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落日的最后一縷余暉隱于遙遙天幕，雪面上一個少女的身形即顯現出來。

        她黑發蓬亂，衣衫由一條條碎布拼接而成，正赤足哆哆嗦嗦地踩在這片三界至寒之地。

        此地名喚千秋雪，乃山外山南部的一方湖泊。

        山外山因其山腳乃人界入口，終日往來許多過客，然在此借道的無論仙靈還是冥靈，向往的皆是山北的煙火和陽光、富貴與繁華，跟山南并無絲毫干系。

        千秋雪地處四季恒春之谷，身披經年不化之冰，飛雪梨花相映白，也算是處美景。可惜因太過寒冷，往來無神無人無鬼，除卻仙冥大戰時作戰場一用，通常是不摻和三界里的事兒的。

        而今，三界太平已逾千年。

        今時今日，少女卻發現在她視線所及之最暗處，一個野鬼似的孤影正朝南踽踽獨行。

        他一襲與她不分伯仲的破爛衣裳，上頭遍布斑駁的褐色污漬，那是血跡干涸后的顏色。

        此人生了副好看的眉眼，里頭的光卻寒若堅冰；過度分明的面部棱角好似開了刃的鋒芒；右側唇角斜斜挑起，涼薄且森冷。

        他腰間一柄長約三尺的佩刀映著寒星，間歇閃出兇光。整體瞧下來，渾似個索命的羅剎。

        出于趨善避兇的本能，少女有些怕他，低頭將身子縮成一團，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找我麻煩，別找我麻煩……”

        然而上天好似聽見了她的誠心禱告，又頗為調皮地同她開了個小玩笑。

        她把臉埋進臂彎，縱看不見周遭情形，卻能清晰聽到男子踩雪的“咯吱”聲距自己越來越近。

        一步，兩步，三步……

        最終，男子在她身邊停下，距離之近，她仿佛能聞見他身上的血腥氣。

        她正自暗暗糾結出于禮貌，此時是否應當同他問個好，下一刻，一聲長劍出鞘之音卻遽然響起。

        “啊！”

        少女驚呼一聲，拼力向后閃避，劍身反射的月光透過她烏發縫隙，照亮了她驚惶無措的臉。

        與她視線相觸的一霎，男子面上劃過一抹訝然，在劍尖距她胸口不過一寸處及時收手，一切歸于平靜。

        “竟不是他？”男子眉頭微鎖，垂眸打量著手中仍蠢蠢躁動的佩劍，兀自喃喃道。

        少女驚魂初定，急中生智，迅速回憶起在湖底時水靈姐姐們傳授她的“狗腿寶典”：

        “你魂魄不全，對心智有所影響，又無功夫傍身，無論跟人算計還是動手，皆免不得要吃虧。上岸后最好能與人為善，不知說什么時，夸人好看人家總不會為難你的。”

        想至此處，她顫巍巍地自地上爬起，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頗為狗腿地獻上了自己的人生第一夸：“你……真好看！”

        是的，這男子便是她見到的第一人。

        可惜她運道委實算不得好，竟遇上一個冷面“羅剎”。

        不知是否因著這句話的功勞，男子面上濃濃殺意果然散去些許，他轉向面前正自竭力鎮定的少女，一句話問得冰冰涼涼：“你是什么人？”

        “我……”

        說實話，她是誰，她自己也不知。

        自有神識起，她便生活在千秋雪的湖底，終日同一眾水靈為伴。

        本覺得漫漫年歲如此閑散度來也算不錯，誰知近幾個月她卻發現身子在一天天上浮，大有將脫離這片湖泊之勢。

        有別于她的惶亂不安，水靈們卻似乎都非常高興，爭先恐后前來道喜。

        一只年長些的水靈為她解惑：“我們姐妹初見你時，你元魂破損極其嚴重，周身被層層仙力圍裹，才勉強護住根基。今朝你既已能離開千秋雪，便說明殘存魂魄已然養好，可以重返世間。”

        “一直留在這里不好么？”

        “傻孩子，如今你魂魄不全，也正因此，記憶與心智才會有所缺失，你需待上岸后尋回遺落的部分，將魂魄補齊。

        況且每個生命皆有自己的責任與使命，既有仙君寧肯傾上如此多的仙力也要護住你支離破碎的元魂，想必你的存在定有至關重要之處，或是對三界，或是對他。”

        ……

        回憶到這兒，少女斟酌著開口：“我從前一直生活在湖底，此番上岸一為報恩，二為集魂。”

        “何謂報恩？”男子繼續盤問。

        “我在湖底的這些年，始終在被一位仙君用大量仙力保護著，我希望可以報答他。”少女乖乖回答。

        “仙力？”男子從她話中挑出關鍵詞，反復咀嚼良久，而后面上現出幾分了然之色，垂眸覷了眼手中仍輕輕顫動著的利刃，低喃了句：“原是如此……”

        “那位護你的仙君與你是何關系？你可知他的下落？”男子又接連發出兩問，似對她的恩公很感興趣。

        少女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我忘記了許多事情，不過他或許會來找我吧。”畢竟水靈姐姐們曾說過，她大概有至關重要的地方。

        “那眼下往哪兒走，你可已有了打算？”

        “自是往北，南邊已無路了。”

        “正巧，我亦是往北，我們不妨同行？”男子似詢問她意見，語氣卻不容置喙。

        少女自然只得應允。

        “你可有名姓？”既已決定同行，有個稱呼總是必要的。

        少女再次搖頭。

        男子環視一圈四周，恰見一輪圓月當空，將素來清冷的白雪鍍上一層暖色。

        此時此刻，無垠月光中的一縷也剛巧投在他身上，他似第一次見到月亮，足足凝視了許久。

        而后，“月華臨霽雪，”一句詩脫口而出，鬼使神差，卻自然而然：“日后你便叫‘霽月’吧。”

        “那你叫什么？”霽月禮尚往來地回問。

        男子聞言，眸色愈暗了幾分，沿來時路徐徐回望，良久才吐出兩字：“無間。”

        霽月在詞匯量不甚豐富的腦子里足足搜索了許久，她如今會的一切皆是千秋雪的水靈所授，因此地多發戰亂，湖底沉著不少仙兵和冥兵的遺骸，這兒的水靈吸收其上留有的殘息，便也繼承了些許骸骨主人們生前為靈處事的閱歷與學問。

        可惜幾度輾轉到她腦子里時，原本就不多的學識則更是被嚴重壓縮。最后她還是因想到東留吳記的點心與荷觀竹影澗的竹葉清酒，才擅自將其理解為了“吳澗”二字。

        不過此時，一個名字顯然不是更應糾結的，因為她忽然覺著方才吳澗那落寞的神色似曾相識。

        她轉著不怎么靈光的腦子想了許久，總算調遣出寥寥幾幅畫面：

        男子呆坐在千秋雪岸邊，不動，亦無言，一坐便是一整日；

        男子數次悵然起身，眸含濃得化不開的眷戀，空對湖面輕聲呢喃：“明年今日，我便不來了……”；

        然而次年，仍是這名男子，仍舊如期而至……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令她很難不在“索命羅剎”的基礎上，再為吳澗扣上一頂“謊話精”的帽子。

        “我好像見過你。”少女大著膽子開口。

        聞言，吳澗卻想也沒想即道：“絕無可能。”

        “可我分明記得你經常坐在這里發呆。”霽月往旁邊跑了幾步，接著腳尖輕輕點在一小片雪地上，踩出一個小坑：“喏，就是這個地方。”

        吳澗盯住那個小坑瞧了會兒，一時竟也恍惚自己曾數次來過。

        就像長劍刺去、對上霽月雙眼的一剎，他竟有種錯覺：她仿佛是他在這陌生世界里的熟悉客……

        真是荒唐！

        他垂下眼睫，掩去紛繁情緒，腦海中卻倏然涌出一個與他別無二致的身影，于是極濃極深的陰霾自他眼底霎時彌散開來。

        他右側唇角斜斜上挑，勾起一個頗為詭異的冷笑，森然開口：“是么？真遺憾，只怕……你見的并不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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