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改制之爭
就在次日,爭斗就發生了。
朝會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王縉上表,奏稱“兩稅法”、“公賦獨立”、“量出為入”等制度有違祖制,乃引上天震怒,降下“天狗食日”異象,以為示警。
為息天怒,王縉請罷各項制度,恢復大唐的租庸調制。
兩稅法是已升任禮部郎中的楊炎,提出來的一項賦稅改革制度。
唐朝初年,征收賦稅實行租庸調制。
所謂“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戶則有調”。
這是以“人丁為本”的賦稅制度。
到唐玄宗末年,戶籍制度廢弛,居民轉移死亡,土地買賣,財產變化,久未調查,也未重新登記造冊。
這時,均田制已遭到破壞。
但征稅時,官府不管實際情況,只憑舊戶籍向鄉里按丁收稅。
這才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
安史之亂后,戶口削減,按丁收稅已無法實行。
到唐肅宗至德年間,由于戰禍,到處向人民征收賦稅,逼迫催促索求,也沒有固定標準,官吏巧立名目,隨意增加賦稅,新舊稅接連不斷,沒有限度。
而征收賦稅的官吏借機對百姓進行侵奪,百姓無旬無月不在納稅,因不堪忍受而大多逃亡為浮戶,留在本地的百姓百無四五。或者是投靠大戶,自愿成為佃戶,從而躲避了朝廷的征稅。
楊炎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兩稅法”,將租庸調和戶稅、地稅及各項雜征合并, 統一征收。
同時配合公賦獨立、量出為入的原則,這才保證了平叛戰事的順利進行。
但不可避免的觸及到了很多大地主的利益,再加上朝廷為了賦稅和平叛的需要,嚴格抑制土地兼并,朝內積壓了大量的矛盾。
這次算是找到了機會。
自古以來地震、地陷、山崩、洪水、大風等諸般自然異象,向來都被與壞事相聯。
而日蝕更是遠勝其他,屬大不吉利的天象,通常被看作是上天對世人最嚴厲的告誡。
范曄的《日蝕說》里面說:“日者,太陽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虧,有陰所乘,故蝕。蝕者,陽不克也。”
李淳風的《乙巳占》也說:“無道之國,日月過之而薄蝕,兵之所攻,國家壞亡,必有喪禍。”
自唐建立以來,日蝕都被記錄下來,幾乎每次都會引起一些問題。
最近的一次日蝕,則是上元二年七月癸未朔,日有食之,既,大星皆見,在張四度。
楊錯雖然已經想過會出現問題,居然會帶來如此大的影響。
兩天時間過去,整個長安城仍然處于一種極度恐慌不安的情緒之中。
往日里繁華熱鬧的街市,變得冷冷清清。
各家商鋪盡皆閉門停業,百姓躲藏于家中,焚香燃燭,乞求上天憐憫莫要降下天災。
除此之外,據各地的報告得知,長安周邊各郡縣同樣存有類似情況。
而大唐治下的各地,恐怕也不會例外。
驚悸恐慌之余,一股暗流也逐漸自朝廷內外涌動起來。
依舊制,司天臺的太史官有預測“日蝕”之責。
一旦發現有“日蝕”跡象,便要奏報天子,舉行修鑲儀式以救日蝕。
天子需要身著素服,避居于正殿,擺放五鼓五兵,以朱絲縈社。內外嚴警。
太史官登上靈臺,等待日蝕的發生,一旦發現變化,便擊打鼓角,通知天子與朝臣。
聞聽鼓音之后,保章正與靈臺郎需要頌文祭天,侍臣皆著赤幘,帶劍入侍。
自府史以上官員皆素服,皆持劍立其戶前。金吾衛驅馳繞宮。伺察守備。
一直等到太陽恢復常態,儀式才算結束。
這就是自夏朝開始傳下來的“合朔伐鼓”的禮儀。
但這次的“日蝕”發生得太顯突然,司天臺事先并未有半點察覺,自然也就談不上舉行合朔伐鼓的儀式以救日蝕。
朝議之時,吏部尚書、右仆射裴遵慶就以失職之罪彈劾司天臺博士蕭程,罷其官。
隨即,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王縉上表,奏稱“日蝕”的天象是對賦稅制度大改革的強烈反應。
蓋因“兩稅法”、“募兵制”等制度有悖祖法,違天地倫常,才引起上天震怒,以至降下警兆。
若欲平息天怒,就必須恢復祖法,否則恐怕會引起更大災難。
王縉上表之后,立即引起不少贊同之聲。
一時間,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兩稅法”、“募兵制”等制度,似乎這正是引發天兆的根源所在。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元載對此不以為然,直稱“日蝕”之兆并非應在本朝,而是在洛陽的偽燕。
元載認為,史朝義弒殺其父史思明,叛唐自立,對抗天兵,以致國出二君,這才是真正有違天地倫常的行為。
此外,他更立場鮮明地為“兩稅法”和“募兵制”辯護。
直言“兩稅法”之法雖非古有,但利于朝廷在賦稅方面的收入增加,減輕百姓不必要的負擔。簡化稅制,擴大納稅面,更能讓朝廷控制財政的權力。
而“募兵制”的推行,則可以激發大唐子民投軍報國的熱情,充飭武備,更是對大唐數十萬將士的莫大認可。
他尤其對于朝廷對科舉制的改革表示認同,能夠更多的納入飽學之士為國效力。
這項“科舉制”的改革推動者是楊錯,他向朝廷建議擴大進士科的人數,并且再把進士科所得的學子派往各地任官。
元載雖然業已官居宰相,但他出身寒門,也曾有過辛酸經歷,所以對利于寒門學子出仕的新“科舉制”最為認同。
自新科舉制推行以來,短短三年時間,已經為朝廷選拔任用了上百位寒門學子,這在過去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這些寒門子弟出仕為官后,無論是在朝中,亦或是在地方郡縣,多半政績斐然,深浮民望。
如今,新“科舉制”已經成了寒門子弟的最大地希望所在。
一旦將其取締,幾乎就等于將曙光在望的寒門子弟徹底地推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元帥府長史李泌贊同元載的看法,并指出科舉制雖然改革了,但并不會影響根本,完全不必如此耿耿于懷。
李泌雖然出身遼東李氏,但他對于新科舉制非但不排斥,反而始終持支持認可態度。
部分朝臣聯名上表,表示支持王縉。奏請廢止“兩稅法”、新“科舉制”,對于“募兵制”則不置可否。
逐漸地,這場由日蝕所引起改制之爭變得愈發激烈。
至第三日時,侍中苗晉卿、驃騎大將軍程元振、御史大夫裴冕等朝中大員都不知不覺的被卷了進來,改制之爭日漸高漲。
相形之下,“日蝕”一事反倒似被“冷落”了下來。
大明宮,麟德殿。
代宗皇帝深夜急招齊王和楊錯、元載、裴遵慶、李泌等人到殿議事。
“朝中改制之聲日高,莫非真要廢止這些制度?”代宗皇帝微皺著眉頭,聲音倒是很顯平靜地詢問道。
這位從富貴中長大的帝王,面對氣焰洶洶的朝議有些架不住。
“陛下,臣先前已言。這些制度或有弊端。但絕對是利大于弊,得多于失!”
元載第一個開口,他直接挑到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上,“力主改制者,臣不知有幾人是真心維護祖制祖法。歸根結底,不過是因這些制度利了寒門子弟、庶民百姓而已。”
這幾日,元載在朝堂上舌戰群臣。
以他的智慧口才,仍被層出不窮、引經據典的“對手”糾纏得無法脫身。
近年來脾氣日見沉穩老練的他,居然也被激出火氣。
“臣贊同元相之議!”齊王很簡單明了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與元載不同,齊王李倓雖然出身皇族,但是這些年長期在地方巡視,對于朝廷面對的問題一清二楚,對于國家的需要,也堅定支持。
“元相之言,雖然在理!”李泌笑著說道,“不過,此事地處置切不可草率。稍有不甚,便可能引發朝中內亂。如此結果,史朝義恐怕是求之不得,他必然會在烈火上再添上一瓢油。”
“經平叛一役,陛下平叛成功的基礎已被奠定。若因內亂而葬送這大好形勢,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嗯……”代宗皇帝緩緩點頭。
輕應了一聲,他整個人陷入沉思之中。
對于楊錯來說,在改制問題上,肯定是站在元載這一邊。
為了大唐的長治久安,也為了能夠恢復國力,改制是必須的。如果縱容土地兼并,恢復以前的租庸調制,那么可以想見,沒了安祿山和史思明,還會出現史祿山和安思明。
這是歷史的必然。
但是適才李泌的顧慮,卻也是不容忽視的。
左右無計之時,楊錯的目光停留在了裴遵慶身上。
直到現在,裴遵慶還未發一言。
楊錯更突然想到,這幾日的朝爭,裴遵慶除了奏請治司天臺主管的罪,其他事情似乎沒有參與過。
以他與元載、李泌的關系,這一舉動未免有些奇怪了。
再者,裴遵慶屬于歷經數朝的老臣。
在謀略上不及李泌和元載,但在這方面那個可以說是經驗豐富。
“裴相,你有何高見?”楊錯將問題拋了過去。
裴遵慶淡淡一笑,語出驚人地說道:“我在想,此次的朝爭倒也頗有意思……”
“有意思?”李泌略顯詫異地看向裴遵慶。
連沉思中的代宗皇帝也轉醒過來。
“此次朝爭蓋因‘日蝕’之事而起,但眼下看來,‘日蝕’反倒被拋到一邊。所謂改制,不過是‘日蝕’補救之策罷了。如此情形,豈不是有些本末倒置?”裴遵慶輕笑著說道,“再者,朝堂之爭,當真爭得是改制之事么?”
齊王和楊錯尚未完全弄懂裴遵慶的意思。
李泌、元載兩人卻如同被雷擊一般,身體一顫,猛地抬頭看向裴遵慶。
代宗皇帝似乎也察覺了什么。
“難道說……”元載微愕說道。
“此次朝爭,爭得不是什么‘恢復祖制’,而是……”沖元載微點了點頭,裴遵慶收斂笑容,淡然說道。
“權力!”李泌幾乎是跟裴遵慶一同說出了這兩個字。
“這根本就是一場權力之爭!”裴遵慶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場改制之爭,乃借‘日蝕’之機,以天命之名挑起。試想,若是最終改制成功,元相、李長史,甚至是裴公等諸位大人便是與天命相違,更有欺天子之嫌,焉能再留居其位。如若諸位都被罷了官,得益者又是誰?”
楊錯反應過來,到那個時候自己也會有麻煩。因為新“科舉制”是他提出來的,一旦有違天命,那結果就是罷官免職。
這可是有很多先例的,眼睛一閉就可以想到很多。
“再者,司天臺當真沒有提前看出日蝕之兆么?”頓了頓,裴遵慶繼續說道,“據我所知,太史監蕭程頗曉天文變化,更曾著書立說。我亦曾拜讀其作,并非虛妄。以他的能力,預斷此次日蝕應非難事。”
“六日前,我在外地巡視之時,曾偶觀天象,便推知有日蝕將現。蕭程專司其職,焉能漏過。或許,這就是一場苦肉之計!平叛的第一階段大勝,天下之勢日趨明了,恐怕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裴遵慶說話相當有分寸,在將他自己的見解道出后,便收住了話題,并沒有進一步說明該如何處理此事。
麟德殿內陷入一陣沉默之中,包括代宗皇帝在內的眾人,都需要時間來仔細消化裴遵慶的這番話。
假設真如裴遵慶所分析的一般,力主改制的那一幫人倒著實是煞費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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