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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綻


  大清早一推開門,鼎爺已經端著一盆水站在那里,跟個木樁子一樣,不知道為何,他明明一臉胡茬子好似醉仙,此刻卻有種翩翩少年的感覺。\\WWW.QΒ5。COM//

  蘇子就差看見眼前閃過一片桃花了。

  “鼎爺,水放下,你就可以去鋪子幫忙了。”男人聲音響起來,蘇子還沒反應過來,林少偉已經走了出來,鼎爺一動沒動,卻說,“我等蘇眉小姐。”

  “看見我在這兒,你該知道,蘇眉昨晚不住在這兒。”

  鼎爺沒有動,只是一切了然于胸的說,“不,少爺您才是剛剛來的,蘇眉小姐就在屋里。”

  “哦,何以見得?”

  “因為我早已去蘇眉小姐自己的房間看過了。”

  “你——這么闖進去?”林少偉劍眉一抖,鼎爺默不作聲,屋內卻是穿來一聲俏皮的笑意,“這有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闖進我屋子。”

  蘇眉目不斜視的走出屋子,手伸平探向兩側,林少偉和蘇子無奈的相視一笑,嘆了口氣,每個人張開攥緊的拳頭,一個人交給她一枚銅錢。

  “我早說你們會賭輸的,還不信,別說當姐姐的欺負你們。”蘇眉得意的一笑,對上鼎爺那有些閃避的眼,“表現的很好。”

  就像馴服一只寵物一般。

  蘇眉輕飄飄的走了過去,兩枚銅錢噗通落入水盆之中,“不許用手,把銅幣揀出來。”

  蘇眉在林家住的有些時日了,每早給鼎爺出一道難題已經成為例行公事。

  蘇眉樂此不疲,只是因為鼎爺總有辦法應對。蘇眉話音剛落,只見鼎爺利落的將雙手一翻,盆子倒了過來,水如小瀑,銅錢在這激流之中沖了來,鼎爺的眼睛一定,腳尖利落的深入水流之中,待水聲盡了,只見兩枚銅錢玩玩好好的在他鞋尖。

  爺不僅看得多走得遠,也有點功夫。

  蘇眉嘴角上揚,卻沒有一言半語,只是玩弄著頭發,眼盯著他,那意思仿佛是說,容我想想,還有什么可以難倒你的?

  蘇子低頭一笑,她這位年已三十的大姐,還如孩子一般頑皮。

  三十歲,就算在現代社會,也是一個大齡女青年了,更何況在這二八出閣的古代,許多寡婦的貞節牌坊都豎起來,也不過是在這個年歲。

  更何況她還公然和一個有蠻夷血統的下人嬉笑怒罵。

  在被下堂的妹妹的夫家。

  不過三天,林家已經議論紛紛,不出五日,這已經成為為安城茶余飯后的談資。蘇眉的到來成功取代了大夫人下堂、三姨太出墻、長孫陣亡,成為了林家大院最受矚目的頭條事件。

  相對于鼎爺和蘇眉這高調的有些讓旁觀者羞澀的一對,余韶可和姚斌則著實讓人摸不著頭緒。

  準確來說,那天在門口誤會了姚斌以后,余韶可就再沒見過姚斌,也再沒跟任何人談論起他。她依舊是溫潤如水的女子,姚斌這小石子只是漣漪而過,悶不吭聲的沉入海底。

  不知這算是對丈夫的忠貞,還是對姚斌的背叛,余韶可沒有辯解過一句,那連續兩次的失態已經給足她警告。

  不能再跨越一步,否則將萬劫不復。

  余韶可已經表態,這姿態多少讓等著挖八卦消息的林少偉和蘇子有些失望,奸情的小火苗撲騰兩次就滅了,倒是蘇眉和鼎爺這一對無害大齡男女轟轟烈烈如火如荼,蘇眉喜歡玩,鼎爺也由著她任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更顯得余韶可和姚斌過于平淡。

  這平淡蘊藏著不為人知的過往,他們像見不得光亮的青苔,一直在潮濕的暗處滋長,它們蔓延過歲月的表面,成了一層堅硬的外衣,從此水火不侵,和真相融為一體。

  林少偉看得到那明快跳躍的火焰,卻無法剝離這熒熒萌動的暗火。

  余韶可不知道姚斌會回來,而姚斌的回來,卻不是單為這一個女人。

  他為了賬本。

  更準確的說,他為了一個符號,一段記憶,一個真相。

  林家鋪子里,姚斌還在不知疲倦的撥動著算盤珠子,那叮咚響聲單調而平靜,讓人聽了昏昏欲睡。

  鋪子原本的賬房聽著頗有些瞌睡,自大姚管家接管了賬務之后,他幾乎就成了無業游民,而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看著他不知疲倦的重復著一個固定的動作。

  從架子上拿下一本賬目,翻開,打算盤,核對。

  他分毫不亂,賬房卻不能走神。

  這著實是種折磨。可這折磨來自他的主子,林子業,這林家主鋪子永遠的操盤手。

  “記住,一定要提防著這個家伙,看緊他。”林子業不能天天只來主鋪子,而賬房就成了他的眼,他在嚴密的監視著沉默不語入魔似幻的男人在算盤上用手指玄舞,上下眼皮毫無意外的又開始打架。

  慢慢合上過于疲倦的眼,賬房豎起耳朵傾聽算盤的聲響。

  年初帳輕,姚斌這掌管財務的管家盡職盡責的在檢查去年的賬目,那每一筆都已經被林子業抹去了貓膩兒的印記。賬房輕蔑一笑,林少偉這大少這個時候才有心提防,晚了,派個會打算盤的來查賬,也查不出什么來。

  姚斌低眼一瞟那昏昏欲睡只留出一雙耳朵在監聽自己的賬房,輕車熟路故伎重施,一邊繼續在算盤上飛快的核對賬目,一邊卻抽出了賬目架子上六年前的賬目。

  他的右手飛快的撥著珠子,左手卻極為輕微緩慢的慢慢抽出賬目,趁著右手騰出時間翻到下一頁的時候,左手也配合著將六年前的舊賬目翻開。

  兩個翻書聲重疊在一起,賬房的眼睛沒有睜開。

  姚斌已經反復試練的上百次,每天他只會翻查一百頁舊賬目,一頁不多,一頁不少。

  他已經等了六年,不怕再多等這幾天。

  這是他找出那個罪魁禍首的唯一機會。

  姚斌雙手一快一慢的在兩邊開工,腦子里卻忍不住的在回閃六年前的那一幕,那一幕,他每次夢魘最深處驚醒的一幕,可能此生都再不可能忘卻。

  他還記得門推開的時候飛進來的灰塵,陽光照耀下是一道光斑。他還記得屋子里那個背對著他坐著的老人,手微微顫抖,尾指戴著一枚碩大的扳指。

  他還記得從自己懷中掏出的油紙包,還帶著他的體溫。

  他還記得那老人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你在做一件大事,孩子。”

  然后,一切,都在這個時候被毀了。官兵不知道為何這個時候瘋狂的敲門,那老人驚變的臉色常常在夢魘中只是一閃而過,灰塵飛揚,布滿溝壑的臉不是惶恐,而是遺憾。

  遺憾沒有將這油紙包帶出去么?

  其實,油紙包里的到底是什么,姚斌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油紙包是姚老爺吩咐送來的,他只知道那是一件比姚老爺性命更重要的東西,他只知道姚老爺是他的伯樂。

  當他被官兵反扣著帶走的時候,油紙包掉落在雪地中,一截閃著金光的小物件在陽光中閃爍,耀眼。

  那該是件女人的東西。

  老人跳井自盡了,在官兵來得及抓到他之前,沒人關心那老人的下場,只因為那一截金光,所有人都判定,姚斌是去見一個女人。

  一個管家偷跑出來勾搭大戶人家的女人頂多只是通奸罷了,若這女人恰巧是姚家的女人,更是為為安的八卦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

  無論怎么算,也不該驚動了官府。

  姚斌從那一刻起,才切身體會到,何謂“你在做一件大事,孩子。”

  而他做的不夠出色,惹上盯梢人,害死接頭人,還被迫將這一盆污水潑到了心愛的女人身上。

  “我問你,你究竟去做了什么?”姚老太爺在官爺面前這樣問他,堂上有懵懂不知的姚家少爺姚慕年,有恰巧從外面剛剛回來的余韶可,也有被請來看戲的林家少爺林少偉。

  驕傲的男人低下了頭,咬著嘴唇。

  幾個時辰前,姚老爺將油紙包塞給他,囑托道,姚斌,這是個大事,我信你。

  一個時辰前,尾指戴著扳指的老人語重心長的說,你在做一件大事,孩子。

  姚斌什么都不能說,于是他只能埋著認罪。

  我去見了一個女人。

  他不用抬頭也知道余韶可的面色有多么蒼白,男人們沉重的呼吸和難以掩面的壓抑,讓這個百口莫辯的女人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姚斌那日始終只肯說一句。

  我去見了一個女人,對不起,姚老板,我出錯了帳。我不是要偷東西,也不是要跑。這只是巧合——我是被陷害的。

  反反復復,得來的只是一聲嘲諷。

  官爺在上,說的輕巧,“姚老爺子,我們也是得到消息,說你家管家犯事私逃,你看這事兒,是拿到公堂上說,還是你們家里私了——”

  說這話時,那眼一直瞟著臉色素白的余韶可。

  “官爺盡管把這不要臉的奴才拉走——”姚家少爺姚慕年臉色青綠,余韶可蜷縮顫抖著,此刻,老太爺的拐杖在地上鉆著,攔下了兒子的氣話。

  “勞官爺大駕,姚家的丑事,我們還是私了。”

  私了的結果,姚斌斷了一條腿。

  林少偉動的手,在姚家的怨念下。

  姚老爺在林少偉動手前就熬不住這場面,一口氣沒上來去了。這下子姚慕年更有了懲治姚斌的借口,那跛腿的管家所有的功勞都變成撕碎的銀票,拍在他臉上。

  “你不配拿我們姚家的錢!”姚慕年的口水吐在他臉上,一片咸腥,而他轉身大力框在余韶可臉上的那一巴掌,悶悶蓋在姚斌心頭。

  可他什么都沒說,任余韶可毫無反抗能力的承受著這無妄之災。

  大門關上的時候,他似乎聽見了余韶可的一聲嗚咽,那嗚咽沒有聲音,因為它始終穿不透姚家深厚的大院。

  他一直在找那個告密者。

  那個小人,那個毀了他,毀了韶可,毀了姚家,也毀了那件他不知為何的大事的小人。

  官府斷然不肯說線人是誰,更何況他只是一個被逐出門的管家。

  往昔朋友能躲就躲,畢竟這管家惹怒的是現任的為安首富和未來的為安首富。

  能把姚家和林家都得罪光了,這人除了姚斌,還真尋不到第二個。

  最后,還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悄悄捎話給他,“師傅,你出錯了帳,讓姚家賠了一大筆——我看著是你的筆跡,拿給你瞧,你也就死心了。”

  那的確是他的筆跡,至少模仿的真假難辨,唯獨在某一頁結尾簽了一個看不出什么字跡的小花圖案,貌似是那人無心之失。

  那是唯一的。

  “我是被冤枉的,賬目有人改動過,賬目給誰看過?”

  “林家拿走過,林少偉親自來還的。”

  姚斌捂著腿,“不可能是他,但是一定逃不過林家。”

  逃不過林家,所以他等了六年,等到這一個潛入的機會。

  思緒橫飛,姚斌的手沒有慢下一分,夕陽垂落,這一天又是無功而返。

  也許一直是他猜錯了,那小人并不是林家的?

  也許那人是林家的一位賬房罷了,來了又走了。

  也許那人并不在這間鋪子。

  姚斌已經準備張口叫醒那半睡的賬房,那垂暮的夕陽閃過一絲金紅,金紅之中,灰塵飛揚,他仿佛又見到那背對著自己的老人尾指的扳指。暗綠色,像熒熒的暗火。

  不能言說的陰謀。

  賬目上,最后一行,一朵小花,宛若記憶中一般模樣。

  那人留下的唯一一處,此刻,那花朵的模樣更加舒展,那是一個字的連筆。

  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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