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盛抬起頭來，又看我一眼，飛快掉轉(zhuǎn)了目光，期期艾艾的終于開口：“姑姑姑丈…不不不是…我我貪看山色，走錯(cuò)了路，又被山獸嚇得失足…才才掉到崖下的，不不關(guān)妹妹的事……”

　　我挑起眉毛，好笑的現(xiàn)這家伙一緊張就有點(diǎn)口吃，卻也頗感動他寧可犧牲自己自尊也不告我的心意，看他那泥水淋漓的模樣，想起崖下有泥潭，前日剛下了雨，這家伙確實(shí)也夠倒霉的，淡淡的憐憫升起，遂笑道：“別盡站在這盤問了，徐公子受了驚，還是早點(diǎn)收拾干凈休息吧。//ｗＷW、QВ５.CoМ\\”

　　當(dāng)下安排眾人住下，一番忙碌，等到諸事已畢，已是深夜。

　　我向父親問了安，自進(jìn)了房，轉(zhuǎn)眼又轉(zhuǎn)出來，手里提了一壺酒，輕輕掠過院墻。

　　今夜月色極明，風(fēng)很幽涼，提氣御風(fēng)而行時(shí)，柔軟的衣角如肌膚，摩擦過我的臉頰，我把氣息調(diào)勻，身體越輕盈，如葉般隨風(fēng)翩躚，再悠悠落于一地銀霜之上。

　　這是山莊后院，石桌圓幾，碧池殘荷，層層花樹重重月影里，近邪躺在樹梢，懶懶舉杯，向天一敬，酒到杯干。

　　樹下桌旁，老頭抱了個(gè)盒子，喃喃道：“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我大為感動，上去給他捶背：“外公，知道你舍不得我，也不奇怪，我這么溫柔善良恭謹(jǐn)純稚……”

　　老頭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痛心絕倫，手中盒子抱得死緊：“……我還是舍不得……”

　　我看著他，皺起眉，不太可能吧，這老家伙會對我這么溫情脈脈？他向來只會對他的密室丹鼎露出這種惡心神情吧？

　　眼光落到他手中抱著的盒子，黃楊木，雙層鏤空雕刻，山水人物細(xì)膩逼真，是個(gè)好物件，心中突然一動，慢慢笑道：“盒子漂亮得很，送我的么？”

　　老頭滿面不舍：“近邪逼我拿出來的，這不肖弟子……我舍不得……”

　　果然！我大怒，捶背的手猛一用力，老頭哎喲叫了一聲，怒道：“都不是東西，欺師滅祖殘害忠良，為了點(diǎn)身外之物，對你外公下這狠手！”

　　我嗤笑：“算了吧，雖然你說你早年游歷山川無意獲得了武功秘籍，后來卻因?yàn)槊τ谝患�大事耽擱了練功，只將它傳給弟子們，自己未有所成，但你這許多年好丹藥吃得和糖豆似的，早已伐筋洗髓，你會在乎這點(diǎn)小力氣？”

　　老頭無言可答，扭頭不理我，我手一伸：“拿來。”

　　“拿什么？”老頭裝傻。

　　我微微笑，將手伸到老頭鼻子底下：“聽說你脾氣雖然壞了點(diǎn)，但說話一向是算話的，我記得我小時(shí)候，你說過，將來我若下山，你就將山莊三寶相送，助我游歷江湖，這話，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

　　老頭瞪著我：“我記得我說的那時(shí)候你在睡覺。”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點(diǎn)凄涼：“你莫忘了，當(dāng)時(shí)我剛喪母，一人來到陌生地界，縱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強(qiáng)能算見過一面，稚齡幼童，自覺孤身一人天地飄萍，便是睡覺，也要睜著只眼睛的。”

　　老頭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和老天拼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頓了頓。

　　半晌，老頭咕噥道：“這丫頭記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萬般不舍的慢慢遞過來：“算了，大丈夫丟寶丟則丟耳，不過身外之物嘛。”

　　我笑著接過來，大大方方順手?jǐn)R在桌上，不理嘴上說得痛快的老頭左一眼右一眼流連不去的目光，問他：“怎么就猜到我會同意下山，連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

　　老頭捋須一嘆，目光明朗，這時(shí)候方才顯現(xiàn)出他暴躁脾性下深藏的絕世睿智：“你這丫頭，當(dāng)外公白長了眼睛么？你看起來和緩淡漠，骨子里卻恣肆飛揚(yáng)，智慧心機(jī)無一有缺，冷靜慎密更是少見，區(qū)區(qū)俱無山莊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注定要鳳鳴天下的，更何況，你雖然沒問過，但你想必對你父親的身份心中有譜，你還一直為你娘的事耿耿于懷，想著終有一日要討回這筆帳，償你被棄之恨，償你母親凄涼死去之怨，你又怎會不下山？”

　　我沉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慘白，遍地開著紫色血花，血花里我美麗而絕慧的娘，一分分慘然的死去，死之前受盡掙扎痛苦，就為了那個(gè)負(fù)了她，棄了她的她愛的男人，她一生**，立于絕頂俯視人生，卻最終因堪不破情關(guān)而身死，這么多年，午夜夢回被往事驚醒時(shí)，我常對著一室空風(fēng)，淚流滿面問她：“值得嗎？何苦來？”

　　老頭深深看著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閉了自己，自此你的笑或哭，都已不是本來，你以為自己面對過這樣的痛苦，這一生終于學(xué)會冷心冷情，你告誡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轍，你以為自己也成功了。”

　　我揚(yáng)起睫毛，看著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頭一笑：“懷素，多說無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樣，雖冷冷遠(yuǎn)離世人，然內(nèi)心溫暖，雖漠然相向，然深情無限。”

　　我不說話，自轉(zhuǎn)頭去撫摸那盒子，聽見老頭微微喟嘆：“懷素，山莊三寶雖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法我已寫在盒內(nèi)，需要時(shí)，你再開啟吧。”

　　頓了頓，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罷，今夜就算給你餞行了。”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懷素，你將如何對你父親？”

　　我一怔，茫然，這個(gè)問題我想過，可我始終不知該給自己一個(gè)什么樣的答案，娘的悲涼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親的錯(cuò)，可父親是她所愛的人，她心甘情愿，我有什么權(quán)利去代她索債，更何況……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更何況，懷素，記住，他是你父親。”

　　我震了震，抬頭，見外公已大袖飄飄走遠(yuǎn)，月光下他背影挺直而蕭索，雖無老態(tài)卻略有凄涼，我恍恍惚惚的想，他總在送別，女兒，孫女，而我們，總是別無選擇的，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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