個小姑娘了,再行炮制得要個一年半載,還得找到綠殼才行。”
飛鳥答:“煉成了,但不夠用。在哪里找?”
“怎么可能?”老頭兒立刻歪鼻子豎眼,眼角褶子都拉直了,“廿廿的方子不可能出錯!定然是你找人煉的時候出了問題,配比錯了有效的劑量才會變少。”
“劑量沒有問題,只是失了一顆。”
“什么?”
老頭兒以為是丟了一顆,叉著腰,一把快垂到腰間的灰白胡子差點氣得翹起來,“我沒聽錯吧?”
飛鳥垂首看他,一雙眼如無波古井,束于頸后的長發被峰頂大風吹起幾縷,無端有些滲人。
打是打不過的,老頭兒心中再默念一遍,算了。他捻著胡子半晌,說:“要不你把那孩子帶來吧,我今年觀古卷偶然有所得,有個解毒的思路。但沒有中這種毒的人能讓我試驗,只有叫他親自來讓我看看。”
飛鳥知道他不會出赤城山,思量片刻,答應下來。
“等等!”老頭叫住他,別扭地說:“那什么,他來之前,你先上來打個招呼。”
飛鳥看他一眼,然后兩步躍下峰頂。老頭兒追出去,只見一片白影如孤鴻乘風掠遠,也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飛鳥卻沒想那么多,當山風托著他呼嘯向谷底的時候,他就只是一只鳥。
他這一生極其簡單,不論少年、青年還是到如今不惑之年,所在意的都只有一把劍、一個人。
他上山之前,在劍門關外;下山,便已到劍門關內。
劍門關在劍南路扶州境內,向西南,入南越境內;向東南,則到枝州;中間一道橫海山脈則劃作國界。而向東北出扶州,就進入漢中路遂州境內,乘船可直下稷州。
宣京一別,他并不知自己的徒弟此時在哪里,需要先到遙陵確認一番。
溽暑將過,但南疆仍熱得緊。夜間涼爽,適合趕路。
他踏上劍門驛道,只一晃便遠離了劍門關。然而這瞬息間一閃即逝的白影,卻被劍門關上的守將捕捉到。
來換崗的游擊將軍一句稱呼尚未講完,就看到對方提槍跳下關城。
“二公子!”他一個箭步扒著欄桿去看,只見迅速變小消失的背影。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但他立刻叫了就近的一支巡邏小隊跟他下去看看。
顧橫之眼里只有那一點難以接近的白影,他原本并不確定那是什么東西,但追出百丈,他便十分肯定那是個人。
還是個高手——接近邊防要塞、目的不明的高手。
越過山谷最高處,一片原野連森林映入眼簾,視野豁然開朗。
深夜,密林,不當入。
顧橫之雖不至于被那個白影甩掉,但也難以企及。在對方即將進密入林之前,他立刻做了決斷,長槍反劃,以一塊巨石做跳板,起躍時將長槍當做投槍擲了出去,
削成尖錐的槍頭長達一尺一,銳不可當,穿花碎葉,破風而去。
飛鳥聽到了風中的哀鳴。
他停下來,轉身時側移半步,任由細長的槍體從自己耳側一寸穿過。
蕩開的氣勁兒吹亂了他的鬢發,但他并不打算翻下他的琴匣。
顧橫之注視著這一幕,眉眼一凜,當即拔出開山刀,疾奔向對方。
只要他決定戰斗,每一次,都全力以赴。
“我是江湖人,來尋赤城怪醫。”飛鳥卻開口道:“你是守關將士,應該注意關外的林海。”
背對月光的刀刃已在他身上落下陰影,他抬手慢挽,向下輕輕拍出一掌,人便借力向后飛退。
顧橫之一刀劈空,抬頭再看,已沒了人影。
草屑紛紛揚揚落下,他站在原地,望著密林,仿佛也變成了一棵樹。
“二公子!”游擊將軍領著小隊追上,“發生什么事了?您沒事兒吧?您的槍呢?”
“江湖高手,來尋醫。”顧橫之收起刀,向密林走去。
他的長槍釘在一株樹上,槍頭幾乎全部沒入,樹干不粗,另一頭還冒出了一截槍尖。
釘入容易拔出難,他握著槍身,慢慢地挪。打一桿槍所費不小,得小心使用。
“來找那個老頭的?”游擊將軍跟上來,圍著樹嘖嘖稱奇,一邊說:“那不奇怪,咱們不也找過他。”
顧橫之還在回想那兩句話,拔出□□后,看著那道十字的空洞,忽道:“遣斥候,出關,盯著林海。”
“是!屬下一定盡快找到!”
周碾領了特別任務,氣勢十足地領著一干下屬的衙役,出了縣衙。
他們要在云織縣及周邊找到適合修城墻的石料。
云織縣自宣布擴城之后,人流再度增加,維護治安的難度和所需的精力時間通通翻倍。賀今行本意是看他們這班步快繃了太久,很辛苦,變相想讓他們輕松幾天。然而看這副樣子,怕是沒想過放松的問題。
他不由開始琢磨要不要再招一些人手,在算增添人手的開支的時候,賀冬寒著臉匆匆趕來。
“怎么了?”賀今行看他神色,想必是不太好的消息。
賀冬把手中揉軟了的紙條遞給他,同時湊到他耳邊壓著聲音道:“三日前,皇帝發了道圣旨,給你的,已經在送到遙陵的路上了。”
賀今行一下子站了起來,半晌,打開紙條看了看,“沒有說內容。”
他蹙起眉,低聲道:“這么快就要三年了。”
大暑已過,七月將盡。
他剛滿十四歲的時候,從仙慈關回京,又以守靈三年的名義回到遙陵。現在,三年之期還有四個月,他就不得不再次回到宣京。
“尋常問詢倒不怕,就怕賜婚,或者讓我提前回京。”他把字條浸到硯臺的墨水里,腦子飛速地轉動,“也不知來的是誰。”
“此事是攜香偷偷遞出宮的消息,肯定是真的。”賀冬說:“但她都沒打聽出指了誰,可見神秘,甚至有可能是漆吾衛。”
“不,漆吾衛從不傳旨。”賀今行否認了這個想法,“陛下意圖不簡單,但更可能是某個太監,或者禁軍。”
別說遙陵的院子里沒人,就算有做好讓人替代他的二手準備。他在宮里呆過幾年,若來的是宮中老人,但凡有意試探,也太容易穿幫了。
“算了。”賀今行有些頭疼地說,“傳這種圣旨的人馬速度大都不快,我立刻趕回遙陵。”
他本想十月再做打算,但沒想到一紙圣旨硬生生地把時間提前了兩個月。他當即找到湯縣丞,說明有急事自己得出趟遠門,把最近要完成的公務交代下去,便與賀冬一起動身。
兩人一路租馬車,晝夜不停,到銀州又換水路,緊趕慢趕,用了五日才趕到遙陵。得知傳旨的天使尚未到,才松了口氣。
此時,時間已進入八月。
賀今行站在他對外稱“閉門祈佛”的院子里,甚至有些恍惚,好似還沒能從西北的遍地風沙中走出來。
遙陵不如稷州繁華但也足夠富庶,空氣里飄著桂花香,初秋的陽光漏過屋檐,散發著一種安穩的寧靜。
這座院子里配有小藥房,賀冬把藥材都翻出來,抓緊給他配一味能短暫改變嗓音的藥。
他對著立柱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冬叔,你說我現在扮作郡主,會不會太高了些?”
他馬上就要十七歲,也從未克制飲食或是練專門的功夫抑制,已經比街上的尋常姑娘家高出起碼一個頭了。
“賀大帥跟座小山似的,賀夫人也高挑,郡主生得高些怎么了?”賀冬不以為意,“長公主不也很高么?”
“只能這么解釋了。”賀今行已經派人去路上盯著,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進屋先去把衣裳換掉。
然而衣柜里的女裝許久沒有更換過,現在的他來穿,都短了一截。
這讓他呆了一會兒。
正這時,侍女來報,說知州大人求見。
王玡天?
來得也太快了些。他不禁想起去年下江南在恬莊撞上的齊宗源。到任一年就能做到這種地步,王大公子確實不簡單。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賀今行請王玡天坐下。
“我來碰碰運氣,但沒想真碰上了,你回來得還挺快。”后者是獨自進來的,親手遞給他一個大禮盒,然后拿開盒蓋。
里面是一套赭色羅裙。
王大公子隨手把盒蓋放到一邊,戲謔道:“我還猜你沒來得及準備。”
賀今行對這副說辭不置可否,也沒有退還禮盒,只道:“你猜對了,多謝。”
“你的反應有些無趣。”
“這只是一層必須的,且勢必要脫離的身份。”
“好吧。不必客氣,畢竟我幫你的不止這一點。”王玡天看著他,正色道:“來傳旨的有一個老太監,還有個嬤嬤,都是皇后宮里的。我讓他們在運河上多漂了幾天。”
“你如何知道?”賀今行略有些驚訝,怪不得他們這么久都沒到遙陵。
王玡天搖著扇子輕聲笑道:“誰叫我叔父是裴相爺的副手呢。我向家中提過要娶郡主為妻的想法。”
“當然,”他一合折扇,遙遙指著他畫了個圈,“這只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不會有第二個人從我口中知曉。”
“圣旨最多還有一日便抵達。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賀今行說。
王玡天一直揚著唇角,抬手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漫長的安靜中,房門被敲了敲,門外響起賀冬的聲音。他送來一個小瓷瓶,不著痕跡地打量屋子里另外一個人,然后看向賀今行。
后者向他微微頷首,他便退了出去,守在門外。
賀今行已做出決定,打直了脊背,說:“賀靈朝絕對不會留在宣京。”
王玡天瞬間領會他的意思,也收斂神色,認真道:“我于地方任職,至少在這一段任期內不會進京。甚至可以向陛下上書,請求于稷州完婚。”
“能不進京,最好。如果成婚,最多兩年內,我會死遁。”
“郡主放心,我不介意多個鰥夫的名頭。兩個月還是兩年,隨你。你只需要告訴我計劃,我好負責替你打掩護。”
“好。”賀今行抬手按在那套羅裙上,“若圣旨有催婚之意,我會主動提出與你聯姻。”
無盡的昏迷過后,時宇猛地從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星星閱讀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后,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才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么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著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床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后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鑒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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