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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竊國者侯


夕陽滿園,衍香坊今日閉門謝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囂,安靜得如同與世隔絕。身處其中,隱約可以聽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聲,在一片黃昏暮色之中逐漸沉寂、遠去。

        殷夕語隨離司穿過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棟獨立的小樓,兩個冥衣樓部屬將抬著病人的軟椅放下,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此時暮色近晚,天邊殘陽自面江而開的長窗斜灑入室,透過幾幅深垂的幕紗遍染座席幾案,濃重如同殷紅的鮮血。低案上早已燃起兩支燭火,些許微亮陷入這樣沉肅的色澤深處,越發襯得一室靜穆。

        離司上前輕聲稟道:“主人,殷幫主來了。”

        隔了清靜的幕簾,獨立窗邊的人正負手遙對著遠處長江夕照,修長身影沐浴在一片殘陽光影下,安寧如畫,穆如遠山。聽得殷夕語等人進來,他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開口道:“殷幫主,以躍馬幫現在的實力,要助穆國完善一支能與楚國抗衡的水軍,應該不會太難吧?”

        和當時船中同樣溫潤的聲音,問話卻似無形之刃直抵心頭。殷夕語周身一凜,躍馬幫擁有目前裝備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戰船,一向為楚國水軍提供所需,這些年楚國在兵力上始終壓制穆國一籌,穩坐霸主之位,與躍馬幫此舉有著莫大的關系。而赫連羿人之所以能與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著戰船、戰馬以及楚軍造兵場這三樣至關重要的利器,才能夠一直牽制皇非,從而形成楚國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躍馬幫轉投穆國,那不僅僅是建立一支強大的水軍,更是要摧毀目前楚國已有的軍隊,嚴重消減這九域第一強國的戰斗力,如此一消一長將造成怎樣的局面,實在令人難以,也不敢想象。

        子昊顯然并不期待別人會對他的問題做出反應,轉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風吹動的幕簾之后緩步而出,走到軟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試他脈搏。離司在旁將她診斷過的情況細細稟報,末了鼓了鼓勇氣,低聲輕道:“主人,他全身經絡都被天殘滅度掌毒氣侵蝕,已傷入血脈,這種情況,即便用蛇膽救醒了人也沒有太大意義了。”在子昊面前卻不像面對躍馬幫之人,終不敢多說,只忍不住往身邊幾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著個水晶琉璃壺,琥珀色的藥酒里浸著赤紅的蛇膽,鮮艷奪目。子昊似乎沒聽見離司的話,轉身對殷夕語道:“令弟被天殘滅度掌所傷,可是那劫余門門主袁虜親自動的手?”

        一雙平靜深邃的眸子,自夕照與暮燈交錯的光影中看來,比他的聲音更能安寧人心,殷夕語縱然滿心驚疑戒備,卻也在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虜親自出手,劫余門中恐怕還無人傷得了他。”

        子昊點頭道:“令弟武功師從千彌山道宗一派,說起來與穆國天宗倒是有些淵源。”說著抬手指向案前一個以金玉鑲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處一份薄禮,是冥衣樓的小小心意,想必幫主不會拒絕。”

        離司上前打開木匣,殷夕語扭頭看去,眼底震駭疾閃而過,神色隱生變化,許久,方轉身對子昊抱拳道:“夕語代躍馬幫上下,多謝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門門主袁虜的首級。

        冥衣樓代躍馬幫處置了這樣棘手的敵人,這份“薄禮”的分量,殷夕語飲水自知。子昊命離司帶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側眸看向琉璃壺中珍貴的蛇膽:“舉手之勞,幫主不必客氣。袁虜雖然償命,但令弟重傷至此,恐怕已熬不過三日,如今世上還能救他性命的唯有這顆蛇膽。我記得幫主曾說過,躍馬幫為此可以接受一切條件,絕不討價還價,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語道:“不錯,我的確說過。”

        “好,”子昊微微頷首,轉身淡笑道,“現在蛇膽便在此處,幫主準備用什么來換?”

        若是此前,殷夕語定然敢讓對方隨意開價,憑躍馬幫之財力人力,她自信還沒有什么代價付不起,沒有什么事情辦不到。但是如今諸方情勢盤錯未明,再加上甫一進門他似真非真的懾問,她如何又敢輕易開口承諾?垂眸略思,隨即反問試探:“請問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溫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陽之下顯得深靜莫測,殷夕語與他對視片刻,說道:“若以私情論,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脈單傳的繼承人,若能保他無恙,我這個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價,生死不辭。但,若要以整個躍馬幫的利益來交換,我卻不敢假公濟私至此。躍馬幫上下既奉我為主,我殷夕語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隨左右的部屬陷入困境。”

        子昊點頭道:“殷夕語不愧為江湖上人人稱道的女中豪杰,躍馬幫近年來如日中天,可見并非只憑了幾分運氣,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談條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語道:“公子不妨開出條件,看看我們能不能談。”

        “我想應該能。”子昊輕咳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條件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希望躍馬幫能放棄一切和赫連侯府以及太子御的合作,從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國三公子夜玄殤。”

        一句話云淡風輕,仿佛所言不過是邀朋賞月、訪友品茗這般尋常小事,殷夕語卻暗暗變了臉色。

        開宗明義,原以為他必設些機鋒玄境在前,彼此探試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設局。卻不料他將這一番兵陣直陳,千里連營、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來。

        退則兵敗如山倒,避則身陷重圍。殷夕語凝眸審視夕照下神容清雋的男子,卻意外地不見分毫兵鋒戾氣,只一派溫潤深遠,沉默片刻:“我說過,我可以答應任何條件,但不能用躍馬幫來交換。”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換一個條件也無妨,若我請幫主委身下嫁夜玄殤,”略一抬眸,從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幫主以為如何?”

        殷夕語眸光一閃如星,面上聲色未動,心念電轉,抬頭道:“公子這條件未免強人所難,便是我肯嫁,他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躍馬幫可是曾多次助太子御追殺于他,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輕輕一笑,似是帶著幾分欣賞的意味。她這反駁可謂一語中的——以夜玄殤之行事作風,豈會在此等事上受人擺布?所以他本就沒想以此為籌碼,但卻悠然道:“以幫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躍馬幫的勢力,相信天下不動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殤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

        從他開口說話,殷夕語便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絲神情變化,透過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隱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勢力聯姻為盟,原也沒什么稀奇之處,但這般傾手兩國的謀劃卻有幾人真真能夠?殺伐掩了華錦,鐵血覆了柔絲,這一個“嫁”字,輕則斷送楚穆第一大幫,重或翻轉這九域半壁江山,他卻如笑談花前月下、金玉良緣——便是張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語側了臉,秀眸微垂,燭光如暈映上雙頰,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燈下如畫側顏,幾乎叫人錯覺是女兒家幾分嬌羞,因突然談論到姻緣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動,子昊狀極悠閑,不催亦不再問,唯眸心里一縷笑意漸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著什么。果然,便聽見她冷靜清晰的聲音:“公子難道未曾想過,如此勉強以交易促成婚約,即便我暫時嫁給夜玄殤,也一樣可以助太子御鏟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時才算認真地打量了她一會兒:“這我還真不曾想到,如此說來還是第一個條件穩妥些。”他將那盛著蛇膽的琉璃壺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幫主難道也沒有想過,那個條件對于躍馬幫其實有益無害?”

        殷夕語道:“躍馬幫支持夜玄殤將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無害,從何談起?”

        子昊淡淡道:“赫連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虧,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將之職,皇非在安插烈風騎將領接收都騎禁衛之后,更借此機會控制了都城禁衛和城防水軍。”

        殷夕語嬌軀一震,城防水軍雖名義上只是隸屬楚都禁衛的一支護衛軍,級別尚在都騎軍之下,但實際卻是楚國水軍核心部分,無論戰船裝備還是戰斗力都無可比擬。控制了都騎禁衛和城防水軍,就等于控制了大半個楚都,少原君步步為營,計劃周密,從他設局鏟除赫連齊之時起,赫連侯府原先足以與之抗衡的籌碼便一一丟失,逐漸不復此前烈風騎在外,而赫連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動則已,動輒如雷霆千鈞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壓之下,赫連侯府還能支撐多久?

        “赫連侯府一旦失勢,以少原君之手段,躍馬幫在楚國將面臨何等局面?而穆國,太子御又給了躍馬幫多少承諾?躍馬幫與他們兩家當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同時開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樓的后果,幫主不考慮一下嗎?”

        一連數問,殷夕語紅唇緊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這金戈鐵馬,錚然逼目的鋒芒。

        “赫連侯府能給的,少原君一樣能給;太子御不愿給的,三公子卻可以加倍奉送。風險越大收益越大,幫主經營躍馬幫偌大基業,這個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鮮紅的蛇膽襯著蒼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著幽邃的眸,“當然,幫主也完全可以拒絕我的條件,冥衣樓悉聽尊便。”

        漫不經心的話語,隨著夕陽最后一絲余暉沉沒在整片靜暗底處。微微跳動的燈火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肅靜驚嚇,不安地閃爍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鏡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蕩難平、天人交戰的激烈。

        案側下,殷夕語單手緊握成拳,一方面對方所有發問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這其中牽扯的利害關系太過驚人,對方手中握著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卻握著整個躍馬幫的存亡。

        如今她面對的已不僅是一個親人的生死,也不僅是一個幫派的去從,而是一盤江山之棋,一場立國之戰。

        暗處的指掌,早已推動了兩國風云翻涌。賭上赫連侯府和太子御,躍馬幫或許依舊是楚穆第一大幫派;賭上少原君或夜玄殤,躍馬幫卻可能一躍成為開國之臣,高享廟堂之尊。

        輸盡所有或是贏回一切,她是否有這樣的膽量傾此賭注?

        勝則成王敗為寇,她是否有這樣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給躍馬幫什么保證?”

        “幫主應該心中有數,少原君的條件絕不會比赫連侯府差。”

        “事關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樓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諾?”

        “倘若少原君在此,幫主難道以為他會執意要與躍馬幫為敵,而不是結盟為友?”

        “夜玄殤處境艱險,即便他順利歸國,又憑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躍馬幫又有多少誠意。”

        一問一答,一答一問,極快的交鋒,犀利的對話。殷夕語最后秀眸一細,語聲亦干脆鋒利:“與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國抗衡楚國,腳踏兩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毀人亡、人財兩空的結果,公子究竟要躍馬幫如何自處?”

        子昊笑意淡淡,從容說道:“世人常言奇貨可居,試問我們手中一件貨物,是置之高臺,讓兩家爭相競價更顯其價值,還是要讓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卻時刻想著毀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異,無非‘變通’二字。處各方之間而游刃有余,進退不失其道,縱乾坤變換,無損其分毫。以躍馬幫如今之形勢,可以變通求存,日后為何不能審時度勢,成為平衡楚、穆兩家的關鍵,從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請幫主登上的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搖櫓,每個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結果,幫主又怎知最終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樓,不是躍馬幫?”

        殷夕語暗地里倒吸一口氣,被這大膽的想法驚住。

        經商之利千萬,經國之利無窮,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會有心動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語能成為躍馬幫幫主,能使躍馬幫立足江湖,成為諸國必爭的一大勢力,終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輩,沉聲道:“這便是冥衣樓的目的嗎?我是否應該認為,躍馬幫可能會成為冥衣樓的墊腳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擋劍的盾牌?”

        子昊修狹雙眸微微一抬,與她眼中亮光交撞,揚聲笑道:“難道在幫主看來,楚穆第一大幫躍馬幫就這么容易淪為他人腳下石、手中劍,甚至是身不由己送死的小小兵卒?”

        揚眉若劍,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劍,剎那鋒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長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語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淵,大楚江流亦在這黑暗之中滔滔遠去,洶涌不絕……

        終于,殷夕語自灼目的火光下抬頭,一字一句開口道:“好,我答應你的條件,和你交換這顆價值傾國的蛇膽。”

        如此至關重要的承諾,子昊聽了也只一笑,波瀾不驚的眸心,卻有一縷幽深的意味輕輕漫染開來。隱約有雨意,覆過了深夜的氣息,他取了藥瓶在手,微微凝視,似乎輕聲嘆了口氣:“幫主的決定必將為躍馬幫帶來莫大的獲益,只是……”他抬眸而笑,“這顆蛇膽,我卻不能給你。”

        這變化太過出乎意料,殷夕語不由一愣,脫口問道:“你說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應了別人,絕不將這蛇膽送給躍馬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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