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雖千萬人吾往矣
“真遺憾,我準備的嫁妝怕是不夠了。”
霽月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股暖意觸電般迅速從心臟蔓延至全身,想到展清風已然離世后,又倏然驟冷流回心房,冰得心底眼底一片涼。
“小師父……求求了,你別……”
她雙手掩面,一時無言,仔細想想,展清風似乎一直這么好,不識好歹、輕負真心的是她。
晃一會兒神的功夫,霽月再抬頭,展清風同那白衣道人已說起了旁的事。
只見白衣人右手攤開,手面平得未見有一絲弧度,上頭整整齊齊碼著一黑一紫一白三枚藥丸,他艱難地加深面上笑意,聲音里表達不出的玩味盡從眼角流出:“展少俠,有趣的來了。”
“這枚白的名‘延年丹’,可續氣數將盡之人性命長達兩年之久,據我所知,少俠身負‘竊流年’劇毒已有三載,時日無多了吧。”
展清風略微挑眉,懶洋洋道:“還有這等好藥?白給么?”
“自然,”白衣道人倒大方得很,只是很難讓人將好意與之聯系在一起。
果然,他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究竟要不要吃,還需少俠自行決定。”
此言似在展清風意料之中,他右側唇角又向上勾了勾,并未接茬。
“且先來聽聽另兩枚丹藥的效用,”白衣人并未因展清風的漠然而影響說話的興致:“這枚黑的名‘回光丹’,顧名思義,片刻回光返照,而后立時奔赴黃泉;紫的叫‘須臾游’,有‘萬里之外須臾至’之能……”
他將幾顆丹藥一一介紹完畢,雙眼因興奮而發光,瞧著有點兒瘋。
“少俠,回光丹能讓你的身體恢復至全盛達一個時辰之久,須臾游又可助你于須臾間抵至祖煌,”白衣人直視展清風,一字一頓:“不知少俠是要自己的命還是他們的呢?”
“自然是……”感受到白衣人對這個答案的期待,展清風有意多停頓了會兒,吊足了他的胃口:“要自己的!”
“人有多大本事,就占多少功勞,在下僅剩頤養天年之能,便不去搶祖煌官兵們的風頭了!”
“也對,畢竟少俠曾有過好意救人反遭算計的不妙經歷,斷了手,毀了靈根,又被喂下劇毒即將把命搭進去,”白衣道人揭起傷疤來毫不手軟:“是該長長記性了。明明不逞英雄就不會走到末路,是要有多蠢才會為一群素昧平生的烏合之眾白白送上自己的一線生機?須知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可怖。”
“聽閣下這話,怎么似是吃過做英雄的虧?”展清風并沒有被戳到痛處的狼狽,反而云淡風輕地笑著回敬過去。
白衣人眸中掠過一抹陰鷙,能看出極明顯的情緒起伏,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仍舊面帶標準的僵笑警告道:“休要妄圖揣測我。”
“那就麻煩閣下今后裝人時盡量控制著些情緒,不然本就沒什么內核,再壞了這皮囊可怎么行。”展清風抬起手腕示意他額角位置,模樣無辜良善至極。
白衣人伸手一摸,左側額角破開個口子,卻沒有鮮血流下。
他無血無肉,只有一張不能完全適應又隨時擔心會裂開的皮。
不待他開口,展清風即搶先發問:“是你我之間當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舊怨,還是閣下實在太過無聊,身處人界之外仍不嫌麻煩地屢次前來為難我一個凡人?”
“二者皆有吧,我大概確實很無聊,竟能同你父親為一個是非對錯爭論這么多年。”白衣人假面破了,反而自在許多,雖仍是做不出什么表情,瞧著卻順眼不少。
“你認識我父親?”
“豈止是認識?堪稱了如指掌。”白衣道人邊說邊走到展清風面前,將三枚丹藥盡數塞進他懷里,眸色晦暗不明:“你父親曾聰明過一陣兒,誰知活著活著竟又活蠢了回去,至于你……”
“這三粒藥怎么用便全交由你來選了,我唯一能告知你的便是這突厥夜襲一事,除了你再沒第二個人知道。中秋佳節團圓夜,莫要心存僥幸那群歸心似箭的官兵能守住祖煌城的門。”
說完,白衣人長嘆口氣:“我平素最為厭煩同旁人談及舊事,每次皆會徒增不快。本座興致盡了,先行告辭。”
白衣道人展開手中折扇,輕輕搖動著緩緩走遠,展清風瞇了瞇眼,有些艱難地辨認出其上題字:丑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
“不好意思,在下一介凡夫俗子,萬萬達不到曉寒之境,欣賞不來閣下的丑怪之媚。道不同,故不相為謀。”他面朝愈行愈遠的白影喃喃自語一句,繼而瞄了眼天色。
還早,尚夠偷得殘生半晌閑。
展清風在床邊坐下,對著滿滿兩箱嫁妝發了好一會兒呆,而后微微一哂:“冥界公主?丫頭,出息了!
可我倒寧愿你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方才聽那白皮怪物說冥界生靈沒有心,在那樣的地方住了七百年,也難怪出來這么久,你都沒想過回去一趟。
如今看來,我讓你沾上人氣,磨柔你的性子,竟是弄巧成拙,反不利于你今后的生存……”
“丫頭,其實我對你挺放心不下,也是真心期盼著我們師徒二人能再一塊兒多廝混兩年。
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英雄總得有人當,像小師父這種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大俠更是當仁不讓!
只是先前教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現在想來卻不怎么合適了。畢竟國不是你的,民也不是你的。可突厥一族挑起戰亂,勢必帶來流血和犧牲,實乃不義之舉,你便權當我是為著三界太平、蒼生安寧吧。”
“我保證,縱使僅剩一線生機,都會盡全力活著回來。若當真……最后還是將你拋下了,行行好,不要記恨小師父。”展清風抿抿唇,想了想又道:“也罷,總歸你活那么久,而我不過是個伴你走過短短一程的匆匆過客。
干脆……不必記得我。”
似是將遺言都自言自語著啰嗦完了,他再無絲毫遲疑地吞下那顆“須臾游”,給她留的最后一句是“不必記得我”。
霽月不禁又想起他那封信的結尾“再會憑緣,無緣勿念”,火氣登時上了頭,咬牙切齒道:“他娘的,展清風你當老娘的腦子、記性統統是擺設,還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心?”
“我偏要一直記著你,到死都記著你!”
她脾氣秉性屬驢,倔得可以,氣勢洶洶地放了句最無力的狠話,方才滿意些許,問起下個問題。
“中秋當晚,祖煌守城的官兵們都是死的么?接到消息因何遲遲不至?”
但凡他們之中肯有一個人前去探上一探,都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窺緣鏡中第三次出現了白衣道人那張無波無瀾的臉。
霽月眼睜睜看著他先是截下了展清風放去報信的鴿子,而后在他與突厥騎兵打得如火如荼時,捻一記昏睡訣催眠了全城官民。
待做完這一切,白衣人立于杏白林外圍無人留意的高地上,饒有興致地欣賞展清風的垂死掙扎,還不忘嘆惋一句“算是個人物,可惜太蠢了,真令我失望呢……”
霽月額側青筋跳得似要爆開,右側唇角向上勾起一個極大弧度的冷笑,練慣了“一點朱砂”的右手食指與中指微微打著顫,顯然已起了殺心。
“這白皮怪物現下在什么地方?我這就取了他的賤命回來下酒!”
窺緣鏡卻是一片死寂,非人界生靈惟有與所問凡人有牽扯時,方能在鏡中出現,單獨問是問不出的。
霽月無法,只得幾個深呼吸暫將滿腔不甘先行壓下,咬著后槽牙轉問起展清風遺體的下落。
出乎意料,趕在白皮怪物出手前,劫走展清風尸身的竟是位面生的公子。
其人身著墨綠底棕紋錦袍,夜色中同整片林子融成一體,五官俊秀非凡,青絲卻已褪得半白,雙目陰郁黯沉,薄唇呈一條筆直的線,周身氣質冰涼,怎么看都是個冷心冷清人,同“多管閑事”四字并無分毫干系。
這人來得時機倒巧,不早不晚剛好卡在展清風咽氣兒后、白皮怪物滾出來討嫌前。
出現后壓根兒沒對地上壯烈成仁的展清風和外頭吱哇亂叫的突厥人投以半個眼神,只環視一圈地上狼藉的葉子跟四周禿了不少的樹冠,這才施舍似地朝展清風瞥了一眼,神色無欲無求無喜無憂,漠然開口:“仇怨是你們的,與它們何干?”
話音未落,即一手施了個什么術,另一只手拎起展清風衣領飛速行遠。
他們走后,紛紛落葉逆長回樹上,林靜地凈,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唯一回不來的只有曾用命發誓要等她回來的人。
卻也沒什么可責備的,畢竟他拿來起誓的東西本就是個笑話,算不得騙她。
那位公子攜展清風尸身進了另一片林子,地處系州城西南角,然后窺緣鏡便又暗了。
霽月:“……”
她忽然很想把那句“出息了”還給他,從前怎么不知,他還有這么多人界以外的“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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