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伐謀
面對曹操的擔憂,郭嘉反而恭喜道:“主公心有外臣之患,說明天下之心未消也,此誠臣等所喜聞樂見也。”
曹操搖了搖頭,忽然問道:“奉孝對劉備此人怎么看?”
郭嘉道:“謀既不可測,人何能居人下。”
曹操道:“這些日子我在府中,不知為何,總想起劉備此人。”
“其人破黃巾而不得賞功,授安喜縣尉遇督郵索賄,官高唐又為盜賊所破,迎呂布未幾徐州他屬,逢亂十五年,一無所得者,天下唯此人耳。”
“然而此人勢窮來投,仲德力勸我殺之,奉孝屢勸我囚之,諸文武中亦多有人言劉備為心腹之患,眾人緣何忌劉備至此?”
郭嘉道:“劉備此人,能抓機會,能守逆勢,能藏雄心,能得人心,能屈己甚,能受挫折,能待天時,這等人物,雖一時見困于時勢,匍匐淺灘為魚蝦所戲,但只要一絲風起,一片云藏,便能扶搖直上,翻云覆雨。”
曹操道:“奉孝在這其中可是少說了最重要的一條。”
郭嘉一拱手,道:“愿聽主公明示。”
曹操眨了眨眼睛,道:“能逃生天。”
郭嘉聞言,一念及劉備屢屢拋妻棄子,落荒而逃的窘態(tài),不由失笑,道:“劉備這一點上倒是深肖高皇帝。”
“劉備或能得人和,但終究不據(jù)地利,不占天時,故我活之。”曹操微笑道:“未想今日我反要以劉玄德為師矣。”
郭嘉嘆道:“如今袁術(shù)來侵,荀彧清空鄰人,此必是守城之上,游刃有余。”
曹操道:“我未破呂布前,袁術(shù)已是眾叛親離,如今卻能糾集大軍往許都來,必是得了袁紹相助。”
郭嘉道:“定計需要時間,傳信各處需要時間,各方做出反應也需要時間,袁術(shù)兵到許都不過二十日,但從定計之初到如今,至少當有數(shù)月。數(shù)月之前,袁紹與公孫瓚于幽州交戰(zhàn)正酣,而于當時南顧,全然不類袁紹為人。只不知何人為袁紹占畫此策?”
曹操道:“昔日我與文若談及袁紹軍中諸人,文若曾言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智,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無用,此皆無用之輩也。”
郭嘉道:“嘉曾聽聞,沮授能謀善斷,盛世可用為宰輔,亂世能依其定亂,此計或為沮授所謀?”
說到沮授,曹操略帶了一分可惜,道:“沮授之謀,長于務實,且不喜弄險,乃堂皇正策,非人君不能盡其才。袁本初雖得其忠,難展其能,故此策當不為沮授占畫。”
郭嘉皺眉沉思,忽然一個人名在腦海中浮現(xiàn),看向曹操道:“莫非…”
曹操微微頷首,感慨道:“人皆言天意從來高難測,無有文華傳三代。荀氏自荀卿起至今五百年矣,代代所出,皆為人杰。只說光武皇帝中興漢室后,荀氏先有‘神君’荀淑,后有荀爽等荀氏八龍,今又有荀諶、荀彧、荀攸、荀衍、荀悅等五杰。”
“這些人若在尋常人家,任一人許便耗盡了家族數(shù)代氣運,而在荀氏竟如瓜果掛藤,其累累之狀,令人羨慕。”
郭嘉道:“荀彧既屬意皇帝,緣何荀諶卻去助那袁紹?”
曹操笑道:“奉孝亦是潁川郭氏之人,這些大族所為,何需又來問我?”
經(jīng)了曹操一點,郭嘉亦領(lǐng)悟在心,道:“彼時荀彧歸主公后,荀諶便半隱于袁紹軍,如今皇帝當政,荀諶反而站了出來,這是相當不看好皇帝能成為中興之主吶。”
曹操道:“我若是與荀諶易地而處,亦難信任皇帝可中興漢室。”
郭嘉道:“既是荀諶出手,必不只是將袁術(shù)那等廢物丟來了許都。戰(zhàn)場所在,當在淮南。”
曹操點頭,道:“這幾日攻城之聲漸消,想來是淮南地無有戰(zhàn)果所致。”
曹操與郭嘉二人皆是當世最為杰出之人,今在府中,并無外間消息傳來,只結(jié)合往日種種,便將正常戰(zhàn)事面貌推測了個七七八八出來。
郭嘉道:“嘉當盡心教導公子,以待主公天時到來之刻。”
曹操道:“我那犬子,能教則教,不能教則罷,奉孝最要緊事是好生修養(yǎng)。”
頓了頓,曹操走到郭嘉身前,真心道:“若是皇帝果然為天命所鐘,又將漢室綿延,奉孝與我,同享盛世,亦是美事。”
曹操靜而不發(fā),劉備亦安心讀書,滿寵、程昱等人雖有心連結(jié),奈何荀彧將曹府與許都隔斷,幾人不能見曹操之面,又說荀彧不動,一時之間,亦只能雌伏。
唯有呂布,本欲從劉協(xié)之征被拒絕后,便頗有黯然之感。在袁術(shù)兵臨許都之際,荀彧往呂布府前派了一隊兵來,名曰為護衛(wèi)溫候安全,但究竟緣何而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這些人因得了荀彧嚴令,并不曾沖撞呂布及其眷屬,但呂布仍覺得內(nèi)心被深深刺痛了,每每與嚴氏道:“吾縱橫天下以來,未曾受辱至此,異日我必殺荀彧此賊,以報今日之恥。”
嚴氏對此頗不以為然,勸解道:“那些兵在府外,又不曾入得府來耀武揚威,再說,荀彧能有今日,還不是因為夫君當年沒能打下鄄城的緣故。”
呂布被嚴氏懟的啞口無言,恨恨給了嚴氏一個巴掌后,便日日只在院中與赤兔為伴,習練武藝,不時罵上一番荀彧。
荀彧把許都內(nèi)外經(jīng)營的鐵桶一般,張郃領(lǐng)兵到時,望著巍峨而立的許都高墻,亦只能望之興嘆,連一絲攻城的欲望也提不起來。
張郃在看許都,眾人則擔憂的看著張郃,生怕這姍姍來遲的袁紹大將,如那昏亂狂悖的袁術(shù)一般,驅(qū)使大家再去碰許都這等雄城。
若果真那般,說不得眾人只有作鳥獸般散回江淮之地再說了。
“本將今日來,乃是為接引袁術(shù)回河北,諸位有樂于投效大將軍者,不妨同行。”張郃騎在馬上,從許都城上收回視線,緩緩開口道。
眾人一片議論,實力最強的劉勛開口問道:“我等能往河北歸于大將軍軍前自無不可,只是若如此,淮南地豈不平白送給了皇帝?”
張郃有些納悶的看了劉勛一眼,方才剛剛見到眾人時,這些士卒雖然士氣低落,但建制尚算齊整,至于眾將,臉上略有憂色,但并無絕望之態(tài)。
對此張郃還在想,在后路已無,妻子盡沒的情況下,還能全軍至此,可見袁術(shù)袁公路并不如傳言中一般無能。
此時聽了劉勛一問,張郃才驚覺也許并非是那么回事。
對左右使了個眼色,數(shù)隊騎兵上前,將眾人與所領(lǐng)兵卒分割開后,再層層圍住,張郃這才道:“諸位未曾見到前些時日的使者嗎?”
張郃驟然發(fā)難,劉勛怒斥道:“使者只說令我等繼續(xù)攻略許都,大將軍兵馬不日既到,如今我等在許都下潑灑了無數(shù)獻血,張郃你這是何意?”
劉勛發(fā)怒,張郃卻不急躁,淡淡道:“未知使者何在?”
劉勛道:“使者來后,在袁術(shù)帳中與其密談之后,便行回返,我等如何知道使者何在?”
張郃四下一望,見劉勛等人所領(lǐng)士卒亦已經(jīng)被團團圍住,這才道:“彼時使者到時,未曾告與各位,江淮之地,已為皇帝所得嗎?”
“什么!”劉勛震驚之后,隨即反應過來,勃然大怒道:“袁術(shù),竟敢如此相欺!”
張郃觀眾人神色,知道必是袁術(shù)見了使者之后,卻用另外的話欺哄了眾人,不由得頗感有些頭疼。
劉勛憤怒之后,拍馬向前對張郃道:“好叫將軍知道,在使者到來之后,袁術(shù)聲稱大將軍已破公孫瓚,不日將親領(lǐng)燕代之眾來襲許都,令我等先行強攻。”
張郃再次看了一眼高大堅固的許都城,不禁挑了挑眉毛,他已經(jīng)可以想見眼前這些人在其上碰的頭破血流的樣子。
“如今大將軍遣將軍來此,我等可以唯將軍之令是從,只有一條,從今而后,我等奉大將軍為主公而不奉袁術(shù)。”
張郃對著憤怒滿面的劉勛笑了笑,安慰道:“這是自然,大將軍遣本將來此,亦不過因與袁術(shù)兄弟情分,不忍在難時拋棄。但到了河北之后,以袁術(shù)之庸,自然無從掌權(quán)典兵,總不過尋一處上佳庭院,令其修養(yǎng)罷了。”
劉勛道:“如此我引將軍去見袁術(shù)吧。”
張郃笑了笑,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說完,張郃對親衛(wèi)示意,讓出一條通路,劉勛也不客氣,拍馬向前而走,張郃等緊隨其后。
行到一處大帳前,劉勛下馬,以手指帳道:“袁術(shù)便在此帳。”
張郃亦下馬,左右親隨把大帳圍定,另有七八人搶進帳中查看有無風險。
片刻后,七八人中出來一人,向張郃通稟道:“將軍,大帳可入。”
張郃輕輕點頭,一馬當先走進大帳,隨即皺了皺眉頭。
帳中空氣污濁,一披頭散發(fā)之人身著龍袍坐在榻上,聽到張郃入帳之聲,那人全無反應,只是對著案前一碗水念念有詞。
張郃推開親衛(wèi),上前幾步,這才聽得清了:“這水,是以金玉為器質(zhì),迎辰時初露于其中,再由女子纖纖之手迎奉,置入白瓷之中,以絲綢燃火煮沸。”
“再有未經(jīng)人事之處子沐浴齋戒之后,以唇齒采蜜,口頰含糖,舌尖為筷,攪拌而成。朕稱之為,天女奉蜜…”
說到這,袁術(shù)突然抬頭看向張郃,道:“愛卿,你要不要飲上一杯?”
張郃看那滿是螞蟻昆蟲的案幾,再看袁術(shù)凹陷的臉和血紅的眼睛,一陣惡寒由心底涌入,不著痕跡退后一步,道:“末將張郃,奉大將軍之名,前來迎接…”
話說一半,已被袁術(shù)凄厲的尖叫所打斷,其吼道:“朕乃大仲皇帝,天下之主,朕之當面,你竟敢不行三跪九叩之禮,口稱奉他人之命,你這…你這亂臣賊子!”
張郃被袁術(shù)的反應驚呆在了當場,震驚之余,他細細去瞧袁術(shù),只見隨著袁術(shù)嘶喊,袁術(shù)口中竟有白蟲爬出,額前耳邊,亦有螞蟻攀爬。
張郃殺人無算,卻只在死人身上見到過這等景象,如今袁術(shù)身穿龍袍,狀若瘋魔,形如死尸,不獨張郃,賬內(nèi)這些歷戰(zhàn)老卒,也看的腳底發(fā)寒,遍體生涼。
這時劉勛等人走了進來,甫一見到袁術(shù)狀態(tài),也不禁紛紛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劉勛便忙向張郃解釋道:“自從見了使者,袁術(shù)便動輒殺人,吾等出于無奈,方暫令其居于大帳,這幾日吃穿用度,可從不曾有所短缺。”
似乎是聽到劉勛聲音,袁術(shù)用手在案上一陣摸索,再摸到碗后,高呼著沖向一旁,卻又在半路戛然而止,突然跌坐在地上,然后將碗抱在懷里,不住道:“這是朕的玉璽,你們誰也拿不走,誰也拿不走。”
隨著袁術(shù)動作,屋內(nèi)原本若有若無的惡臭頓時強烈了數(shù)倍不止,張郃把眼一瞧,不由得呵斥先入帳的這幾人道:“你等先入,竟不曾發(fā)現(xiàn)嗎?”
幾人看了一眼暗處的頭顱,解釋道:“將軍,我等只能觀帳內(nèi)是否有所埋伏,如何敢去搜索大帳。”
“方女,方女,你在哪里,朕的傳國玉璽又在哪里,朕的天下,朕的天下…”
袁術(shù)的嚎哭聲將帳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身上,只見伴隨袁術(shù)口中呼號,眼中卻無有一滴眼淚落下,而是一只細細的蟲子從眼眶里爬出,張郃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袁術(shù)竟然早已瞎了。
空氣中短暫的安靜之后,不知何人小聲自言自語了一句,這是漢天子降下的報應嗎?
帳中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亂臣賊子的眾人看著身穿龍袍卻慘烈至此的袁術(shù),再聽這話,直覺得其彷如是從九幽到此的耳語,心中滋味,不可言表。
其實袁術(shù)如此慘狀不過是因為自到壽春之后,多喜食田螺,魚蝦,漢世只是求鮮,而不知高溫除蟲,為蟲寄生之下,腹中口腔本有腥氣,被軟禁后袁術(shù)砍殺侍者后眾人不敢入帳,只把食物遠遠放著,袁術(shù)不作清潔,為尸上腐蠅爛蟲所趁,遂有此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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