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此生，絕不復議，絕不上訴。

邊煬的心臟，在此刻雷鳴。

艾滋病病人所在的樓比較特殊。

除了醫護人員，基本沒什么人過去。

漢子打完工，帶著一身的汗水回到醫院，往日病房傳出來的要么是女兒打碎東西的聲音，要么是哭聲。

而今天里面竟然傳出來女孩清冷的笑聲。

他推開門一看，女兒乖巧的躺在床頭，手上拿著一個紅繩，正玩得不亦樂乎。

紅繩在她指尖迅速變換，每個樣式都不同。

看到父親，她眼睛一亮，“爸爸！”

漢子推門進來，買的飯菜放在桌子上，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上面是剛長出來的頭發，他心情似乎也跟著好了很多，“瑩瑩，吃飯了。”

“嗯！”瑩瑩竟然小口小口的吃著飯菜，乖得讓漢子有些不適應。

吃完飯，洗澡、睡覺，全程都沒有哭鬧。

從第一天的紅繩，到第二天的小蛋糕，再到一副平白出現的象棋……

男人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詢問女兒，“瑩瑩，爸爸去上班期間，是不是有人來找你了？”

瑩瑩用力點頭，“是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教我玩編繩，她好厲害啊，什么樣式都會！”

“她帶來的小蛋糕可甜了！”

“還教我下五子棋，下象棋。”

說著，小女孩耷拉著腦袋，“我每次都贏不了她，我還求她讓讓我，她告訴我說，想贏游戲，要靠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施舍，她鼓勵我，說只要好好養病，爭取早點出院，就能上學讀書，那時候我就能贏過她了，爸爸，我真的可以上學嗎？我想靠自己贏姐姐一次！”

看著女兒眼里的期冀，男人的心臟一痛。

這世界上哪有什么能接收艾滋病病人的學校。

“瑩瑩。”他問，“那個姐姐長什么樣子？”

瑩瑩雙手比劃了一下，“那么高，頭發長長的，很漂亮，尤其是眼睛，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爸爸，我以后也要留長頭發，像姐姐一樣漂亮！”

男人陡然沉默了下來，醫院里的護士和醫生都是盤發。

只有那個給他遞過紙巾的女孩，是瑩瑩描述的這樣。

“瑩瑩，以后不許再讓她進來了，明白嗎？”

瑩瑩一愣，有些著急，“為什么？！”

男人冷著臉，“總之不許！她不是什么好人！她會把我們趕出醫院的！”

“姐姐才不是那樣的人！你說謊！”瑩瑩眼眶紅了。

“別人都躲著瑩瑩，只有姐姐不會，別人不告訴瑩瑩戚媽媽去哪里了，只有她告訴了瑩瑩，姐姐才不是你說的那樣，爸爸，你為什么要說謊！”

男人神色一滯，聲音有些發顫，“她都跟你說什么了……”

“她說戚媽媽才沒有去世，她只是請假了，和她丈夫去聽音樂會，去看畫展了！戚媽媽過得很快樂，還說他們正準備給戚媽媽的兒子策劃生日呢，姐姐還給我看了大哥哥的照片，大哥哥好帥呀，跟戚媽媽長得很像！”

男人的身體僵硬在原地。

瑩瑩欣喜的說，“爸爸，戚媽媽真的沒有騙我哦，之前她就炫耀說，她有個很帥的兒子，還說我將來說不定會見到，爸爸，我真的見到了。”又有些遺憾，“可是我見到的只是照片，姐姐告訴我，本人更帥，我好想見見呀。”

病房里只有女兒嘰嘰喳喳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從女兒口中，他知道了，戚院長有個很愛她的丈夫，有個很帥的兒子。

她已經休假去跟丈夫聽音樂會、看畫展了，還跟丈夫一起為兒子慶生。

可是戚院長……已經死了啊……

男人不知道怎么從病房里出來的，女兒已經哄睡了，醫院走廊里寂靜一片。

他疲憊的靠在墻上，雙眼無神的盯著上方的白燈。

白燈把被曬傷的皮膚照得清晰。

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夾在顫抖粗糙的手里。

身后響起，“這里不能抽煙。”

他偏頭，看到小姑娘安靜的站在不遠處，懷里捧著一束新開的月季。

“果然是你。”

他迅速直起身，渾身豎起防備和警惕。

唐雨站在那沒動，“這花是新開的，瑩瑩說她喜歡月季，我把上面的刺和葉都去掉了，只留了花，不會弄傷她。”

男人沒有說話，她試探性的走過去，把花遞給他。

男人看著花失神了好久，才接過，聲音微微顫栗，“……謝謝。”

唐雨轉身離開，男人忽然叫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雨頓住腳步，偏頭看他，語氣平靜，“我只是在做戚院長沒做完的事。”

男人眼睛發紅，似乎反應過來什么，把花狠狠扔在地上，“我看你就是不懷好意！”

唐雨輕輕搖頭，清透的眼睛很靜，“叔叔，我理解你的恐懼。”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光暈柔和，“其實我挺羨慕的瑩瑩的，她有個好爸爸，她的爸爸在她患病期間從來沒想過拋棄她，每天去工地風吹日曬，在盡力扛起一個家……”

男人暴怒的情緒，在她輕緩的嗓音中，漸漸平復下來。

他從她身上沒有感知到任何攻擊性。

“我沒有任何疾病，我爸媽離婚的時候都不要我，覺得我是個女孩，是個累贅。”她扯了扯唇角。

“其實他們剛離婚的時候，我偷偷去找過他們，那時候我很餓，實在是沒錢吃飯了，可到了之后才發現，他們有了新的孩子，他舉著孩子，親昵欣喜的叫那個孩子‘寶貝’，卻從來沒有這么稱呼過我，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們對我笑，那時候我就明白，他們不是不喜歡孩子，而是不喜歡我……”

唐雨說，“我努力學習，考第一名。”搖了搖頭，“他們依舊不喜歡我，我陷入否定，無法自拔，在學校還被同學孤立欺負，我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我想，或許我死了，他們才能想起我吧……”

男人抿緊嘴角，看著面前瘦弱的小姑娘，很難想象她曾經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可是，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

只要提到那個人，她就笑起來，眉眼彎成了月牙，像是被陽光籠罩。

“他告訴我說，要好好保護自己，說我很棒，夸說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唐雨走過去，撿起地上的花，把每一枝花都整理得很好，然后遞給他，“您也是。

您把瑩瑩照顧得很好，不管您做錯過什么，但您一定是位好父親。”

男人盯著那花，捏緊的拳頭顫抖。

片刻后他紅了眼圈，雙手捂住臉，什么也不說，肩膀哭得聳動著，淚水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寂靜的走廊靜得針落可聞，只有男人悲涼壓抑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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