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鞋綠裳綠衣，深紅絨球頭花，裙上繡著樹葉的輪廓。她有一雙鳳眼，眼尾微吊，睫毛長得讓人感覺她的眼睛是瞇睎著的。臉上未施脂粉而白里透紅氣色自然。

        他看向她的臉，那雙鳳眼便含著笑意看著他。程州謹愣住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她卻直勾勾地盯著他，盯得他頭腦發暈，有種喝醉了的感覺。程州謹起身，背對著那個姑娘站著，醒醒酒。

        他漸漸想起一些事。守門人還沒聯系他，不知道絡石他們在婺州的情況怎樣，他得趕緊離開這兒。

        “枕了別人的膝頭快一個時辰，一句話不說你便想走？”那姑娘說。

        他雖是無心，但也覺得這樣不好，又轉過身朝她拱手道歉。再看她一眼，莫名有點眼熟，裙上繡的葉子、頭上紅色的絨球、一身綠色……“你是剛才那棵樹？”程州謹詫異地問。

        “你說呢？”她不答反問，臉上笑意不減。

        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又問：“你是妖？”

        她輕笑：“我可沒有那么強盛的靈力。”

        “那你是什么？”

        “精靈。樹的精靈。”

        程州謹若有所思。爺爺說過，花草精怪自成一族，因靈力較弱可以跟人共同生活。

        “你問了好多，也該我問你幾個問題吧？”她說。程州謹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她問。

        程州謹遲疑了一會兒，精靈沒有去其他世界的能力告訴她也無關緊要，便答：“程州謹。禾、呈、程，川字多三筆的州，謹慎的謹。從另一個世界來，往另一個世界去。”

        這時身后傳來開門聲，回頭，身后有一扇沒門的門框，守門人在他耳邊說：“程州謹，走了。”

        他留一句“我先走了”便立刻轉身往門那方去。那姑娘急了，提起裙擺追他：“你等等，”

        程州謹在門前站住，回身。

        他回頭，她也停在原地。天上，染了金邊的云層開了一條縫，露出天空純凈的藍。蒲公英的花絮還在半空悠哉，飄蕩在她身側，裝飾了她披散的長發。微風輕輕撩動她的衣裙，她扶一扶發絲上沾著的蒲公英，不好意思似的低下頭看一眼自己的鞋尖，再抬頭，臉上帶著淺淺的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她移開落到程州謹身上的視線，勾起一縷碎發別在耳后，“我叫懸鈴，懸掛的懸，鈴鐺的鈴……”

        她的聲音輕得像微風吹過，在程州謹心上泛起一層漣漪，他愣愣地點頭，轉身走進門里。

        門外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了，她的聲音一點一點地遠了。

        懸鈴，應該是樹的名稱。懸鈴。程州謹在心里默念。知道名字了又怎樣呢？一面之緣罷了。看她一身長袖長裙，和他不止隔了一個世界，更是兩個不同的時代。他勸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念頭，緊顧眼前，可思緒還是飛遠了，亂成一團。

        到了。他收回腳下的毯子，手觸到毯子上有個東西，他走出門，借著門外的光看清了——是一支球狀花的發飾，她頭上那朵。

        “喲，去哪兒浪了？”絡石問。

        抬頭，一張圓桌圍坐著四個人，八雙眼睛盯著他。程州謹忙把花收起來，對四人好奇的目光，他面上風平浪靜。環視四周，木床布帳子，圓桌托盤里擺了茶壺杯，前門木桌上有兩盆花。應該是在客棧了。

        程州謹一撩衣擺在趙繁絡旁邊坐下，倒上一杯茶問：“周圍都查過了？有沒有歙硯的消息？”

        無人應答，一片沉默。程州謹覺出幾分奇怪，放下茶杯，抬眼，對上八雙眼睛，四人臉上掛著毫無遮攔的曖昧笑容。

        程州謹眼一瞪，厲聲道：“說正事。”

        “正事我們已經商量完了，現在我們想商量商量你這三個小時都在做什么。”商陸說。

        “對，我們想知道你采的那朵花樣貌如何、芳齡幾許、家住何方。”絡石邪笑著補充。

        海桐點頭贊成他倆的提議。

        程州謹無視他仨直接問趙繁絡：“你們剛才商量什么了？”

        海桐在桌下用腿碰碰趙繁絡，商陸和絡石沖她擠眉弄眼的暗示，繁絡猶猶豫豫，最終還是不敢跟表哥對著干，坦白說：“婺州城分東西南北四城，東、西城多是達官貴人的住處，南、北城多是青樓酒館和貧民的住處。婺州占地廣，人口眾多，一處一處排查太費時，所以先從東西側開始查，有錢人使用文房四寶的概率會高一點。”

        趙繁絡率先屈服讓幾個人沒了興致，絡石打個哈欠說：“我先睡了。”然后離開房間。海桐繞到前門擺弄起門前的兩盆花。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干脆一次交代清楚，商陸接過趙繁絡的話：“白天舉著司南遍地跑太招眼了，等晚上街上沒人了我們再出去。只有一個司南，我們分作兩撥，你和趙繁絡一組，絡石和海桐一組，今晚你和她去找，明晚換絡石他們，輪著來，給大家一天的休息時間。我不會防身技能就留在客棧看書，你們有什么問題隨時跟我聯系我幫你們查。”

        夜深，程州謹跟趙繁絡上路了。走至拐角處，趙繁絡拿了一個紙鶴給程州謹。

        “做什么用的？”程州謹問。

        趙繁絡握著一只紙鶴往前一拋，在下墜過程中一掌可握的小紙鶴瞬間身形放大，變成能容兩個人的巨型紙鶴，穩穩立在地面上。趙繁絡站上去，程州謹學著她的動作也站上紙鶴。紙鶴會隨人的想法移動，兩只紙鶴撲騰著翅膀緩緩升入空中。

        三日后確定了歙硯的位置，在東城高府。

        當晚程州謹和趙繁絡在高家上空來回查看，許是黑燈瞎火看不清，二人竟覺得這院子大得摸不著邊。沿著墻走到頭，司南一直指向同一個方向，也沒法確定歙硯具體在哪個位置。回去后大家決定先打聽清楚高家的情況。

        第二天早上四人齊聚程州謹的房間。跑堂的肩上搭了塊抹布，敲門進來，手里端著早飯說：“客官請慢用。”

        “等會兒。”絡石叫住他，“我們幾個是外地來的，想跟你打聽點事兒。”

        跑堂張口就要回答，絡石止住他，把他拉到一旁，示意他看一眼程州謹說：“瞧見沒，那是我們當家的，啥也沒有，就是不差錢。一會兒過去問你什么你好好答，他一高興，少不了你的好處。”

        跑堂樂呵呵地應下了，站到桌前，程州謹問他：“你可知道住在城東的高府？”

        “高府？爺您說笑了。甭說是咱婺州城，就是放眼整個江南，怕是沒有人不知道高家吧。敢問您是哪兒人吶？”

        絡石：“我們北方來的。”

        “那難怪。高家三代為江南首富，名氣大得很吶。”他說。

        程州謹：“高家現有幾口人？”

        “原是六口。如今是四口。”

        “細說說。”

        “高鶴高老爺是府里當家人，有一妻一妾。高夫人生下一個女兒后病逝，幾年后高老爺又娶了一位夫人，生下一女，之后再未得子。頭兩年大女兒嫁了，高家便剩了老爺、兩位夫人和小女兒。”

        “高家可有常年生病的人，或得過病的人？”商陸問。

        跑堂一拍腦門說：“您真是提到點上了”，他抱起手臂表情嚴肅起來，“前任高家家主剛及知命之年，突然病重，不得已把家業提前交由高鶴掌管。且退位后病情每況愈下，眼見著不行了，高家下上都開始準備老爺子的后事，他身體卻又一天天見好了，不足一月，臨街居然看見他在街上遛鳥。有懂醫術的說，他的氣色是不如從前了，但精氣神尚足。硬是挺到十幾年后，他的大孫女能喊他一聲‘爺爺’了他才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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